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世界 第34节
第56章 重提
接上回,天色已黑,福安提一盏灯笼,迳到老太太院子,门未阖紧,轻推而进,正房透出昏黄光影,四周无人,他走到窗外,舔湿指头,戳破窗纸,往里看,那和尚果然是福觉,与萧老太太面对而坐,桌上摆满鸡鸭鱼肉,两人吃酒,他凑耳,偷偷觑听。
听萧老太太说道:“锦衣卫为何捕你入诏狱?可曾对你动刑了?”
福觉道:“一个商人,非咬定我往怡花院嫖宿,向土番(厂卫中负责缉捕的差役)告发了,拿我问话,未及动刑,刑部遣人来提我,走个过场,便放我出去了。”
老太太道:“我心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怕你出甚么事儿。”
福觉道:“我好好的,能出甚么事?”
老太太道:“若非我连连催肃康救你,你能好好的?”又道:“这一碗野鸽子汤,足炖两个时辰,汤鲜肉烂,赶紧趁热吃了。”
福觉笑道:“竟还记得我好这口。”
老太太叹气道:“你在我身边长大,我怎会忘了。若不是当年灯油案.....”福安竖耳听至紧要处,肩膀被猛得一拍,唬得颈间汗毛耸立,心突突猛跳,回头见是惠春,恐她声张,强拉硬拽拐进耳房,阖上门,惠春疑心问:“你鬼鬼祟祟做甚么?”
福安懊恼道:“你还说哩!为你来送粽子,院里不见个人,想瞧瞧你在房里,你这一拍,差点把我魂也拍没了。”将拎的粽子递她,往椅上一坐,惠春接过,挨他身旁坐了,默默剥粽子,不敢点灯火,幸得月色比往夜皎洁,洒进一片清辉。
福安问:“你怎地不高兴?”
惠春低声说:“我俩的缘分,要尽哩!”
福安笑道:“此话从何处说起?”
惠春剥好粽子问:“可要吃?”
福安道:“我晚饭还没用,正饿哩。”接了咬一口:“红豆馅的。”
惠春继续剥,说道:“旻少爷房里,需有个通房丫头,免婚配洞房时露怯,今日老太太问我可愿意。”
福安道:“你怎么回的?”
惠春道:“我说容我想两日,老太太还笑话我,说这有甚想的,提灯笼也难觅的好事儿。府里上上下下丫头,哪个不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更况旻哥儿模样有模样,才华有才华,又是朝廷官儿,日后把夫人伺候好了,提个姨娘,再生个一男半女,后半辈子就安稳了。”
福安道:“此话倒也无错。”
惠春咬口粽米问:“你也这样想?”
福安道:“我想有甚用,你想最顶用。”
惠春道:“我想听你怎么想的?”
福安吃粽子,总不说,被催得急了,淡笑道:“若国公府世代荣华,倒也是个安身立命的不错去处。”
惠春如被从头浇了一盆冷水,直钻到心底,她含泪道:“你送我莲花玉牌做甚么?还收下我的佛豆?”
福安笑道:“你强要强送的不是?”
惠春不吭声儿,慢慢将粽子吃完,站起后,解下腰间系的莲花玉牌,狠狠扔他身上,转身走了。福安看帘子掀起荡下,敛收笑容,自剥了个粽子吃毕,走出耳房,雪鸾坐在门首,捧把瓜子在嗑,吃惊问他:“你何时来了?”
福安笑道:“我送粽子来。”
雪鸾接过道:“怎忒的好心?”打开帕子,撇嘴道:“就两个!你不臊得慌?”
福安道:“老爷在花厅宴客,我好容易偷来四个,吃了两个,留两个给你。”
雪鸾道:“我谢你想到我。”
福安问:“老太太房里的和尚,还未走?”
