第18章

  狐狸吸了一下鼻子。
  哭什么,狐狸。胧明轻笑,死的又不是你。
  这话说得也很凉薄,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没了,她竟还有心思戏谑。
  濯雪抿唇,心道这虎妖当真不难过么?
  想来不是,否则方才虎妖话里也不会有心死般的薄凉。
  她绝不会听错,在秋风岭时,兰蕙也曾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
  那时兰蕙在回忆山外的种种,说的全是她未到秋风岭前的万般趣事。
  只是兰蕙说得隐晦,地名和人名都再三模糊,好似怕被人知道她的曾经。
  管她呢,濯雪在心里嘟囔,反正兰蕙的心死,和胧明无意间透露出来的心死,听起来大差不差。
  她暗暗将眼泪蹭到袖口上,闷声道:谁在哭了,只是住了这好像凡间的房子,也染上了凡人的风寒,鼻子堵得慌。
  出去。
  啊?
  濯雪不解,怎又要她出去。
  胧明道:你一个妖,染得上什么风寒,满口胡言,出去反省,省得又扰我好眠。
  得,这屋子她也不想呆了,方才痛得欲生欲死的,她呆在这怕是更睡不着。
  濯雪慢吞吞起身,想从半敞的窗蹿出去,顺势又变回狐身。
  房门可以出,山门不可。胧明又道。
  拖着大尾巴的狐狸口吐人言:我没想走呀,这凌空山处处都好,还有大王您,我如何舍得走。
  事前忘了问你名姓。胧明好似终于上了心。
  狐狸一个激灵,思绪起起落落。
  兰蕙说过,这名字事关命数,可不能随意向外人说道。
  可是妖主都发话了,她如何敢不答,如若随意答了个假的,日后被识破,她怕是只会更惨。
  不远处嘚嘚作响。
  是妖主轻叩床沿,以作催促。
  狐狸硬着头皮开口:回大王,是濯雪,濯清涟的濯,白雪的雪。
  她话音方落,软榻那边传来一声笑。
  随之屋中亮起,是胧明以手代笔,凌空写出了狐狸的名字。
  莹白的光映在胧明脸上,将她赤红的眼和眼下黑纹照得分明,乍一看好像阎王在撰写生死簿。
  最后一笔落下,那一笔延伸而出,成了绵软丝线,缠绕在狐狸腰间。
  又来?
  狐狸炸毛,生怕这银丝忽然收紧。
  好在细丝下一刻就消散了,连着半空中的字,也消失不见。
  太好了,是她杞人忧天。
  胧明道:这是缚身符,有这符咒在,你离我越远,那一笔线就会缠得越紧。
  狐狸双目一瞪,好歹毒的手段!
  你且去,凌空山的夜色还算好看。胧明阖眼,明日一到,秋风岭的山主也该来了,你一定很想念她。
  哪能不想呢,狐狸欲哭无泪。
  她试探般迈出一小步,察觉腰腹安然,才又接着迈出一小步。
  短短一段路,狐狸走了足足半刻,比山上蜗牛还要慢。
  她心道,明儿兰蕙若是真来,必会知道,她果真什么都办不好,后颈上还有个弄不明白的禁制,兰蕙养她十几载,分明是养了个扫把星。
  狐狸顿在窗前,诚惶诚恐回头,矮墩墩的兽形完全掩在阴影中。
  最后一夜了,总该做些什么吧。
  大王,今夜能不能不出去了?
  为何。
  我害怕。狐狸小声。
  胧明淡哂。
  那猪妖未灭,他势必还要回来。狐狸又道。
  他如何敢来?
  狐狸干脆自卖自夸:留在这,小女还能给您暖床,小女这身皮毛油光水滑,见之难忘,凡间养鸡的都说好。
  第18章
  养鸡的那些农户能不稀罕她这身皮毛吗,每每遇到,只想将她抽筋扒皮。
  胧明侧卧在床,银发如冷泉般迤逦垂落,一瞬不瞬地看着窗边狐狸。
  她眸色微黯,即便是在幽冥地界,也能将暗处之物看得一清二楚,包括狐狸那躲躲闪闪的目光。
  当真是小兽,心里半点波澜都藏不住,全部浮于面上,就算是佯装出的顺从一面,也夹杂着未被天道规训过的乖张。
  如此灵动,如此纯粹。
  狐狸不动声色地望着胧明,其实心下早就急如火燎。
  怎还不答应,随便应上一句也好啊,她好寻思,要如何死乞白赖地留下。
  过会儿,狐狸道:大王是小女见过最好最厉害的妖,有大王在,天塌下来都不怕。
  胧明不咸不淡地哧了一声,心道,不过是只狐狸。
  油光滑亮?我看是油嘴滑舌。
  狐狸干巴巴笑了两声,能润进大王心里,油滑才算有用。
  那你便留下。胧明微抬掌心,在床沿轻拍一下,我也不想一夜过去,你就被吓出魂了。
  濯雪一肚子的妙计没能使出,听得一愣。
  这就许了,是她化作脂油,润到胧明心里了?
