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世界 第13节
惠春娘站起身,往厨房拿酒坛。惠春后脚跟着,忍不住哭了。
她娘唬了一跳问:“哭甚,被老太太骂了?”
惠春道:“林小姐晓得我骗了她,恨死我了。”
她娘舒口气,笑道:“我当甚么大事,晓就晓得吧,恨就恨吧,日后见着,躲了走便是。”
惠春闷闷道:“林小姐让我传话,我不该告诉老太太,又顺老太太意,骗了林小姐,坏了她和旻少爷的姻缘,我也不晓自个怎么想的,这般坏心肠。”
她娘笑道:“别在我面前乔张致,旁人被你表面瞒骗,我不会,好歹是你娘,还不了解你,一股性子争强好胜,野心大。”
惠春说道:“兰香被大老爷一脚踢死后,我可怕了,一刻也不想在那屋里待。”
她娘道:“这不出来了。老太太倒也说话算话,你不用替林小姐发愁,她再怎地委屈,也比我们命好,嫁不了旻哥儿,嫁给九爷,一样不缺衣少食,仍是富贵命。”
惠春大惊,急忙忙去捂她老娘的嘴,气极败坏道:“可不许乱说,不要命了!萧生那厮被打得腿折了。”
恰有婆子立门口嚷嚷:“拿的酒呢,娘俩在这嘀嘀咕咕,神神秘秘地,有甚话好说?与我一听!”她娘与惠春吓了一大跳,一个去墙角端酒坛,一个往灶里掏红薯吃,各自散开了。
萧云彰在奎元楼订了清静上房,备一桌席,煤、柴、布、骡马市及其它杂市的总管事,揣了帖儿应邀而来,彼此见礼,萧云彰居首席,其余依次而座。
煤市总管李青问:“九爷定下何时起身?”
萧云彰道:“仍旧二十日离京。”问布市总管姚广:“苏州布庄经营的如何?”
姚广回话:“苏州布庄经营三年余,按九爷的吩咐,纺车、线车、缫车、印架、腰机、花机此类器具全备齐全,手工匠人百余,选料、缫纱、织布、染整、刺绣,裁剪,乃至成衣,皆已能按时定量完成。”
萧云彰问:“我需的五千匹绫罗绸缎,一千匹松江布、杭州绉纱、苏州绢可备齐了?”
姚广道:“布庄不断增加工人,日夜不停,待九爷到了那边,应该齐了。”
萧云彰皱眉问:“是甚么耽误了进度?”
姚广抹汗道:“布庄织出的棉布,总比松江那边的差些。”
萧云彰道:“派人往松江一趟,携五百两银子,雇两三个有经验的布工,送往布庄去。”
姚广问:“派何人去?”
萧云彰道:“你定便好!派个能说会道,擅于蛊惑人心的。” 姚广应承下来。
酒菜摆上,众人吃了会儿,萧云彰问:“我那四哥、五哥、七哥,坚持要来经营铺面,做管事或账房,你们说,该如何安排?”
众人一齐道:“我们说不作数,还得由九爷安排。”
萧云彰想想道:“四哥擅舞墨书画,可去万圣宋锦绫绢裱画行;七哥嗜吃,去大成点心铺罢,随意他们折腾,是盈是亏,无伤大雅。至于五哥......”他微顿道:“此人心思淫邪,奸狡滑溜,贪欲极重,需得好生思量!”
第20章 布局
接上话,用过饭后,各管事告辞散去,萧云彰独留下掌柴市的陈胜,陈胜原是家府总管,自打父兄出事后,一直随他左右,不离不弃。
萧云彰道:“我打算将柴市,交于萧任游经营。”
陈胜脸色大变,说道:“柴市兴旺,利润丰厚,每年所得,不在布市之下,给了他,无异自断右臂,九爷三思啊。”
萧云彰道:“当年灯油大案,若萧肃康参与其中,或为主使,这十余年安分守己,倒是难得。但人之本性,若起过财色欲念,如小儿贪刀刃之蜜,曾尝过蜜之甜,岂能说忘就忘,定念念回想,一待时机成熟,必有行动。”
陈胜道:“爷的意思,萧肃康迫你让出商铺,交予萧任游经营,以便日后官商勾结,从中谋利?”
