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濯雪将那命簿卷起,牢牢别到腰带底下,再轻甩两下手腕松松筋骨,才不紧不慢地伸臂。
  她心下念念有词,还请这笏板懂事些,别忽然变作青面獠牙的鬼怪,将她当成磨牙棒来咬。
  一鼓作气,再而衰。
  濯雪指尖颤颤,啪一下拍到笏板的边缘,手边笏板静止不动,未再跳到三尺之外。
  她如释重负,手也不带颤了,当即抓上前。
  岂料,任她如何发力,都拿不起桌上这笏板。
  笏板好似钉死在桌上,和这阎王公案长在了一块,只能用刀斧来劈。
  濯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想想反正四下无人,她斗胆坐一坐这阎王的四方椅又能如何。
  她慢吞吞坐下,方落座,便觉得足下有一股寒意汇聚而来,似有众鬼匍匐靠近。
  寒意直往上窜,冻得她打起寒颤,肌肤上隐约泛白,竟结起了薄薄一层冰霜。
  情势不妙,别当真是众鬼奔涌过来了。
  濯雪陡然垂头,想盯它个猝不及防,心道谁吓谁还不一定。
  头一垂,有惊无险。
  桌下空无一鬼,寒意之所以汇集于此,是因那碧幽幽的鬼火状似灵蛇出洞,从塔身八面蜿蜒而出,交织在她足下。
  鬼火虽亮,却不比灯烛,它阴冷朦胧,汇作一团时,只像那鬼狱暗门。
  好在门是假的,不过是光影所就,而濯雪也踩得到实地,未连狐带椅地跌入其中。
  她冷汗淋漓,斗胆又挪了一下那笏板,这次笏板身轻如纸,轻易就被她拿在手中。
  那命簿呢,命簿是不是也能随她阅览了?
  濯雪左手拿笏板,右手将命簿抽出,随意抖开到某页,页上全是挨挨挤挤的字。
  奇了,想来阎王也不容易,久坐后若想起身舒展筋骨,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命簿变作空白。
  狐狸起身,坐下,起身,坐下。
  簿上的字时有时无,此簿如若生出灵智,定已破口大骂。
  试了几回,濯雪不敢再耽搁,飞快翻了几页,一目十行地看尽凡人平生。
  这几个凡人也算享了半生的荣华富贵,可惜后来全染上了疫病,饶是倾家荡产,也没能起死回生。
  康健时宾客盈门,病重时却成了孤寡一人,孤独至死。
  全因这疫病蛮横,饶是隔街相望,也能被染上,人人避如蛇蝎。
  瘟疫自县镇而起,像那春末夏初的凫公英,刹那间迸溅开来,一飘便是数里远,不光染遍县镇,连云京也不可幸免。
  五年疫疾,多少人颠沛流离,命染黄沙。
  濯雪眼前依稀能瞧见当年的景,染病的流民尸横遍野,城中十室九空,王朝几乎覆灭。
  有灾,便该有人赈灾,她前世的那些福德报应,总该有根有据。
  她又细翻了一遍,从头往后逐一对照。
  疫症,流民进京,云京动乱,公主身陨,官民进谏,皇家内乱
  流民进京?濯雪目光一顿。
  可这些流民,多是跋涉了千里,从县镇来的,他们的名字根本不在这一册上,也不清楚究竟是出自哪个县镇。
  濯雪心急如焚,起身走到高不见顶的书架前,仰头只觉得头晕目眩,深觉肉/身渺小。
  这还仅是第一层,往后还有数不尽的柜架,密密麻麻,好似那层峦叠嶂,她就这么闷头去找,根本就是大海捞针。
  不得已,她只能又坐回到阎王椅上,从她前世的身边人入手。
  好在是公主,再如何轻骑简从,也不该是独身一人。
  只是命簿上的记载,并不会详尽到身边人的名姓,她仍需海底捞针,在这茫茫人海中,找到那些在朝玉宫任职的宫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濯雪已是眼花缭乱,可惜此人虽曾在朝玉宫任职,却并非珏光的贴身侍女,此生平与珏光交集不多。
  她只能继续翻找,越找越是心乱如麻,不得不聚精会神,又生怕太过全神贯注,忘了注意周遭动静。
  已过半个时辰,胧明还没见回来,莫不是要将那阎王送到天门前?
  濯雪心闷不已,指尖在簿上飞快划过,这厚厚一册命簿,她已翻到近半。
  记载在簿的凡人,俱是在云京诞世的,但细细一想,珏光身边的侍女,其实未必就是云京人。
  一道霹雳直奔颅顶,濯雪滞住,不知自己忙活了这般久,是在忙些什么。
  全赖胧明!
