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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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是狐狸已餍足得不成样子。
  七日下来,她更是不敢看胧明的脸,在窗边将头埋低在交叠的双臂上,眼梢飞红,眸波全乱。
  我想邀各位妖主前来无垢川,我为他们解开命誓。胧明未出声打趣,而是很认真地解释了一句。
  窗边那对狐耳微微撇向声音传来处,如今不光病愈,还比先前更上一层楼,听得一清二楚。
  濯雪眉眼上赧颜未消,扭头睨向胧明,错愕问:那日后妖主们若是包藏祸心,那该当如何?
  包藏祸心的,自然满腹诡计,有的是能避开命誓的邪门歪道,命誓奈何不了他们,反倒苦了光明磊落者。胧明一只手撑上窗棂,挨着濯雪往外张望。
  胧明的发梢垂在濯雪颊边,连发丝都沾满二者的气息,像是打翻了香料,气味揉在了一块。
  窗外万里无云,曳绪水与天同色。
  水中灵力原已被魇无拟汲干,如今又从底下酝酿而生,变作冉冉雾气,稀薄地萦绕在此间。
  胧明冷不丁笑出一声,垂眸注视濯雪的发顶,做了一直以来想做之事。
  她低头,将那微动的狐耳衔在唇中,不轻不重地抿了一下。
  濯雪半个身僵住不动,耳廓的痒意爬遍全身,独独八根狐尾好像失了序那般,胡乱摆动着。
  八根尾巴各管各的,差点绞成麻花,再这般下去,非得打成死结不可。
  报丧灵鸠歪头:真是饿虎扑食,好大的胃口,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濯雪反手按住尾巴,闲着的另一只手赶紧将那灵鸠攘开,心道添什么乱。
  偏偏自己的嘴也在添乱,唇齿一张便脱口而出:能吃是福。
  报丧灵鸠嘎嘎飞回。
  能吃是福,那岂不是得多多益善?胧明轻哧一声,不衔她狐耳了,躬身替她把绞乱的狐尾一根根捋好,又偏偏狐尾上有千百经络,敏感至极。
  濯雪腰肢疲软地伏在窗棂上,双眸比外边的曳绪水还要澄莹,抓起灵鸠猛晃几下,全赖在灵鸠身上。
  她摇头道:不可不可,俗话说水满则溢、日满则亏,凡事要有度,恣情纵欲会
  此话属实难为情,狐狸已是口齿发干。
  不说清道楚,我如何知道?胧明慢着调子。
  濯雪将尾巴全揽到身前,毯子般盖在腿上,红着脸嘟哝:会伤身!
  报丧灵鸠忽然呆呆地望向远处,冷不丁又嘎出一声,双翅一展便飞远了。
  胧明跟着望至远处,有些意外:有客。
  已是天狐大妖,七日里纵情的痕迹全部消失,一身气味却藏无可藏。
  濯雪才不迎客,躲起来还差不多,心里想着,反正客人万不可能是奔她而来,她手脚并用地爬至屏风后,抱起案上的书信粗看。
  胧明已能自如掌控曳绪水,翻掌便将一处亭台震向岸边,当作船只载客。
  待那客登上亭台,她便知是谁。
  胧明愈发诧异,看向屏风道:是兰香圣仙。
  濯雪手上失了力,一时没拿稳,书信哗哗落了满地。
  她发懵地捡起信笺,当自己听错了,讷讷道:什么仙?
  兰香圣仙。胧明复述。
  濯雪忙不迭问:能不能叫兰姨改日再来?
  倒不是不想见,只是她如今实在不适合见。
  濯雪捡完信笺,没立刻叠齐,反还将头埋到书案上,信笺当成褥子用,把脑袋盖得密不透风。
  要我将兰香圣仙拒之门外?胧明好整以暇地问。
  濯雪自己不愿见,也不想胧明抛头露面,闷在信笺中道:门闩扣上,就说你我云游四海去了,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
  圣仙只会唯我是问。胧明坦然自若,说来,我也想见见她。
  信笺中,冒出来一对狐耳。
  濯雪只顾及自己羞赧,全忘了另一茬,当即警铃大作,扒着屏风露出头道:兰姨会不会生气?