萧云彰道:“萧肃康为人谨慎,多猜忌,纵然我这数年,言听计从,从不忤逆,他仍难放下戒备之心,但萧任游不同,到底血脉至亲,兄弟情谊,且头脑简单,贪财好色,他更易拿捏。”
陈胜道:“随便给个铺子敷衍就是,何必非要给柴市?”
萧云彰道:“舍不得金弹子,打不中金凤凰。柴市利丰易钻营,若想从中贪墨受贿,必是大手笔,我倒要看看,萧肃康兄弟怎么耍手段?”
陈胜大悟道:“原来如此。”萧云彰道:“我会于他们说,仍留你在柴市,毕竟你经营多年,说写算精通,雇业务生疏的伙计,倒不如用你趁手些。他们说甚你就做甚,装傻弄痴,莫妄议,暗中观察,若发觉异动,及时知会我一声。”陈胜应承下来。
萧云彰交待好这边,带了萧乾回府,经过园子,望见萧旻,闷头疾行,应是申时近至,要赶往宫里去,忽又见林婵,急匆匆自后追来,不晓怎地又止步,怔怔望向萧旻背影,抬袖抹泪。他一甩轿帘,懒得再看。回到家院,脱换衣裳,坐在桌前吃茶,命萧乾叫来萧贵。
不多时,萧贵进来,作一揖问:“爷唤小的来,有何吩咐?”
萧云彰问:“上次打的棍伤,可好了?”
萧贵忙说:“已无大碍。”
萧云彰道:“你收拾衣服包袱,我给你五十两银子,明日雇马车出城,往津南码头,乘船往松江去,抵达后,替我雇一个技艺精湛的布匠,带到苏州锦绣布庄,寻陆管事即可,住下等我来。”
萧贵惶恐道:“小的从未做过这等勾当,要么爷遣萧乾替小的去罢?”
萧云彰沉脸骂道:“狗奴才,瞎了你的狗眼,我还要你教我做事?”
萧贵忙跪下道:“小的不敢,小的手上从未拿过这许多银子,不由生怯,怕办不好差,辜负九爷的期望。”
萧云彰这才缓和了语气:“我敢教你去,相中了你能言善辩,胆大心细,是个人物,这趟差若办得好,日后商铺上的事,我也让你参一脚,慢慢的,你也就起来了,这不比当奴才强百倍!”
萧贵听了,心内大喜,连忙磕头,千恩万谢,萧云彰取出一包银子,足五十两,递给他,他接了退下,回到宿房,萧画、福安、萧生及薛氏三兄弟皆在,桌上摆一盘腌鹅肉,正吃酒。他谁也不理,自顾收拾衣服包袱,萧生问:“贵哥儿,这是被九爷撵出府了?”
