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世界 第20节
至晚间,薛京闲了无事,用从薛忠等人那里盘剥的银子,溜去食肆吃酒,点了豆干、盐蛋、酸笋,就着吃了半坛金华酒,醉熏熏回房,躺倒便睡,不晓过去多久,忽听窗外,隐隐约约有人喊道:“京哥,京哥诶!”长长叹口气儿,愈显哀婉幽怨。
薛京猛然惊醒,睁眼看窗纸上,果然映出女子的侧颜,他环顾四围,福安、薛忠、薛诚、萧勤等人,呼噜大作,屁声乱响,去推最靠近的萧画,翻个身儿,梦呓两句,只是不醒。
薛京低喝:“你是何人?”
那女子道:“我是兰香,我死的好惨呀!京哥也不替我报仇,折了我一片真心。”
薛京冷笑道:“好大胆儿,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蓦得跳起,大步往门外窜去,但见那女鬼,穿了毛青布衫儿,桃红比甲,银白裙子,确是兰香惯常装束,她悠悠荡荡,一径儿往前飘,薛京追的快,她飘得快,追的慢,便飘得慢,这样你追我赶一路,上了踩春桥,下到红梅园,穿过松墙,离亭儿不远的、苏州白石假山处,那女鬼见他追近,钻入山洞不见了。
薛京站洞门前,大声叱道:“我晓得是你弄鬼,老实出来让我打,否则待我进去,定要了你的狗命!”
风吹树晃,暗影婆娑,不慎间,惊着了一对野鸳鸯。
第31章 收伏
接上话。薛京见无人应声,愈发骂个不休,直骂得:东洋海水难洗满面羞。然假山石内,黑漆漆不见动静。若此刻他收手,懂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还尚有一线生机,偏他仗了大老爷持重,有好身手,被酒劲催出狂性儿,将腰间短刀一拔,握在手里,往洞口而去。
说实迟那是快,一根粗棍,狠狠击打他的后背,薛京吃痛,短刀落地,一条麻袋兜头而下,七八只手紧上,把他手脚捆严,嘴堵实,塞进麻袋,袋口绑住,福安喊道:“大胆贼人,国公府也敢翻墙夜闯,看我等打折你的手脚,再拿去报官。”
薛京口不能言,呜呜直嚷,薛忠等几,平日受够他的盘剥,恨不得扒其皮,抽其筋,食其血肉,不由分说,持棍便打,一棍一棍,福安冷眼旁观,数了十来下,正要阻止,眼角余光睃见,山洞内闪出个人,唬了一跳,待细看,竟是五爷萧任游。
他忙命众人住手,一齐作揖见礼。萧任游沉脸问:“闹哄哄的,你们在这里做甚?”
福安道:“我们抓到个毛贼,打了几下,要关进柴房,明日押去衙门受审。”
萧任游道:“方才骂声不绝的,可也是他?”
福安回话:“一点没错。”
萧任游咬牙切齿道:“王八羔子,敢骂我祖宗,声声不堪入耳,看我打不死你。”抢过薛忠手中棍子,没轻没重,劈头盖脸一顿好打,眼见那袋内,先还在挣扎,后直条条了。
福安等人不敢劝,直到萧任游虎口麻胀,浑身乏力,方扔了棍子,扬长而去。
福安等几一拥而上,解松袋口,露出薛京惨状,但见他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头骨处碎裂,碗口大的洞,脑浆污血肆流。
福安伸手探他鼻息,半晌道:“死透了!”众人唬得魂飞魄散,乱做一团,薛诚薛全瘫坐地上,哭道:“该如何是好?我打他两棍子泄愤,未想过真要他的命。”
萧勤也道:“这尸体如何处置?大老爷那处,又该如何交待?”
福安喝道:“慌甚么!我们平日被罚,十几二十棍也没死,怎地薛京这般不经打,你们七八棍,就把他打死了?还是习过武的人。”
众人道:“是呀!不该这么不经打。”
薛忠道:“哥的意思是?”