雪鸾道:“那和尚宣经讲卷,不坐到二三更,不会走哩。”
福安见也问不出她甚么,指还要去伺候老爷,告辞走了,不在话下。
再说萧云彰,带了陈珀乘轿,来到清音堂,堂内坐无虚席,掌柜与萧云彰老相熟,领他走到一隅,王宏已自坐吃茶。
他三人寒暄一回,伙计送来一壶新茶,及几碟精致点心。台前两个艺人,一人执三弦,一人弹琵琶,歌喉若萧管,悠扬顿挫,甚是悦耳。
王宏倾听问:“这弹词是甚么曲目?”
萧云彰笑回:“《白兔记》,讲的是五代后汉开国皇帝,与妻李三娘的故事,甚是闻名的南曲,我在京时,那些南官儿,逢曲必点,以解乡音之苦。”
王宏点头笑道:“说的极是。”
萧云彰给陈珀使个眼色,陈珀领会,奉上大漆锦盒,王宏问:“这是?”
陈珀揭开盒盖,是一尊青玉衔花鲤鱼。王宏脸色微变,说道:“你怎知我正在寻此物?”
萧云彰微笑道:“王大人去的古玩店,正是在下所开。”
王宏叹息道:“这尊玉鱼本是一对,乃我祖上传家之宝,可惜家父不才,为生活窘迫,当掉了其中一只,后再去赎时,已不知去向,近年家父病重,嘱托我定要找回,否则死不瞑目。”
萧云彰道:“原来如此!在我处,它不过是个把赏的玩物,但对王大人来说,却是意义匪浅。”
王宏道:“萧爷开个价,我付你银钱。”
萧云彰笑道:“以王大人的俸禄,恐是远远不够。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将此物赠送大人了。”
王宏道:“不可不可,我怎能白白受你恩惠。”
萧云彰道:“若大人自觉不安,我倒有一事相求。”
王宏道:“但说不妨。”
萧云彰吃口茶道:“十三年前,白塔寺灯油案,牵涉众广,王大人可知呢?”
王宏道:“我那时,还是常山县衙门中一书吏,主整理案卷档案,书文函,传指令。因此案与县内冯家镇密切相关,是而知道些内幕。”又问萧云彰:“此案早已盖棺定论,数年光阴逝去,你现来问这做甚?”
萧云彰道:“不瞒王大人,我认得一人,名叫沈牧,从前乃太常寺寺丞,因此案牵连,革职流放,终于熬至刑满,回到京城,又犯下杀人越货重罪,被处极刑,年除日时,突发真心痛而死。我最后见过他一面,他指白塔寺长明灯所用茶油,为常山冯家镇专供,说里有蹊跷,我想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必是有甚么难了的心愿!”
王宏起身,荡下门外珠帘,再坐下,凑近萧云彰,悄悄道:“按理说,此案早已了结,我不该再妄议,但萧爷有赠鱼之恩,我不能白受,只望今日之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勿传扬出去。”
萧云彰道:“王大人放心。”转而命陈珀至门外把守,陈珀应承退下。
王宏先道:“你一定不知,这沈牧还有个兄长,名叫沈文良,十三年前,乃常山县县令。因此案获罪问斩,家中一众,男丁发配,女眷发卖,好不凄惨!”
第57章 心疼
话说萧云彰听了王宏之言,恍然明白道:“原来如此。”
王宏接着道:“我们常山地势北南均高,中部低,四季分明,气候温润多雨,砂质黄壤土,早年漫山遍野的山茶树,由冯家镇的树农种植、油户采籽榨油,因此油味香,明亮无烟,乃油中魁首。”
萧云彰道:“我知山茶油为好物,百姓用不起。”
王宏道:“山茶油亩产低,每年上供的、不足宫内用度,内官监将采买之任,下放常山县衙,县衙指定铺户买办、从油户处购足量后,再运往宫中。另户部工部也会来采买,但量不多,主用于官营和军用。”
萧云彰问:“我已知当年县令为沈文良,内官监下放任务的公公为何人?铺户买办又为何人?”
王宏道:“是魏泰魏公公。”
萧云彰道:“如今掌内库的魏公公?”
王宏点头道:“当年他乃内官监及神宫监的掌印太监,如今权势愈发大了。铺户买办姓范、名楚山。”
萧云彰问:“沈文良问斩,这位铺户买办必受殃及。”
王宏道:“说来蹊跷,案发前,他家中突燃大火,连人带房,烧得一干二净。”
萧云彰问:“全烧死了?”