萧贵骂道:“你等蝇营狗苟,安知我鸿鹄之志。”
萧画笑问:“鸿鹄烧煮,用来佐酒,不晓味道可好?”一众哄笑,萧贵晃晃一包银子,得意道:“九爷让我往松江办差,办得好,日后留在商铺做事,再不与你们这帮奴才为伍。”
众人眼羡,一改方才嘲弄态度,要敬他酒,惟有福安不语,萧贵酒也不吃,拎起包袱挂在肩膀,头也不回走了,往书房拜见萧肃康,述明原委,萧肃康也无异议,他出了书房,迳自离府,赶到怡花楼,自常随萧云彰出入此处,一来二去,暗暗和个叫一点红的妓儿勾搭上了,他把往南方办差一事,细细讲于她听,还拆了锦袋,从一堆白花花银子中,取了一锭送一点红,一点红见钱眼开,有银便是爹,立刻置了好席,陪了唱曲吃酒,共赴牙床,春风一度,直至五更时分,东方渐明,萧贵才恋恋告了别,雇车而去,不在话下。
且说时光不等人,月移花窗,转瞬二月十九日,府院张灯结彩,红纸喜字,贴满房柱窗牖,一早鸡叫,林婵起身洗漱,用过饭后,李氏遣了雪鸾、青樱、红玉及惠春来伺候,刘妈和小眉则往萧云彰房里挂帐,铺设房卧,连带让杂役将嫁妆箱笼一并搬过去。
一位十全婆子进房来,给林婵见礼,自称魏婆,她道一句时辰不等人,穿衣戴冠要趁早。雪鸾捧嫁衣,惠春端妆奁,红玉与青樱给魏婆打下手,林婵见到惠春,神色薄淡,并不多言。
嫁衣穿戴繁复,耗时许久,待她大红绣金袍儿加身,魏婆再来梳头,边梳边唱念: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举案齐眉,三梳梳到多子多孙,四梳梳到金玉满堂.......” 唱完“十梳夫妻两老到白头。”替她戴上金梁凤冠,再插宝翠珠凤,搭上大红缎撮穗盖头,她抱了宝瓶,由雪鸾红玉搀扶,出了房门。
一顶四人抬大轿,停在院内,惠春、青樱及另两丫头提灯笼,萧云彰的小厮萧乾、福安、萧勤、萧童跟轿,林婵进轿里坐定,抬到萧云彰的院子,摇摇晃晃不过一射之地,再被搀扶下轿,进了明间拜堂,先拜萧老太太,再拜族长,夫妻交拜时,她的冠儿,与萧云彰的帽子撞在一起,众人发笑,林婵听得他也低笑了一声。
礼毕后,她先被扶进新房,摸索着坐到床沿上,方深吐一口气,心仿若有了归处。雪鸾红玉退出房,她轻唤刘妈和小眉,也不见吱声,悄悄掀开红盖,只她一人,环顾四围,满目殷红,桌案床凳等陈设齐全,摆玩也有,但中规中矩,未见奢侈之风,若于老太太李氏等房内铺陈相比,甚感觉还有些寒酸了。
忽听廊上脚足窸窣响,由远渐近,她忙放下盖头,覆住脸儿,抻直腰,一动不动,竖耳倾听,那脚步声迈槛进房,直朝她而来,应是九叔,林婵尚在想,突觉床榻重重一沉,她猝不及防的,身子斜倚过去,差点栽他身上,好在被一双大手及时扶正,力道十足,热透衣料。
她面庞轰然滚烫,连忙坐正,垂颈睨见他的喜袍宽袖,紧挨她的胳臂,听喜婆道:“请新郎倌掀盖头!”
第21章 婚宴
萧云彰揭了红盖头,但见好个美娇娘:柳叶吊梢眉,春水百媚眼,鼻倚琼瑶,唇破樱桃,牙排嫩玉,满面儿粉腻红腮,怎说她,妖娇,一团儿浓烈的俏。
萧云彰也常在脂粉堆里行走,甚么环肥燕瘦没见过,此刻倒有些动容。
喜婆端来酒钟,一人一钟,挽臂饮尽。再抓起同心钱和五彩果,开始撒帐,撒完帐,喜婆退到廊下等着,房里一片安静。
两人也无话说,林婵低垂颈子,一颗褐黄桂圆,从她肩膀,掉落床沿,她悄伸手指,欲拨拉过来,哪料被萧云彰劫了道,他捻起,捏破壳,自顾丢进嘴里吃了。
林婵想他比我大许多,也不知谦让,不是个知疼着热的贴心人。
萧云彰找到板栗,花生,松子吃了,搜出个小元宝,递到林婵面前问:“要嘛?”
