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世界 第37节
林婵阻道:“算罢,夜深他已睡下,何必再叨扰。”又看会儿,方回房歇了。
这明月寺晚间没有香客,禅房寂静,隐隐只听夏风声、树摇声、夜虫声、煎茶声、木鱼声、诵经声,不觉困意朦胧,似有马嘶声、推门声、脚步声、低语声、似有甚么人进房了,她以为小眉,躺着不动,只懒声道:“不用熏香,熏的头更昏沉沉地。”
床前有人撩帘坐下,他道:“我随身携了薄荷膏,可要?涂在当阳处,保你眉目清松。”
林婵唬得睁圆双眼,还道是谁,竟是连夜赶至的萧云彰。
她一骨碌爬起,心虚问:“你你怎来了?”
萧云彰反问:“我不该来?”
林婵想,你爱来不来。萧云彰见她不吭声,以为羞愧,缓和语气道:“回到后宅,数日未见我的妻,却无故失踪,家仆四散找寻无果,终闻到有线索,你说我来不来?”
林婵想,我的妻,有些意境,我答他一句,说道:“甚么无故!何曾无故。”
萧云彰道:“那你说,我听着。”
林婵小嘴张张合合,终是没吐露半字,只道:“我非背后嚼舌根、告黑状之人,有事儿,必当面锣对面鼓,辩个清楚明白不可。”
萧云彰笑了问:“既如此,你落荒而逃甚么?”
林婵恼火道:“笑掉我大牙,谁说的,我落荒而逃?我出来散心罢了。”索性侧身一躺,再不睬他。萧云彰俯身,来扳她的肩膀,笑道:" 怎说着又不说了?我们当面锣对面鼓辩个清楚。"
林婵不经激,坐起挽鬓道:“要我说可以,九叔帮我做件事。”
萧云彰道:“甚么事?”
林婵道:“晋朝人车胤,从前家贫,灯油难得,便夏月用白绢做囊,捉数十只萤火入囊,用此照书,以夜继日。我看院中多萤火,这有瓶子,你捉十只来。”
萧云彰道:“怎地,你要读书考状元?”
林婵道:“我幼时在京,父亲在府中教学生读书,有位哥哥,曾捉萤火入瓶,送了我,挂在床央,如星辰入帐,碎火飞流,至今想念。”
萧云彰看她须臾,趿鞋下床,林婵微怔问:“你真去呀?”
萧云彰道:“娘子既要,亦非难事,何不达成夙愿!”林婵听了,心下兴奋,也紧随出房,见萧乾陈珀月楼,皆在院中,正和小眉说话,见她来了,近前见礼。
月楼含泪道:“奶奶让我好找。”
萧云彰四处观望,流萤飞入菩提树枝间,他卷袖勒臂,撩袍扎腰,接过林婵手中瓶儿,陈珀不明问:“爷这是为何?”
萧云彰道:“上树采萤。”
萧乾忙道:“爷我来罢,此树甚高,你若跌下,摔个好歹来,如何是好。”
萧云彰睨他问:“瞧不起我?”
萧乾道:“岂敢岂敢!爷一路未停,回到姑苏,又快马加鞭赶来明月寺,途中未曾停歇过,恐太过劳累,体力不支。”
林婵听了,刚想开口说算罢,陈珀袖手笑道:“由着爷去,他少年时,探巢上树,斸墙捉蟀,淌溪捕鱼,骑马逐鹿,甚么没干过,现今捉几只流萤,不在话下。”
萧云彰果如他说,退后强跑四五步,借力抱干,手脚并用,连蹬带攀,蹭蹭上树,至桠杈间,伸掌捂萤,捉住瓶中,再翻身下树,树枝摇得晃动,菩提佛子落了一地。林婵接过瓶子,凑近细看,眉开眼笑,颇为开心。众人皆笑了。萧云彰想,还是小女孩心性。
萧乾问:“爷前次上树,是何许时?”
萧云彰神情一黯,陈珀插话道:“爷如今的身手,丝毫不减当年。”
萧云彰吩咐:“你们回房歇息罢。” 月楼随小眉走了。
陈珀问:“爷何时过来,我给你留个门。” 未待答,笑着和萧乾告辞散去。
林婵将瓶子吊在帐中,看那萤火明灭,如疏星闪烁。萧云彰冲凉进来,上床平躺,陪她看会儿,说道:“月暗竹亭幽,萤光拂席流,还思故园夜,更度一年秋。(韦应物)”
这诗戳中两人心尖,皆没多话,片刻后,萧云彰揽她进怀里,林婵别扭一下,未再动了。
第62章 惩戒
接上话。萧云彰见林婵闭目欲睡,起身待离开,却被她拽住,他问:“怎地还有事?”
