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幸好听说厨屋里还余有些未呈上桌的,濯雪本着不想糜费佳肴的心,蹑手蹑脚便朝着厨屋去了。
  厨屋无人,也未点灯,灶膛里的柴火已然发凉。
  灶盖下果然藏着还未装盘的菜肴,虽所剩不多,却也足她享用。
  濯雪变作狐身,站在灶台上叼肉,边吃边往地上吐骨头。
  她留了个心眼,耳朵一个劲往门那边偏,生怕哪只妖突然出现。
  这一顿大快朵颐,生生将她今日暗暗咽下的涎液都补回来了,眼看着锅里的肉就剩最后一坨,她一时舍不得叼。
  门紧掩着,外面无甚风吹草动。
  还是吃了吧,一家子齐齐整整到她腹中,也算团圆。
  濯雪安下心,弓着身凑到锅边,门外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
  你在做甚?
  声似潮汐,缓而有力地漾至耳边,除却胧明,还能是谁。
  濯雪吓得没站稳,咚地栽在锅中,雪白皮毛全沾上黄澄澄的汤汁。
  门遂被推开。
  银发妖主背映月光,幽幽目光斜进屋内,若非铁锅外还有条大尾巴在摆动,她一时还找不到狐狸所在。
  濯雪挣动了几下,四爪开叉地在油锅里打滑,半晌才爬上灶台。
  狐狸整个身油油腻腻,菜汁一个劲往下滴,溅得灶台上到处都是。她望着胧明不语,实在是想不到什么绝妙理由了。
  我看厨屋有些脏乱,闲来无事,来打扫一圈。濯雪提起一口气。
  怎么这一通打扫下来,地上还多了骨头?胧明也不踏进门一步,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立在门外。
  濯雪道:骨头也不干净,如今都被我剔干净了。
  用牙剔的。
  胧明垂眸一哂,逆着光,眼下黑纹不甚清晰,少了几分凌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我一会再清洗灶台,打扫得循序而为,一处都不能疏忽。濯雪还以为,如此轻易就蒙混过去了。
  你说,那猪妖会不会还在山上?胧明薄唇微启,冷不防吐出一句。
  濯雪猛一哆嗦,将皮毛上的汤汁远远甩开,恰好甩上胧明鞋面。
  好在那缎面山水纹的丝履亦是法术所化,但见流光一闪,那金灿灿的汤汁便消失不见了。
  我看是了,猪妖诡计未成,必不会走远。不过,他若想在我面前藏身,怕是只有一计。胧明脚步未抬,身却如追风逐电般逼近,食指悬至狐狸额前。
  狐狸扑通一下坐在灶台上,何、何计?
  夺舍。胧明食指往前一抵,戳在白狐眉心。
  狐狸捂着头软趴趴地伏着,哪有什么夺舍,我是专程来找肉吃的。
  实话实说,狐狸认栽。
  看看你这身油污,兰香圣仙若在,定也不忍直视。胧明将手收回身侧,转身一哂,我平日不进五谷荤素,你饿了便自己寻吃的,不必遮遮掩掩,省得被我养坏了。
  胧明竟不生气?
  濯雪转念又想,不对,该她气才是,胧明怎能说她是猪!
  那沾满油腥的狐狸,亦步亦趋地跟在银发大妖身后,已无心管顾锅中最后一块肉。
  到寝殿,银发大妖往殿后指去,平淡道:后面有一口清泉,不光能洗涤周身污渍,亦能助长修为。
  狐耳双耳一竖,困惑不解。
  胧明接着道:要想解除禁制,不可光靠外力,你妖力太浅,法力尚不如顽童,且先去泡上两个时辰。
  濯雪备受打击,只能灰溜溜往殿后走,果不其然见到了一口清凌凌的泉。
  清泉漱石,嘈嘈切切。
  濯雪心下一喜,变作秀颀人形,弯腰将裙摆尽数掖到怀中,足趾轻试水温,慢吞吞踏入其中。
  水好凉。
  踏进去的一瞬,濯雪差些从水里弹出,哪料后方袭来一股妖力,不留情地将她推入其中。
  当即水花四溅,边上的萤草洗去尘埃,变得跟烛火一样光亮。
  濯雪才从锅里出来,如今又栽进池里,冷不防咽下一口泉水,肺腑被冻得似要凝结寒霜。
  好在泉水甘甜,浩瀚灵气沁入心脾,她也成了蒙尘的萤草,身上一干二净,心也清明。
  难怪胧明会将那么厉害的花尊拱手让人,原来这凌空山上还有更厉害的。
  也太厉害了些,她转瞬便被灵气淹没,在水中晕头转向。
  多年修行,她正好比那无头苍蝇,连瓶颈在哪都找不着,此刻经灵气洗涤,那些未能勘破的阻碍,成了剔透琉璃,被她一览无遗。
  濯雪徐徐下沉,已忘了身在水中,几近窒息时,才慌忙上浮。
  这十数年下来,她一直没能突破境界,难道不光是因受禁制所压,还因秋风岭的灵气太过稀薄,供养不起她?
