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红绳色艳,和刚从染缸里取出来的无甚不同,绳上白玉剔透无暇,似是从月上琢下的一小块,莹莹糯润。
  串在红绳上的每一只铃兰,都长得一模一样,其内镂空,内里没有铛芯。
  濯雪不假思索地往自己额头上弹了一记,她双眼猛闭,两指近乎贴上额头时,不由得放轻力道,生怕将自己弹疼了。
  还是有些疼的,看来不是梦中梦。
  手中白玉上裹了层温润油脂,边缘雕痕模糊不清,分明是常被人拿在手上把玩,盘得都包浆了。
  濯雪有些迷茫了,胧明可不曾提过这红绳白玉,总不能是她误打误撞梦到的。
  莫非梦不是梦,一如她初时所想,是她未将那孟婆汤喝净?
  她是听戏人,却也在戏中,那她究竟是谁呢,总不能是珏光吧,她和珏光可没有半点相像。
  濯雪神色恍惚,听到外边窸窸窣窣一阵响,赶紧将丝绢放回柜中,再蹑手蹑脚地走去开门。
  群妖宴还未结束,昨儿有些妖离了山,今日又有新客赶至。
  宴上满座,诸妖觥筹交错,欢笑不止。
  濯雪朝大殿瞄去一眼,寻思着胧明大概又孤零零地呆在殿中,只是,兰蕙呢,兰蕙到了不曾?
  殿门紧闭,叫人委实想一探究竟,门上那不明所以的古怪纹路,定是那乱人心智的曼陀罗花。
  那从绝冥岭来的妖主还在,她满心惦念着昨儿的叶子牌,见狐狸露面,赶紧招手道:狐狸来,昨日未能尽兴,今日继续。
  濯雪心不在焉,巴巴盯着那紧闭的门,但她亦不想得罪大妖,索性提着一口气,不情不愿地踱了过去。
  昆羽从袖中取出新制成的叶子牌,笑道:莫看了,你家主子正忙着跟别的妖说话呢。
  濯雪心神不宁,心说那别的妖,不会就是兰蕙吧。
  她接过玉雕的新牌,魂不守舍地道:今儿不如玩点不一样的。
  昆羽半张脸藏在髑髅中,乍一看阴森诡谲,偏她神态大方,颔首便道:你说说,如何不一样?
  加筹码,赢者能将投注全部拿去。濯雪将手探到袖中,摸了半晌摸不出东西,故作尴尬地哎呀一声,小狐我身无分文,只能将全家都押上了。
  全家,自然包括兰蕙,还有秋风岭。
  昆羽诧异,玩这么大?那我可得认真些,好将你从胧明身边赢来。
  濯雪装作不情愿,心里早在焚香祈天。
  诈败佯输的事她还从未做过,此番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败则多一条生路,待会如若胧明改变主意,不念同床情谊,她还能拉着兰蕙投奔昆羽。
  都是大妖,昆羽定不会输胧明太多,必也有对付猪妖的能力,说不定也能替她解开禁制。
  妖主才学会这叶子牌不到一日,而小狐我久经沙场,哪会说输就输。濯雪垂头将叶子牌打乱,又小心翼翼垒齐,暗暗将好牌交到昆羽手上。
  只是,她万不可偏袒得太过明显,否则旁妖定要起疑。
  好在濯雪常在凡间行走,学到的技法不胜枚举,无需动用一丝妖力,便可瞒天过海。
  你这狐狸。昆羽摇头,翻手取出一只白骨镂成的灯,此法器名叫束火,能将亡魂困在其中,亡魂在内,能逃过无常追踪,亦能万年不灭。
  同桌的其余大妖也纷纷拿出筹码,有金银珠宝,也有像骨灯那样的厉害法器。
  濯雪看得目不暇接,这还是她头回见到所谓的法器,全怪秋风岭赤贫如洗,兰蕙连件像样的法宝也拿不出来。
  这一件件的,可都是宝贝。
  狐狸馋涎欲滴,忍痛往自己腿上掐了一把。
  宝贝再勾人,她也不能动心。
  不过片刻,牌已通通分好,大妖们有的喜笑颜开,有的愁眉苦脸。
  昆羽双目精亮,只手拿齐所有叶子牌,像展扇那般掩在脸前,得意道:我这一手好牌,能将你们打得落花流水。
  濯雪心道太好了,嘴上却道:妖主气运这般好?我倒要看看,落花流水是什么滋味。
  牌还没打出去,远处殿门微微敞开。
  濯雪慌乱扭头,想看清门里出来的是谁。