福安道:“他的死,与我们无关,是五爷打死的。”
众人面面相觑,薛忠道:“我们这般告诉大老爷,他一定护短,反要拿我们见官,撵出府去。”
福安道:“此事包在我身上,你们闭紧嘴,谁问你们,只说一概不知,日后也不许再提。”
众人连忙给他作揖表感谢,薛忠道:“此事办成了,日后我们皆听哥的。”
福安道:“先把尸体抬到废院,暂时搁置,幸得天冷,三五日无大碍。”
薛忠一众,复又将袋口系了,抬起便走,福安走两步道:“我小解去,你们先走。”
薛忠道:“哥你快些跟来,我们渗得慌。”
待他们走远,福安潜身匿在老松树后,直勾勾盯向假山洞口,果然不多时,一个妇人现了身,一溜烟走了,还道是谁,竟是七爷的正妻卢氏。
翌日,萧肃康上朝,寻不着薛京,大骂一通,命薛忠跟轿而去。
福安待他们走后,往酒肆里,花二两钱,买了一斤红烧羊肉、一只糟肥鸭、一尾蒸黄河鱼,一根煨烂的咸膀,两份油渍渍点心,一坛美酒,回府后,用碗盘小心装了。待到晌午,他一手拎食盒,一手提酒坛,前往客院,拜见门客郭铭。
再说林婵,上船到二层,她和萧云彰一间舱房,房内大床一,铺盖簇新褥被,床头小几一,置博山铜炉一,洋漆盘一,茶壶盏杯锡瓶一套。床尾如意桶一,床侧脚凳一,正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月楼和小眉打来热水,伺候她洗漱。月楼道:“九爷在甲板上,遇见两个相熟的同行,一个是卖棉花的贾员外,一个是收古玩的孔掌柜,底舱搭了小戏台,他们一道在那处闲坐。”
林婵听了,不做声,只拉着小眉打双陆,月楼笑道:“我也好打这个。”
林婵不理,自顾掷骰,走棋子。月楼随意坐脚凳上,托腮看她俩玩。林婵精通双陆,打了两把,两把皆赢,小眉不肯再来,月楼兴致勃勃道:“我来和奶奶打。”
林婵说:“我脖子发酸,不想打了。”起身往舱房外走,月楼、小眉急忙跟在后。
林婵搭伏栏杆,但见河水翻卷,激浪拍打,乌云欲落,白鸟衔鱼。听得下层隐约传来歌声,唱道:朝三暮四,昨非今是,痴儿不解荣枯事。攒家私,宠花枝,黄金壮起荒淫志。
林婵想,妙哉呀!此曲甚是应景,点的就是那奸商。
恰此时,四五船工抬个孩童,走到栏杆处,呼喝要将他扔下去,那孩童,大声呼救,林婵不忍,问道:“他犯甚么事了?要丢进河里。”
其中个船工,作揖道:“他没有通行船牌,胡混上来,唯恐日后偷鸡窃狗,搅了一船清静。”
林婵笑道:“他一稚童,还不至于!”
船工道:“奶奶你仔细看看他。”使劲扳过那孩童脸来,林婵这才认清,竟是个矮奴。
她想想道:“不管怎样,总是一条人命。通行船牌需几银,我来付你。”
船工道:“五两银子。”
林婵吩咐月楼:“你去问九爷讨五两银。”月楼去了。
船工将矮奴放下,那矮奴过来跪下磕头,林婵让他起来,好奇问:“你姓甚名谁?哪里人?”
矮奴道:“我名唤齐映,道州人氏。”
林婵道:“你若去道州,乘错船了。”
齐映道:“我不往道州,此生若浮萍一叶,随波逐流,漂泊不定。”
林婵问:“你几岁了?”
齐映道:“三十有余。”
林婵暗自吃惊,将他再打量,身长不过三尺,十分俊俏,面似傅粉,唇红齿白,眼透清明,使人不觉生出好感。月楼过来,递给船工五两银子,船工给齐映一张通行船票,作揖称谢,散去了。
林婵见河风渐烈,准备回舱房,齐映拦住她,跪下磕头道:“奶奶菩萨心肠,我身无分文,可否留我做个长随,我还算伶俐,识得些字,能读会写,洒扫搬运,勤快忠诚,不要工钱,只需头顶一片瓦,身下一张床,能腹饱足矣。”
林婵原要拒绝,转念一想,莫看这一路,随行众多,皆是奸商的人,听他之命行事,他棒打车夫萧荣,以儆效尤,使得他们现见她,不觉退避三舍,她仅有小眉,但小眉尚幼,头脑简单,这矮奴齐映,能说会道,见过世面,有些心机,倒可为她所用。这般思忖后,她吩咐月楼:“你去跟九爷说一声,我收了个随从。”
第32章 暗潮
话说萧云彰,与孔掌柜、贾员外,坐在底舱,吃茶看戏,相谈甚欢,听戏子唱道:覆雨翻云,怜花宠柳,未肯回头。成时节衣冠冕旒,败时节笞杖徒流,问甚么恩仇。山塌虚名,海阔春愁。(乔吉)萧云彰甚觉感触,表面不显。
孔掌柜问:“户部要提高商税,三十而取一,你们可有接到风声?”