  虽说她也不明白,兰姨凭何生气,这你情我愿之事,贺喜还来不及。
  胧明从袖中取出木簪,头微微低下,将如瀑的长发整齐盘好。
  那颈子又长又白,鹅颈一般,饶是狐狸平日只馋鸡,七日里也忍不住反复啃啮。
  许会,许不会。胧明摇头,慢步走出殿门,无妨。
  濯雪心下纠结,本来只冒出个脑袋,干脆从屏风后边出来,还施术穿好衣裳,一鼓作气道:不如你请她进来坐坐。
  她把脑袋系到腰间玉带上,豁出去了。
  当真?胧明回头。
  银发大妖身姿绰约,眼波虽冷,却如潺湲秋水,其间风情并非一纸就能书尽。
  濯雪想,这般漂亮又能干,兰姨应当不会下狠手。
  她哪里算得了白菜,胧明有心,她也不清白。
  她上赶着往虎口钻,就好像山鸡自己拔了毛,还往锅里跳。
  当真。濯雪抱着破釜沉舟之心,在茶案前正襟危坐,莫怕,兰姨心肠软,素来不会下狠手。
  不过是拿戒尺小惩罢了,隔了一段时日,她已忘记那被抽打的滋味。
  胧明垂下眼眸,敛去眼中波澜,举手投足间竟露出罕见的拘谨,我请圣仙到大殿,在寝殿会面,多少不合规矩。
  濯雪从软垫上起身,奔出去道:那我与你一道。
  日光炎炎,胧明撑开一柄八角伞给她遮阳,随之招手掀动水波。
  一处亭阁远远漂来,水浪澎湃,亭阁却稳稳当当,未跟着沉浮。
  濯雪将纸伞接过来,不遮阳了,改用来遮面,伞面竖在身前。
  就这么去见圣仙?胧明好心替她扶正伞边。
  有何不可。濯雪硬着头皮,屈指弹了两下伞骨。
  梆梆两声,还挺结实。
  两妖乘着这亭阁,缓缓朝大殿靠近。
  殿门大敞,未见贵宾,倒是那载客的亭榭已停靠在殿门外。
  大殿仿若岛屿,在水上巍然不动,门扉高可擎天,简直和凌空山上的那堵铜门一模一样。
  胧明迈进门,回头看向濯雪。
  濯雪撑着那柄纸伞,小心翼翼地挤进门中,别别扭扭道:屋里打伞似乎有忌讳。
  何来的忌讳。胧明不解。
  凡间忌讳良多,但在妖族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不长个。濯雪思来想去,一并将胧明笼在伞下,也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殿中窗扇俱敞,一片敞亮。
  一个婉约如兰的身影负手而立,闲来无事四处打量,正是兰蕙。
  她边上有只鸟唧唧喳喳地飞来飞去,可不就是报丧灵鸠。
  此地虽不是凌空山上的那一处,却又与山中宝殿无异,兰蕙当是故地重游了,只是前后的心绪迥然不同。
  前次心神不定,这回万事终将收锣罢鼓,她也不必惴惴不安。
  听见声响,兰蕙转身望见殿门,只见一柄伞转悠悠地晃了进来,伞后两妖的面容是看不到的,唯能见到底下未被遮住的四条腿。
  她一时无言,料定要撑伞进殿的必不是胧明,只有那已成大器的狐狸,才会将她当成傻的。
  想到亲自拉扯长大的狐狸变作九尾,她还有些唏嘘,只是她万不会将功劳全揽到自己身上,得此殊荣,还得归功于狐狸自己。
  除此之外,她还有另觉唏嘘的一事。
  兰蕙望着那伞面,原还急不可待地想讨个说法,就这顷刻,竟变得有些哭笑不得。
  狐狸自幼机灵,行事虽常常剑走偏锋,言行出人意料,却不是那愣头呆脑的,她的心玲珑剔透,旁人若想喂她吃苦头,怕是把自己赔进去都喂不到她嘴边。
  单凭那一柄伞,兰蕙就看到了濯雪的袒护,幽幽低叹一声,道:到底是翅膀硬了,连见我一面都不愿。
  濯雪哪听得这话,鼓起的腮帮子蓦地塌下,气全泄了出去,瞅着胧明讷讷道:今日长得不大方便。
  到底是长得不大方便,还是气息不大方便?兰蕙一语道破。
  千年的灵龟早已见多识广,不像那些个小妖小仙,成日忸忸怩怩。
  濯雪的脸一下就臊红了,腮帮子当即又鼓起,瞪着胧明心道,都赖你!
  胧明抬臂微微将伞沿抵开,神色平静地看向兰蕙,打躬作揖道:兰香圣仙。
  无垢川已将她认作妖王,而兰蕙还未重回九天,按高下来说,她不必朝兰蕙行礼,所以她行的万不是尊卑之礼。
  兰蕙微愣,从昔时起,她对无垢川的这位妖王便颇具好感,只是未料到,那傲气的大妖还有如此一面。
  本该由我款关请见,不想,竟还劳烦你远道而来。胧明挥腕,殿中灯火骤亮,案上茶壶自行蓄上,壶口热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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