  不是兰蕙,是胧明和一位穿着翠纱华服的女子,那女子面容半遮,衣裙上衔满雀翎,行走时飘然若仙,恰似羽化。
  昆羽睨去一眼,不屑道:那是黄粱梦市的主人,黄粱梦市便是凡间常说的鬼市。那黄凉梦是羽族出身,有点本事,和三界都有些交集,消息比谁都灵通。
  第一,我不姓黄。凉梦耳尖。
  第19章
  殿门半敞,里间听不到响,似乎再无旁人。
  凉梦转身,双手温雅地交叠在身前,对胧明道:符咒我记下了,我会替你打探清楚。
  有劳。胧明颔首。
  濯雪竖起耳朵,近要将手里这一把叶子牌捏折,只隐约听到符咒二字。
  不过,这符咒你究竟是在哪里看见的?凉梦双眼虚眯。
  旧时见过,昨夜忽然想起,这才劳烦你来。胧明从容不迫,未露丁点破绽。
  是劳烦,我今日本该去不周山验货,不得不推延一日。凉梦掩唇一哂,既然来了,我可不能白走一趟。
  正巧凌空山在办宴,不如吃过饭再走。胧明道。
  这简直就是凡间的客套话,话中浸满凡尘烟火味,与她出尘脱俗的一张脸极不搭调。
  你将凉薄二字全写在脸上了,就连请客吃饭,也请得不甚诚心。凉梦摇头,说罢环顾四周,目光掠过狐狸身侧,轻悠悠落在昆羽身上。
  她嗤出一声,皱眉道:我不和面上戴着死人骨头的妖吃饭,罢了,见你一面也不算白走。
  远处,昆羽置若罔闻,轻叩桌案,催促濯雪莫再磨蹭。
  濯雪听不清,索性回过头道:这玩乐也要讲三思而行,心一急,牌就要打乱。
  昆羽手中的都是好牌,好到已用不着三思,她优哉游哉道:恐怕你再三思也赢不过我乱打。
  凉梦根本不愿多给昆羽眼色,飞快敛了目光,又看向胧明,改用妖力传声入耳,不过,昆仑瑶京近几日有些古怪,天门许进不许出,玉琉墙上乌压压一片全是守门天兵,来黄粱梦市走动的仙神自然也少了,我未必能探听得到。
  濯雪微微侧过头,只瞧得见那黄粱梦市的主人唇齿翕动,心下一乱,险些丢错叶子牌。
  幽深高门前,胧明与那黄粱梦市的主人相对而立,俱是无言,俱是郑重肃静。
  说的什么悄悄话呢,这般见不得人?濯雪腹诽。
  良久,胧明终于出声,无妨,能探听到一二也好,没有也罢。
  凉梦转身,这群妖宴我便不插足了,看见某只妖便食不下咽。
  昆羽甩出手中最后一张叶子牌,牌方落桌,便是大胜,今日心情好,不和你辩。
  凉梦不动声色地招来几只瑞鸟,俱是巴掌大的鸟儿,鸟身如罩霞影纱,日光一撒,熠熠生辉。
  偏就是这些个看似气力不济的鸟儿,将凉梦稳当托起,不输崖边停放的金辇玉轿。
  眼看着黄粱梦市的主人渐渐行远,昆羽面色骤沉,方才还好似不以为意,如今山雨欲来,眼底黑云翻墨。
  她怒得身侧暗凝冰霜,浓浓妖气如天雨乱洒,不分青红皂白。
  同桌的大妖已是司空见惯,乐呵呵地各说各话。
  濯雪好端端坐着,硬生生被昆羽捏着手臂站起,手中叶子牌啪嗒砸落,忙不迭皱眉喊疼。
  疼了,疼了!
  边上大妖好笑道:你拿这小狐狸撒什么气?
  濯雪心道,就是,拿她撒什么气!
  不曾想,这绝冥岭的妖主更是变化无常,一时温柔和气,一时凶神恶煞。
  我也走。昆羽咬牙切齿,此局大胜在我,这狐狸是我赢回来的,自然也得跟我走。
  濯雪有苦难言,怪她识妖不善,她反悔了。
  胧明不疾不徐走近,淡声:跟谁走?
  濯雪苦着一张脸不吭声。
  下注无悔,你和那黄凉梦都是来气我的?昆羽陡然逼近,鬼气森森一张脸上哪余半点温善。
  胧明哂道:小妖不懂事,擅自拿自己当筹码。
  昆羽还紧紧捏着濯雪的臂膀,再多施些力,怕是能将那细细手臂直接折断。
  濯雪疼得眼泪直流,匆忙给自己铲条活路,我这不是身无长物嘛,不得已以此下注。
  贪。胧明并无当真,我倒是觉得,你想借机离开凌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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