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兰蕙又朝纸伞瞥去一眼,心下暗暗摇头,坐下道:无碍,我从黄泉府出来,上哪都一样。
胧明走到案前,亲自为兰蕙满上茶盏,眉目间不掩讶异,圣仙前去黄泉府,莫非是为了那些无辜丧命的凡人?
不错。兰蕙颔首,我与众仙家为亡魂重塑躯壳,又洗去一众凡人的记忆,托阎王将魂灵送回凡间。
圣仙一如既往,慈心博爱。胧明微怔,如此说来,圣仙是决意重登仙簿了。
诸事达成,她与兰蕙间的命誓已自行消散,兰蕙的确随时都可以返回瑶京,只是
她眸光微动,看向身后狐狸,狐狸虽也入座,却还撑着伞遮在面前。
伞面歪斜,露出一张香培玉琢的脸。
濯雪虽赧,惊诧却更胜一筹,她知晓兰蕙本就是从天上来的,兰蕙心怀三界,非那蹉跎岁月之辈,合该要回到天上去。
可她还是不免失神,如若分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会。
见濯雪放下纸伞,兰蕙陡然露笑,垂眼浅品茶水,慢声:离开百年,我也还是念着瑶京的,如今瑞光已泯,我想携濯雪一同登仙,瑶京本就有她的一个位置。
一同?
濯雪不再怅惘若失,嘴里好似塞了个梨,霎时合不拢嘴。
她可千万不要去,天上能有什么山珍海味,若叫她天天喝露水吃仙果,她不出三日,定会变成狐干。
且不说
天上又没有胧明。
前世已是日理万机,案牍劳形,今生竟还要天天过那朝九晚五的日子?
这么下去,她哪腾得出空与胧明寻那个什么欢。
濯雪丢开纸伞,讷讷:我非去不可?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如何舍得将你独自留在下界。兰蕙眼还未抬,平心静气。
濯雪十根手指绞在一块,实在难以启齿,又实在不得不说,嘟哝一般:我、我也并非独自吧,兰姨姑且咬咬牙,应当也能舍得。
她话音好虚,眼还一个劲往胧明那边瞟。
报丧灵鸠停在兰蕙肩上,头一仰便当起那白眼鸟,唧唧喳喳:才成鸳鸯侣,兰姨一把快刀斩连理,既交不了颈,也戏不了水咯。
濯雪埋头不起,忙不迭捂住两边绯红的耳廓。
兰蕙哧地笑出了声,被这报丧灵鸠逗得破了功,脸上哪还余有一丝冷淡。
胧明又替兰蕙将茶满上,低眉敛目的样子甚是少见,慢声道:并非独自。
兰蕙托起胧明斟茶的手,笑意微敛,郑重其事地开口:我将濯雪视作女儿,其实我不曾想过,那上揽云霄、下覆黄泉的大妖,竟还能与我多添一层关系。我在妖界呆了百年,也并非那有族裔偏见的,但我明白,妖性终归与仙凡不同,妖更自在随性,能拿起亦能放下,我不知你有几分真心,也不想你终有一日将濯雪放低,你可明白?
胧明有何不明白的,她眼波微颤,一字一顿道:我有千分真心,我活百年便守她百年,活千年,我便守她千年。
兰蕙淡笑:我不要你起命誓,只盼你说到做到。
矢志不渝。胧明退开半步,竟像凡人那般,行了那五体投地的大礼。
濯雪暗暗仰头,看愣了,也听愣了,良久回不过神。
心尖像开了千簇花,芬芳入怀。
兰蕙心满意足,起身时轻抚肩上灵鸠,温和一笑,瑞光已散,若手头无事,上天走走也无妨,我便不多叨扰了,省得有的狐狸还得想尽法子避开我。
眼看着那如兰似玉的身影已踱至殿外,濯雪蓦然追出。
反悔了?兰蕙转身。
濯雪生怕兰蕙肩上的灵鸠又要替她说话,连忙扇掌驱开。
她想说她与胧明有缘,想说自己有真意,而胧明亦有真情,但她当着兰蕙的面,竟不知从何说起,支支吾吾:我前世见过胧明。
报丧灵鸠早将珏光的生平昭告天下,而胧明冠有凡人姓氏一事,又已是人尽皆知,兰蕙只稍一寻思,就知道是怎么个事。
兰蕙轻轻啊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你说过她好多坏话。
