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如何惯得了,这也太难为情了!
  胧明跟在后边踏雪而行,闻言脚步微顿,怪在哪里?
  濯雪已然明白,哪还说得出怪这一字。
  造作了三日,她脑筋都被折腾坏了,转瞬间面红耳赤,飞快在身上胡乱摸蹭,想将气味拍散。
  到底是腌入味了,根本拍不散。
  我不知道!
  沉默了少顷,濯雪匆匆应声。
  自情热醒来,她的唇齿间偶尔只余下四个字,能随意拼凑成两句应答。
  一句是我知道,一句是我不知道。
  看来还得是三十六计走为上,雪衣少女陡然变作狐身,猛地高高跃起,两只前爪拢在一块,跟凿冰一般,嗖地钻进雪里。
  人形时,这厚雪能埋到半腰,换作狐身,便能藏个彻彻底底。
  积雪遍山,狐狸是藏起了身形,却未能藏起踪迹。
  她所到之处,积雪微微往下塌陷,硬是陷出了一条蜿蜒曲折的浅浅痕迹。
  那正是狐狸逃窜的路线。
  狐狸逃得飞快,已管不上自己会不会一头撞上山石,心想能暂时甩开胧明一步,便算一步。
  这叫她如何见人,身上沾着这般浓郁的白虎味,旁人怕是靠近些许,就能猜到是怎么个事。
  偏偏拥着胧明不放手的是她,口口声声说要的也是她,那三日倒是舒服了,三日一过,她只想在不周山长眠不起。
  远远的,银发赤眸的大妖跟着变作兽身,势如迅雷地逐了过去。
  白虎奔起来的动静,可比狐狸大上不小,狐狸隐约听见身后簌簌作响,就知是胧明追过来了。
  狐狸吃了一惊,下垂的九根狐尾冷不防直挺挺地竖起,在雪上冒出九个尖尖,好像雪上开出了一簇白莲。
  白莲飞快挪动,比积雪凹陷的痕迹明显许多,狐狸光藏头而忘藏尾,欲盖弥彰。
  白虎猛扑上前,那宽大的虎爪,将雪下狐狸摁个正着。
  狐狸咿呀一声,声响闷在雪里。
  随之又簌簌作响,是白虎埋头凑近,咬着狐狸的后颈,轻易就将她叼了起来。
  狐狸垂着四肢,九根尾巴软趴趴垂落,有一瞬好似神魂出窍。
  并非真的咬入皮肉,狐狸只觉得后颈发痒,气力一下就懈了个尽。
  那威风堂堂的白虎,猛一甩头,将狐狸稳稳当当地甩到自己宽厚的背上,口吐人言:境界长进,风雪也不冻脚了。
  想来世人谁也想不到,初进山寸步难行的狐狸,不过数日便能脱胎换骨。
  换作别个,就算能吃到炽心兰的花,也未必能比得上濯雪今时的一半。
  此为人愿,亦是天意。
  胧明一时无言,百年前祸不单行,将流落凡间视为流年不利,岂料籽粒一埋,百年来的每一日俱是羯鼓催花。
  终于天降异宝,她恰恰衔住。
  狐狸趴在虎背上,深深吸了一口不周山的寒气,岂料那浓烈又缱绻的气味也跟着钻进胸腔,臊得她甚至不低头细看虎毛。
  闭眼算了,濯雪想。
  濯雪何止不冻脚,走在山中还像归家一般,风雪成纱,冻土成榻。
  她化作人形,捏住虎耳一角,凑近小声嘀咕:我不想回凌空山,也不想回秋风岭了。
  白虎倏然展翅,搅得风雪旋向别处,想在此处安家了?
  濯雪倒也没这么想。
  不过还得回凌空山一趟,瑶京有变,魇族势必有所行动,不周山不再安全。白虎慢声。
  濯雪哪会不清楚,她喔一声,屈着一根指头四处刮蹭,一会将虎毛刮向这边,一会刮向那边。
  贴得这么近,她面红耳赤,绝对是被这虎皮焐热的。
  阗极定已觉察到禁制破损。白虎微敛双翼,侧眸看向后背,他若想倒转乾坤,便只有一计。
  那便是永绝后患。
  回凌空山,要安全一些。白虎接着道。
  与其死在阗极手里,濯雪想,那她还不如羞死在白虎背上。
  她坐起身,才挺直腰杆,便倏然想起,她是如何跨坐在胧明身上,喘得气息近断的。
  胧明只手揽着她的腰,纤长五指极慢地捻揉,扁舟几近到岸,又被波涛卷至远处,将到而未到。
  情热已过,却还余了未绝的燥火。
  她抓起白虎双翼不言,头近乎埋到胸前,好在风声急躁,掩住了她略显凌乱的气息。
  胧明未等到濯雪出声,振翅腾身时慢声问:在想些什么?