  她黯然伤神,干脆施法招来一阵风,托起下颌便盯住命簿不动。
  风吹哪页,她便看哪页,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指不定她想找的那页,恰好就能停在她面前。
  微风拂面,书页摇曳,命簿往后翻了数十页,簌簌声催人入睡。
  濯雪心不在焉地聚起眸光,瞥视此页主人的生平,当即愣住。
  这女子自幼习武,当是英姿飒爽之辈,可惜册上并无画像,也不知她是何样貌。
  再往后一翻,濯雪差些拍案叫绝,此女竟靠武艺与计谋,成了禁军统领,而此人于丁巳前五年,一直奉命四处施粥,镇抚云京流民。
  离奇的是,这统领奉的是谁的命,竟从头到尾都未见提及。
  如此多的福德,好像那纵横交错的河川,一时难寻源头。
  濯雪看得心惊肉跳,心知必定是珏光,是阗极焚毁命簿,将珏光的足迹隐去了。
  正因如此,不论胧明此前翻阅过多少次命簿,都无从觉察,都无济于事。
  胧明在珏光生平中占下的份额,说多不算多,只有短短五载,但说轻亦不算轻,五年已是珏光寿命中最绚烂的一段时日。
  那疫疾未消的五载里,珏光鲜少离宫,许多事都交由下属来做,而那时寒星终归只是一只虎,若有要务需亲自去办,她必是携侍女出行,而非一只不懂人言的白虎。
  也难怪胧明看过数回也未发现蹊跷,她未能参与珏光命里的每一须臾,她不知道珏光来世本应成仙,自然也猜不到珏光平生积下的福德三言两语说不尽。
  故而,她便看不出珏光的命簿上,被隐去了那么多的墨迹。
  濯雪再看,簿上有不少人在疫疠肆虐时,受过皇家的恩惠,但那恩惠是由谁施张的,也一如前例,无一笔墨说起。
  如若能找到进京灾民的出处,说不定就能在他们的生平里,找到与珏光有关的二三行字,可惜命簿茫茫,无从下手。
  濯雪往后倚靠,思索片刻后又将命簿一卷,收到玉带底下,紧紧勒在腰间。
  她看得忘了时辰,已算不清,这匿形的术法还余有多久。
  就在此刻,有脚步声徐徐靠近,如此有条不紊,听着似是此间主人掉头回来了。
  濯雪才刚找到些许头绪,已是拨云睹日,胜利在望。
  这脚步声一现,她静寂的神思又被搅作一团,忙不迭环顾四周,以寻到一个藏身之处。
  坏了,她插翅难逃。
  阎王椅上那冰肌玉肤的少女,冷不防变作狐团,被她塞在腰间的命簿,啪一声落下。
  狐狸赶紧将命簿叼起,撒丫子跑到书架背后,四爪并用地扒在木架上。
  此计虽险,胜在能活命。
  不知胧明在作甚,竟连阎王都拦不住,这回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狐狸突发奇想,胧明该不会是克她吧。
  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狐狸欲哭无泪,不过仍是紧咬命簿不放,即便她用来盛水的是竹篮,她也要想方设法,将那破漏堵上。
  随之传来远远的一声。
  藏哪去了,该走了。
  濯雪先是一喜,却不敢忘危。
  听着的的确确是胧明的声音,但不排除是阎王识破了她们的计谋,特地扮作胧明来诈她。
  狐狸不动如山,将气息也妥善隐藏。
  偏偏那上楼之人,在地上拾到了一簇狐狸毛。
  银发妖主循着书架走上一圈,又绕到后方探寻,她转眄流精,顶着那清霜冷絮一般的脸,悠悠打量周遭,眼前竟不见一狐。
  木架前后俱放置着命簿,其上无一空隙,被填得密密实实。
  胧明不动声色地停步,目光定定落在某处。
  她抬手拂过书背,指尖如蜻蜓掠水,轻飘飘地掠了过去。
  但见她指尖一顿,也不知是不是阎王失了规划,有一册竟塞不进去,而是特立独行地仰躺在上。
  她不假思索地取下那一册,随之,在列的另一本跟着掉了出来,两册以古怪的姿态黏在一块。
  一本横着,一本竖着。
  你变作命簿作甚?胧明不解。
  语气一如平常,气息也未变。
  横在上方的那册书陡然变作狐身,狐狸叼着命簿,平静道:入乡随俗。
  那你叼它作甚。胧明又问。
  狐狸双眸骤亮,寻思着如何才能做好铺垫。
  其实她还不愿这么快吐露身份,只是事关重大,她不得不说:猜猜我找着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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