贾员外道:“有所耳闻。”
萧云彰道:“不过早晚而已。”
孔掌柜埋怨道:“去年三月涨的商税,这才多久又涨,小本经营,原就利薄,无人管我们死活,苛政猛于虎也。”萧云彰、贾员外自是好言劝慰。
过后,贾员外笑道:“萧爷,我与你透个信儿,你如何谢我?”
孔掌柜道:“奇哉,甚么也未说,就让萧爷谢你?古今闻所未闻!”
萧云彰笑了:“我洗耳恭听,但得有用,自然相谢。”
贾员外道:“旧年松江接连暴雨,又值虫害,棉铃早衰,减产大半,今年待我回去,萧爷早订的棉花,我不加价,后购棉花的商贩,一率加收四分利,萧爷的纱布价,也好趁此水涨船高。”
孔掌柜拱手道:“恭喜萧爷生意兴隆。”
萧云彰欲待说,月楼走到面前道:“奶奶要五两银子。”萧云彰也没问,命萧乾给了。再朝贾员外道:“我欠你份情,有需相助处,尽管开口。”
贾员外道:“就等萧爷这句话。 ”他让小厮拿来锦盒,打开盒盖,凑到萧云彰与孔掌柜面前,孔掌柜道:“看形状,穿的脚袜无疑。”
贾员外拿出两副,递给他俩道:“用指腹捻捻。”萧云彰捻过,暗自吃惊。
孔掌柜亦惊问:“怎地薄如蝉翼?”
贾员外得意道:“我庄上一个匠人纺织所制,其名叫张尤墩,我称之‘尤墩布’,我们所穿脚袜,皆由毡布所制,隆冬算罢,酷热之暑,脚板捂汗,瘙痒难忍,臭不可闻,如今这个上脚,薄透细软,异味减轻,大为适宜。”
萧云彰问:“原来如此,你要我做甚么?”
贾员外道:“我废话不讲,再过几月,天气渐热,萧爷在京城掌布市,能否进些我这尤墩布,还有这暑袜,摆进成衣店售卖,以馈民众反响。”
萧云彰想想道:“我既说还情,自当履约,你有多少,尽管给我,我分文不取,还给你银子。”孔掌柜、贾员外同说:“有这等好事!”
萧云彰道:“自然没这等好事,我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贾员外道:“但说无妨。”
萧云彰道:“需将尤墩布织艺,传授于我庄上匠工,不白拿,再加付五百两银子。”
贾员外面露难色,只是不语,孔掌柜怂恿道:“你犹豫甚么,待萧爷在京城,给你这尤墩布打响名气,必有大批外地布商,挟重资来你处收购,你到那时,大发横财矣。”
贾员外终是心动,作揖道:“多谢萧爷提携。”
萧云彰命萧乾拿来笔墨纸砚,萧乾磨墨,他持笔亲自书写,与贾员外订立一纸契约,首付五十两订银,待到事成后,再一齐兑换,请孔掌柜做保。
签字画押后,彼此恭贺时,月楼又走近,低声道:“奶奶收了一个矮奴做随从,让我跟爷说一声。”
萧云彰不置可否,只命萧乾去办一桌席来,不多时,摆上七八个碗,皆是滚热的鸡鸭鱼肉,并一坛竹叶青,萧云彰陪他俩吃了会酒,天色将黑,作揖告辞,上到二层,进了舱房,林婵坐在灯下做针指,见他进来,行个万福。
月楼端来水盆,萧云彰洗漱过,小眉斟上香茶,萧云彰吃茶问:“矮奴在何处?”
林婵让小眉去叫,不过须臾,齐映过来,到萧云彰脚前,跪地磕头。
萧云彰打量他,至多三尺身长,若非细看,还当他不过十二三岁年纪。
萧云彰问:“你姓甚名谁,年纪几何,哪里人氏,家中还有谁?”
齐映欲开口,林婵代为答:“他名叫齐映,三十岁,道州人氏,父母亡故,亲眷俱无。”
萧云彰问:“一直在京城谋生?”
林婵答:“倒未曾,只因身为矮奴,受世人耻笑,无法在一地待长,是而走遍天南海北,漂泊无依,年前十月,进得京城。”
萧云彰又问:“在京城做甚么营生?”
林婵又答:“样样皆做,未有定数。”齐映嘴张了又闭。
萧云彰道:“我问他,你答甚么?”
林婵说:“他是我的随从,我答也一样。”
萧云彰皱眉看她,林婵想,奸商看甚么看,眼乌子瞪铜铃大,我不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