  濯雪想,或许不是身下那处状若沼泽,她周身都是沼泽,被胧明的声音轻轻撩拨,便难隐真容。
  苔藓下有粼粼水波,亦有湿软的泥。
  但她眼眸一转,不由得注视起手边的白翎,翎下与虎身相连,有着同样强健有力的皮肉筋骨。
  她讷讷道:好像翅根。
  嗯?白虎误以为自己听错。
  濯雪有些馋了,翅根比胸腿更紧实、更有嚼劲,却又不失鲜嫩,不论是生食还是烹烤,都香甜可口。
  白虎迎天而上,惊得背上狐狸慌忙伏身,扒住虎皮便不敢动弹。
  驰骛于杳冥之上,翱翔在群山之间,涉水又登空,在又一次晨昏过后,终于能望见苍穹山界的边际。
  濯雪睡眼惺忪地醒来,若非白虎用灵力守着她,她定已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她遥遥望见那熟悉的峰尖,欣然道:凌空山!
  胧明双翅猛振,身姿倏然飞旋上前,撞入结界之中。
  濯雪被那当面袭来的结界撞得头脑发懵,困惑道:先前似乎没有结界,若有,我也混不进主峰。
  白虎赤目中凶意乍现,似急于喋血啖肉,冷冷道:看来我们不在的时日,来了不少不速之客。
  山界广袤,沃野千里,遥遥望去,只凌空山的主峰亮着光。
  百盏明灯悬在山径两侧,巡山妖们困得两眼发直,无一妖敢睡。
  白虎穿入结界的瞬息,山中诸妖有所感知,纷纷醒神起身,春溪与秋柔齐齐现身,与小妖们一同迎至山门。
  只见白虎从天而降,踏得尘土飞扬,骇人威压铺展开来,有气盖山河之势。
  可这威压和众妖熟知的迥然不同,它之威慑,不在凌厉凶悍,更多在于其横冲直撞,气焰无拘。
  濯雪眼睁睁看着众妖露出惶恐之色,随后便像被压弯了腿脚一般,齐刷刷伏身不起。
  太过突然,妖们面如菜色,一个个状若亡魂丧胆,就连常跟着胧明走南闯北的豹妖春溪,也被震慑得挣扎不休。
  濯雪突破境界至今,其实还无甚实感,除了这躯壳比先前更为轻灵,灵台灵脉也更为壮实之外,好像再无其它变化。
  她伏低身不愿露面,有些羞于见人,不想被旁妖看出蹊跷。
  就着这姿态,她贴到胧明耳边道:你怎不收敛威压,就这般威风?
  胧明本想收起双翅,翅根却被狐狸搂得分外紧,微微一滞,才道:是你。
  狐狸指着自己鼻尖,半晌没回过神,什么是她,莫非是她的威压?
  似乎还真是,如若是胧明的,作甚她无知无觉。
  做妖多年,她却是头一次能享有这滔天威压,自己无从察觉,连怎么收回去也不知道。
  眼看着有些个小妖已怕到呕吐不已,濯雪深觉愧疚,慌忙戳起白虎的翅根道:那你快教我呀。
  她头脑空空,想到从不周山回来的这一路,便又想就地打洞了。
  途中经过的山界数不胜数,其中不乏有主的,她到处施放威压,横行无忌,和那未开智的狗子到处撒尿有何不同!
  她是狐狸,还是九条尾的,哪能和狗类同。
  她寻思,旁妖会不会择日就找上门来,逮着她讨要说法?
  濯雪全怪到胧明头上,猛戳眼前的虎翅道:全赖你,为什么不早些同我说。
  威压中有你的气息,我觉得很是好闻。胧明淡声坦言。
  濯雪唰地又红了脸,只庆幸众妖还饱受着威压的折磨,想来听不清胧明这一番话。
  狐狸很小声地嘟哝:别闻了,闻了三日还未闻够么。
  话里夹了两分嗔意,却因她话音轻若蚊蝇,听着像是床笫间的情话。
  白虎神色未变,只是许久才应声:那应当是不够的。
  三日前,醉于情热的狐狸有多肆无忌惮,今儿便有多无地自容,与白虎易地而处。
  尝过桃仁杏雨的虎妖,反倒褪去了赧颜与克制,说起话来得理不饶人。
  你濯雪眼梢灿若夏花,气得脱口而出,随之小声接上:气煞我也。
  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凌空山上的妖也算见多识广了,且不说群妖宴才刚过去,众妖哪来得及将各位妖主的气息通通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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