林婵朦胧道:“有蚊虫咬我。”
萧云彰道:“这些蚊虫,长在寺庙,听经卷,饮佛香,咬你两口,是你的福气。”
林婵道:“那你别走,福气让你,它们咬你个够。”
萧云彰道:“我一介奸商,血没你官家女甜。”
林婵抱紧他胳臂不放:“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萧云彰听了笑,持烛照帐打蚊,倒真打死三个,林婵这才翻身朝里睡了,萧云彰下床,走到禅房,只见陈珀和萧乾坐着,桌上放了茶,绿豆糕,薄脆,红枣,芝麻糖,两碗热腾腾的罗汉素面。
陈珀说道:“以为爷不回哩,没给你备一碗面。”
萧乾的那碗还未动过,忙递到萧云彰面前:“我才吃了两块绿豆糕,噎得慌。”
萧云彰正腹饿,接过筷箸,挟面吃毕,再吃了盏茶,简单盥洗后,萧乾收拾家伙,睡到外面间,陈珀关了门,和萧云彰同在榻上,一时睡不着,陈珀道:“月楼,我狠狠责备她了。”
萧云彰问:“责备她甚么?”
陈珀道:“对奶奶伺候不周,捅出这等篓子,若奶奶有个三长两短,可坏了爷的大事。”
萧云彰道:“你倒说说,坏我甚么大事。”
陈珀道:“林大人虽任同知,到底五品官儿,一怒之下,无异以石击卵;京城萧府,还在等着你俩,萧旻之心昭昭,与其说等爷回去,不如说在等奶奶。爷十数年的筹谋,步步成计,禁不起再生变故。”
萧云彰道:“你甚明智。”
陈珀道:“我告诉月楼,连爷对奶奶,如今亦百依百顺,她岂能不上心。”萧云彰没言语,合眼睡了。
京城萧府,萧肃康五更起身,洗漱梳头,穿戴齐整,出房赶去早朝,夜凉雨一阵,地面湿嗒嗒,福安撩帘安顿他入轿,再放帘,与萧逸紧随左右,出得府门,生一层薄雾,穿街走巷,路过翰林院,前方拥堵,边走边停,萧肃康心急,探头张望,恰右侧官轿打起帘子,乃户部侍郎姜丰,朝他作揖见礼,他颌首回礼。
姜丰笑问:“萧大人可闻风声,太子有意,将京城皇寺太庙中、长明灯所燃灯油,重用山茶油?”
萧肃康道:“我确不知!多年前那桩灯油大案、震惊朝野,皇上勃然大怒,惩治官吏,禁用山茶油,每每谈起,仍旧色变不喜,太子这是要不违而违?”
姜丰低声道:“俗说,世事如棋局局新。如今已比不得往昔,皇上体弱多病,太子代理朝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且寺庙中所用桐油,确不如山茶油明亮芬芳。礼部户部及内官监,也表奏上呈,只等内阁票拟、皇上批红。”
萧肃康问:“若皇上准奏,这差事将落于谁手?”
姜丰道:“皇上这两日身体好些,今儿要坐阵朝堂,想来应有定论。”
萧肃康道:“拭目以待。”
前路渐渐松泛,他二人垂下帘子,不再多言,抬至午门落轿,萧肃康步行而入,福安萧逸带空轿而回,才到书房院中,萧勤薛忠在,见了忙道:“快往方正院去,夫人只等你俩回来,要细细严审。”萧逸闻言,自先去了。
福安略站了站,才问:“这娘们必是受老太太奚落,来朝我们撒气泄火?”
薛忠道:“并不是。”凑近他耳边嘀咕一通。
福安恍然道:“关我等何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萧勤递来棉垫,说道:“这顿打免不得,哥哥塞好。”福安解汗巾子,将棉垫塞进裤内,再系上,一路小跑到方正院,薛全薛诚手持棍子,站在廊下,见他急道:“怎才来,棍子不招呼你,还招呼谁?”