  听着不像假的,她狐步轻盈地朝床榻靠近,一不做二不休,一个腾身便跃上床褥。
  只是她没敢得寸进尺,在床尾一蜷便不再动弹了,还一口咬住自己的尾巴尖,省得半夜梦呓。
  这如何不算同床呢,只是尚未共枕罢了,果然狐有多大胆,好感便能有多好攒。
  胧明若对她没有一点好感,必也不会许她留下。
  屋中又寂寂无声,虎不动则狐不动,方圆之内好似没有一只活物。
  银发虎妖久久才阖眼,赤眸隐于黑暗,周身锋芒骤敛。
  迷迷糊糊的,濯雪两眼一闭便倒入梦乡,梦中并非桃园,而又是那繁华喧闹的人间皇城。
  她一时不觉得这频繁又相似的梦境有何古怪,只浑浑噩噩地想,她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她听到有人说书,才知身在茶楼,只是此时的茶馆和过往不同,她面前竟全是金银宝器,各色糕点置于盘中,就连盘中酥饼,也是前所未有的精致。
  再看,白虎在脚边小憩,它将头搁在交叠的虎掌上,模样好生安逸,与先前那招摇过市的样子迥然不同。
  皇城的茶楼,可要比镇上的厉害许多,就连说书的,也讲得更为生动有趣。
  那人讲的并非小家小事,要么是侠女无情,要么是道者成仙。
  上至天宫,下至地府,讲了仙妖两异,又讲人鬼殊途。
  这么听着,好似梦里还有梦,她跟着那说书人的声音,周游了九州数圈。
  随之,有穿着黑袍的侍卫匆忙靠近,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濯雪看到面前有银勺滑落,在地上摔出叮铃一声,惹得白虎悠悠睁眼。
  摔了银勺的女子仓皇起身,她那绣了墨花的锦鞋上方,露出来数圈红绳,红绳上系着白玉铃兰。
  是她先前梦到过的珏光。
  只是珏光尚来不及走,便有舞刀弄枪的刺客涌上前,她急慌慌想翻窗出去,却被白虎咬住了裙角。
  平日何其温驯的白虎,将上前的刺客咬得血肉模糊。
  茶楼一片纷乱,茶客喊叫着往外跑,而那掌柜和小二,早不知上哪去了。
  侍卫趁机将其余进犯者通通活捉,白虎伏身舔舐虎掌,爪尖上一片通红,全是血。
  有人出声。
  寒星。
  无人回应,却是那舔舐爪子的白虎,微微抬起双目。
  寒星许就是这白虎的名字。
  珏光又道:多谢你护住我,只是,日后莫再这般。
  若再让旁人看到你嗜血如狂的模样,我便留不住你了。
  一声叹息。
  有护卫在,我万不会受伤,你且安心。
  白虎碧瞳一垂,似是听不懂人言,又许是浑不在意,继续悠哉悠哉地舔舐虎爪。
  翌日天明,濯雪打了个哈欠,余光瞥见床榻无妖,惊得彻底清醒。
  缚身的符咒应当已经解去,否则她未必能在睡梦中醒来,胧明光是走远两步,她都会断成两截。
  濯雪化作人形,不紧不慢地整理头发,一边张望四周。
  凡间说得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凌空山她是来过了,但山主的寝殿,她还未细细品鉴,如今山主不在,她不多看两眼,便太亏了些。
  濯雪胆小时,那胆子比尘粒还不如,可若是胆大,那便大可包天。
  只见胧明的寝殿中陈列了不少字画,字写得漂亮,画得也栩栩如生,若换作是她,怕是只能留下个黑漆漆的爪印。
  她翻箱倒柜好一阵,心觉没意思,刚想收手,冷不丁瞧见柜子深处藏了个东西。
  小小一串,被丝绢掩藏大半,看不清是什么。
  濯雪竖耳听了一会外边的动静,才鼓起劲将丝绢托出,轻轻掀开一角,愕然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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