瑶京长路迢迢,狐狸已不想远送。
第73章
73
月有盈缺,而人世间定然也少不了那老生常谈的悲欢离合。
濯雪不惧分别,只是如何也没想到,此生听到最是依依难舍的一声珍重,竟是出自兰蕙之口。
千愁万绪尽寓在这二字之中,一个字便重抵千钧,金石不可削,其心不可移。
其意不在天各一方,并非感时伤怀,彻头彻尾只有尊长所托
漫漫长途浮沉不定,尘寰扰扰,还请多析微察异,万事宠辱不惊。
山长水远,请多珍重。
报丧灵鸠成了那见异思迁的,头也不回地跟着兰蕙走了。
它停在兰蕙肩上的模样好生乖顺,黑豆般的眼机灵转动,嘴里没再口吐人言,只光是叽喳几声。
从头到尾,兰蕙都未曾明说,灵鸠的跟从却已揭晓全部,以至濯雪想都不必多想,便知道自家兰姨是当仙首去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兰蕙德配天地,算得上实至名归,她素来严谨细致,又是那大公无私的,由她担任仙首,最是妥当。
天地还需幸甚能与兰蕙共事,从此人间清净无忧,太平有象。
少顷,殿门前相倚的亭台少了一座,水面又重归安定,细波恰似鱼鳞,清洌可鉴。
濯雪坐在石栏上,用足趾搅乱水波,只盼灵鸠莫再与她心连着心了。
换只寡言些的还好,偏偏这一只口无遮拦,什么都往外说,一天到晚嘴叭叭个不停,跟三伏天的蚊子一个样。
那鸟要是隔个万里都能将她心事道出,她非得夜闯天门,悄悄将它鸟羽拔光不可。
好静。
偌大一片地方,竟听不到鸟啾,亦无那两岸猿声。
闲来无事,濯雪变出数条鲤鱼,绕着她的足踝。
胧明从殿中走出,撑开那柄八角纸伞,伞下阴翳恰恰能将踢水的狐狸笼在其中。
濯雪往后仰身,没在水里的一双素踝,比游鱼还要灵动,交替着踢得水花四溅。
她不说胧明坏话了,改而在背地里蛐蛐兰蕙,啧巴两下嘴道:兰姨发达了,到天上当仙首去了,还盼她莫要忘了,咱们下界这些赶鸡喂猪的乡里乡亲。
长了一张清水出芙蓉的娇俏脸,偏偏唇齿一动,嘴里全是凡间市井味。
胧明很安静地看她,和无垢川一样静。
被那双赤眸直勾勾盯着,濯雪的脸唰一下染成绯色,赶忙伸手戳起胧明下巴,愤愤道:何时变得如此能说会道了,和兰姨说那一番话,你也不知害臊!
以己度虎,终不可取。
胧明投以疑惑一眼,我真情实意,为何要害臊?
这与兰蕙初进门那句直白的拆穿,可谓如出一辙。
濯雪瞪眼咋舌,不由得腹诽,当真和这些百年千年的妖仙打不了交道。
俗话说得好,千年王八万年龟,想来不光阅历丰富,面皮亦是厚得很,里里外外已不是她能匹敌的。
说不知羞耻,似乎也不对,两情相悦的事哪能与羞耻沾边。
也并非害臊。濯雪缩回手。
那是什么?胧明问。
濯雪差些咬着舌尖,一口气全部道出:太招摇、太露骨、太神气,太
停顿良久,她才接上:太难为情了。
尾音虚成了将散的涟漪。
胧明回想方才,似乎自己的确太神气太招摇了些。她看濯雪腮若春桃,眸光潋滟,便也不再提殿中之事,只拂去对方颊上的一滴水珠,捻散在手心问:回去不?
濯雪面颊痒痒,自己又捋了一下脸,闻言一时想到凌空山,一时又想到秋风岭。
二者在心尖上来回穿梭,即便是昔日的云京,也没能争得一席之地。
回哪去?她微微歪头,兴致勃勃。
胧明若有所思,看曳绪水寂寥,又多变出几条或大或小的鱼,恰似善诱恂恂:你想回哪里?
濯雪将脚丫子从水里抬起,轻晃几下,甩去水珠道:回寝殿,还是寝殿舒服,莫非是要入暑了,天怎变得这般热。
胧明见状给她施了个术,省得那湿淋淋的脚丫踩在地上,一步一个脚印。
濯雪将八角伞揽到自己手中,乐呵呵地转起伞面,两步便跨上亭台,催促道:快些呀,热坏我了。
谷雨过后,就要入夏了。胧明跟了过去。
亭台一动,暖风骤急,差些将纸伞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