福安不及与他们说话,进房见青樱跪地哭泣,萧逸也跪着,李氏见他来,横眉竖目,骂道:“狗奴才,我请你不动是罢,萧逸早早来了,你倒一步三挪,学了大爷摆官架子,日后我哪里还敢使唤你,倒要将你当菩萨供起来,好吃好喝伺候。”
福安道:“夫人错怪了小的。大爷早起嗓子疼,咳了一路痰,小的回来后,交待萧勤,告诉厨房,去街市买些梨回来,给大爷炖了吃,一定要南京产的水鹅梨、见效快。”
李氏吩咐玉翠:“你去问问萧勤可属实?”玉翠应承走了。
李氏骂福安:“你若是半点扯谎,我打得你屁股开花,满地找牙。”
福安道:“小的哪里敢哩。”
李氏指青樱,问他俩:“这小淫妇,常往书房勾搭大爷,你俩就没睃在眼里?”
萧逸先道:“小的乃武人,大爷出外行走,行贴护跟轿之职,内院女眷众多,不便往来。”
李氏喝道:“福安,我晓你专管书房,每日听大爷差遣,你有甚么话说?”
福安道:“我见过青樱姐姐来过几次。”
李氏火星直冒,骂道:“狗奴才,她是你哪门子姐姐,薛诚,掌他十个嘴巴。”
薛诚只得到他面前,掌了三四下。
李氏喝斥:“你没吃饭不成?怎地软绵绵、有气无力,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福安低道:“你快使点劲儿。”
薛诚只得拿出七分力,掌毕后,福安颊腮红通通,肿了半高。
李氏骂道:“你接着讲,见她去过几次,做了甚么?”
福安忍痛,含混道:“小的见她不过五六次,每趟提了食盒,以为是夫人命她来,哪里敢多问旁的。”
李氏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九爷带进府的不明物,一脸的泼皮精怪,一心思想往上爬,撬了大爷的长随萧贵,大剌剌地鸠占鹊巢。”
福安道:“夫人此言差矣,明明是大爷要换小的,到他跟前当差,夫人若不信,可自个问大爷去。”
李氏道:“我问个屁,你这八面见光、左右逢源、装傻充愣的狗奴才,大爷被你蒙蔽了,我心底门清着。青樱和大爷在书房好干,你定在其间穿针引线,前后放哨,助纣为虐,我说的可对?”
福安道:“夫人冤枉小的,是真不知哩,就算知了,小的是大爷长随,替大爷卖命,小的管他怎地!”
李氏喝道:“我说一句,你倒要顶我三句哩,继续掌嘴,打倒稀烂为止。”
薛诚道:“福安要替大爷,往旁的府门跑帖传讯,各路行情唯他精通,若口不能话,误了事,恐大爷回来怪罪,不如打十棍子算数。”
李氏想想道:“也罢,狠狠地打。”
福安趴地上,薛诚打了十下。李氏起疑道:“怎地不见血淋淋。”命扒去裤子,福安只得照做,棉垫掉下来。
李氏大怒,骂道:“你这个欺心奴才,胆敢在我面前耍花招,再打二十棍。我也看出了,薛诚早被你收买,萧逸,你来打。”
萧逸接过棍子,他手劲大,实实打了五棍,福安已是鬼哭神嚎,惨叫连连。
第63章 苦计
话说李氏,窥破青樱与大爷私情,追根朔源,查到福安身上,怒他知情不报,久惯牢成,还抵死狡辩,命薛诚萧逸将他狠打一顿,正吵吵闹闹、鬼哭神嚎时,雪鸾隔帘道:“夫人,老太太叫你和青樱,往她房里去。”李氏不敢耽搁,率先走了。
雪鸾进来,看福安趴在地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唬问:“你也忒惨,这是为甚么?”
薛诚道:“我们的命不是命,是主子的撒气筒。”
福安朝萧逸骂:“你个乱臣贼子,指甲盖大的王八,你今打不死我,乃你失策,这仇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萧逸不作声,快步离去。
青樱皱眉道:“雪鸾,搀我一把,腿跪麻了。”雪鸾上前,扶起她也走了。
萧勤、薛忠抬担架进来,玉翠随旁,几人将福安放上面,福安哼唧,问玉翠:“老太太院子,离得不远,三两步便到了,你怎去那半天,害我受皮肉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