王宏道:“从案卷档案看,仵作验尸后,查出二十具尸体,与户籍造册人数相符。火势源于他后房与店铺门面相连,铺内放满油桶,那晚风大,吹倒灯瓶酿成的灾祸。”
萧云彰道:“竟如此不幸!”
王宏道:“可不是说。沈文良及这位范楚山,为人不错,每年清明,镇民会烧些黄纸祭奠。”
萧云彰未再多问,俩人听曲闲聊,待天色暗了,要来一桌酒菜,吃过后,告辞各去。
萧云彰带了陈珀,往家来,路过铺子门面,唐韵端盆出来泼水,忙道:“两位爷莫走,请到这里来。”
他二人走进铺子里,柜上放着一盘粽子,一瓶雄黄酒,一碟咸鸭蛋,一条清蒸黄鱼,一碗酱烧鳝块。
陈珀笑道:“好呀,我们赶上了。”
萧云彰道:“我已用过饭,你们吃吧。”又嘱咐陈珀:“你备好马车,明日一早赶往常山县。”陈珀应诺,他撩帘走了。
唐韵拿来碗箸,不见萧云彰,问道:“爷往哪里去了?”
陈珀道:“爷有了娘子,还能哪去?”
唐韵撇嘴道:“你不也有月楼,怎么坐这里不走?”陈珀笑道:“若我也走了,你还不得骂人。”
唐韵筛了酒,递给陈珀道:“我个卖布娘,卑若微尘,哪有骂人的胆,只有被骂的份儿。”
陈珀吃酒,看着她只笑。
唐韵道:“笑甚,牙花子露出来了。”
陈珀道:“怎地,我笑也不成?”
唐韵把盏里酒吃了,见他去挟鱼,阻止道:“我约了月楼吃酒,鱼你勿挑动,免得难看相,你吃两粽子罢,喝杯雄黄酒,应个景便好。”
陈珀道:“爷走了,便不当我是个人。”站起道:“我寻萧乾他们吃酒去。”唐韵也不留,索性把菜收了,留待月楼来吃。
萧云彰进房更衣,洗过手脸,坐到桌前吃茶,抬眼见林婵在看书,他想,楼上看山,城头看雪,花前看月,灯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意境,赏心悦目,是而问道:“城中游得可尽兴?”
林婵点头,抿嘴不言语。
他又问:“今是端午节,可吃粽子、饮雄黄酒了?”
林婵想,嗬哟,这位大爷,还记得今是端午节,还晓得回来。她嗯了一声,萧云彰想,这官家女,还在为午时事生气,对我爱搭不理。
萧乾进来道:“王大人命管事送来两桶山茶油,帖里答谢,和爷午后相谈甚欢,感念赠玉鱼之情。”
萧云彰道:“收了吧!”萧乾应承去了。
萧云彰道:“我才回来,唐掌柜在铺里,备下粽子、雄黄酒、咸鸭蛋、清蒸鱼,烧鳝块,请我吃酒庆端午。你是我的妻,出身官家,应更知礼数才对!”
林婵道:“九叔既在唐掌柜那吃了,又何必怪责我。”
萧云彰想,她怪会气他。忽觉心口疼,冷汗直冒,不由皱眉,伸手按抚,林婵虽嘴硬,却拿眼悄睃他,见他这般,唬一跳,书一丢问:“你怎么了?”
萧云彰道:“我心口疼,柜里有丹参丸,帮我拿一颗来。”
林婵忙去拿了,萧云彰接过,仰头吞咽下。林婵搬绣凳坐他面前,把手掌搓热,伸进他衣襟内,按在心口处,忽轻忽重地摩挲。
萧云彰问:“月楼、小眉呢?”林婵不答,反问道:“你怎会有心口疼的病症?”
萧云彰沉默半晌,才说道:“当年亲目父兄刑台问斩,一时承受不了。”
林婵问:“发作可有规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