林婵想我虽家道中落,却非嗜财之人,他看错我了。只一言不发,抿嘴摇头。
萧云彰把元宝揣入袖,想这些官家小姐,一个比一个拿腔作势,即瞧他不起,便做萧旻的妾去,非嫁他作甚,嫁了,又一副委屈模样。他索性起身,头也不回,迳自往外走。
林婵想,好没礼貌,出去也不晓知会一声。
萧云彰走出房,见喜婆、丫头及小厮,在等了讨赏,命萧乾赏每人五两银子,略顿问刘妈:“你家小姐用过饭没有?”
刘妈回道:“早饭过后,只吃了几遍茶,粒米未进。”
萧云彰皱眉吩咐:“送些吃的到房里。”不再多说,穿堂过院,来至前厅,桌席摆全,杯盘碗碟,美酒佳肴,不必多说。
萧老太太和族中长老做首位,其次是萧肃康、萧明庄、萧任游、萧桂秋、萧实厚一干兄弟,另一边,李氏、蒋氏、赵氏这些家眷堂客也悉数到齐,在廊上也摆了几席,丫头婆子同坐,厮童同坐。
萧云彰一一敬酒,再坐萧肃康侧首,萧肃康随口问:“怎不见你邀的宾客?”
萧云彰微笑道:“我所识之人,皆为市井商贾,国公府怎样的门第,实难登堂入室。”
萧肃康道:“可另在外置办筵席。”
萧云彰道:“纳娶继室,不必再多此一举。”
萧肃康问:“明日起身出京?”
萧云彰说:“正是。”
萧任游醉醺醺,踉跄步过来,端盏笑道:“我敬九弟一杯,谢你把柴市交予我,我定不负众望,好生经营。”萧云彰笑把酒吃了。
萧肃康道:“你也是心大,明晓他是何等人,怎还敢将柴市给他?”
萧云彰笑道:“五哥胸怀沟壑,只生不逢时,才无所事事,但得专心起来,定有大成。我生意做得疲累了,不用看顾,每月间还有利息收,何乐而不为。”
萧任游道:“你等着罢。”
四弟萧桂秋,七弟萧实厚也来敬酒称谢,萧云彰来者不拒,场面甚是热闹。
且说廊上一桌,坐福安、萧书、萧画、萧乾、萧勤、萧生及薛姓兄弟,吃到半酣,言语未免松懈,萧勤挠头说:“我怎么了,脑里云飞雾绕,糊里糊涂的。”
萧乾戏道:“想绮雯想糊涂了?”
萧勤摆手道:“不是说林小姐嫁旻少爷,怎地这会儿,倒与九爷成了鸳鸯?”
众人心照不暄笑起来,福安啃过猪蹄,满嘴流油问:“蠢材,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
萧勤道:“我是真不知。”
萧乾道:“你可听过一折戏?”
萧勤道:“直说便是,勿要曲里拐弯。”萧乾道:“汉人韩信,出兵攻打项羽,表面上,大张旗鼓派人修筑栈道,暗中在要道陈仓出兵,杀了个项羽措手不及,进而平定三秦。”
萧生压低声道:“老太太若是韩信,旻少爷便是那轻听旁信的项羽。”
萧勤顿了悟,拿眼睃他们,停落萧书、萧画身上,问道:“你们也知了?”萧书、萧画默认。
萧勤大骂:“旻少爷待你俩不薄,怎地也帮着瞒骗?良心何在?”萧书、萧画面含羞愧,只是不语。
福安道:“怪他俩作甚!我们做奴才的,又不只一个答应主子。上面的上面,皆是我们的主子,听谁的话,看谁眼色,这点机灵劲再没有,可在国公府白待了。”
薛忠举盏道:“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萧勤道:“我若是旻少爷跟随,拼了性命,也要诉诸实情。”
薛京不晓打哪里冒出,拍了拍萧勤肩膀问:“你要与旻少爷说甚么?”
众人不语,萧勤看到他,酒吓醒一半,连忙道:“今儿厨子不错,有旻少爷最爱吃的烧鹿肉。”薛京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福安嘲笑问:“这就是你拼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