  濯雪伏在池边,垂着头猛咳数声,随之一个哆嗦。
  寒意徐徐往她躯壳里钻,它温和却不容抗拒,分明是泉中源源不绝的灵气。
  她好似成了窥不清底细的漩涡,周遭灵气尽被吸纳而来。
  濯雪忙不迭阖眼,探查灵台究竟,岂料体内充盈的灵气竟钻不进妖丹,似被一层屏障隔绝在外。
  这该如何是好?
  她不曾破过境界,这些年倒是常常听兰蕙口头传授,要想突破,就得先
  濯雪悟了,赶紧在水中寻一落脚之处,盘腿坐低。
  得先将灵气纳为己用,在运转自身妖力时,徐徐地将之敛入脉中。
  待灵气汇入经脉,再令之归聚于灵台,用以滋养灵台妖丹,万不可心急,谨记徐徐图之,戒骄戒躁。
  这是濯雪头回突破境界,她一身冷汗模糊在泉中,墨发浮动,面色苍白似鬼。
  就在灵气徐徐汇拢,涓流般涌入灵台之刻,她的后颈无端端又发起烫来。
  此番再烫,好比开水浇上皮囊,疼得她差些大叫。
  好在如今身在冷泉之中,她只稍多埋进水里一些,发烫的后颈便能被泉水淹个完全,热意便也能被带去些许。
  疼
  濯雪紧咬牙关,忍不住闷哼出声,干脆屏息下沉,没进水下更深处。
  一时间憋窒难忍,与之一比,后颈的疼痛便也没有那么明显了。
  她成了被夹在冰火之中的一尾鱼,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痛到想就此停步,让她这么浑浑噩噩过一世她也甘愿。
  可她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她是狐狸,又不是生死不能的板上鱼肉。
  狐狸在水中战栗,水面跟着荡漾不歇,波光粼粼。
  良久,灵台内沟满濠平,已被灵气填个齐全。
  灵台中的妖丹好似如梦初醒,震颤着裂出道道纹路。
  还是好疼
  原该静谧的泉水起伏不定,里边似蛰伏了凶悍蛟龙,蛟龙已在冲天之际。
  泉水频频翻涌上岸,岸上萤草全被打湿,远远一观,泉边比白日还亮,亮得刺目。
  有脚步声不疾不徐靠近,观其裙摆上光泽熠熠的水墨远山纹,便知是胧明的法袍。
  只是水中狐狸无知无觉,已游走在失神边沿,她紧咬的牙关忽地松开,一串气泡咕咕上蹿。
  纤柔人形冉冉下沉,成了一株绵软的藻。
  濯雪几番试探,每每都是只差一丝便能突破,灵气破不开妖丹上的坚壳,多试探一分,后颈便愈发烫痛难忍。
  就在此时,后颈似被丝绢柔柔包裹,那沿着皮肉往里渗透的烫意,竟一点点地被蚕食干净。
  似乎不是那么疼了。
  醒神,突破境界。
  隔着冷泉,低低的声音汇入耳中,不似铜锣不似号角,它比泉水更冷冽清冷,直唤醒沉睡神魂。
  濯雪被妖力捞起,一只手覆上她后颈,明明那只手也未做其它,却好似替她扫去了阻碍。
  突破了。
  灵台受灵气涤荡,原还灰得好似遍布尘土,现今澄净透亮,何其光鲜。
  妖丹饱食灵气,生生胀大一圈,撑得外壳剥落,露出妖纹繁复,且又精妙绝伦的内里。
  有的妖,妖丹朴实无华,是因其灵台无力承载更多,神魂和妖筋俱平庸无奇,是以,再如何修炼,也不会有突破之日。
  濯雪的妖丹不同,只是如今就算突破,它竟也还是黯淡的。
  不该,妖丹就算杂质再多,也不应像灰石一般,它看似冰冷沉重,里面分明还藏了另一番天地。
  覆着濯雪后颈的那只手缓慢松开,被遮掩的符文徐徐显露。
  只是这次,胧明不再拉下那薄薄衣襟探看符文全貌,她已记得足够清楚。
  濯雪的境界已然突破,再无灵气汇入灵台,妖丹外那无形樊篱又在禁制的驱使下,无声无息复原。
  随之,禁制上热意散去,光亮也跟着渐渐消弭。
  濯雪还未恢复神志,浑浑噩噩地觉得,自己离不开那只手了。她眼还闭着,双臂已逐上前,紧紧将之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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