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世界 第47节
乔云云斟酒道:“来问我,萧九爷何时回京?”
魏寅道:“你哪里会知。”乔云云没言语。
魏寅道:“皇陵及佛寺的长明灯,灯油将换成山茶油,利益牵扯,一时暗流涌动,也是我们久候的机会。采买灯油一事,由魏泰负责,不再下权地方衙门,只与京中商户合作,商户负责采买、运送,上交内库验收,表面看似清透,无手脚可做,其实大有玄机。”
乔云云恨道:“十三年前,魏泰全身而退,十三年间,他如日中天,十三年后,他死期将至。”
魏寅道:“不可意气用事,要清算的非他一人。”
乔云云道:“我明白。”
魏寅道:“魏泰要挑拣商户,家中筵席必不少,若请你去,仔细他们言谈,勿要漏听,用心牢记。”乔云云点头应下。
福安从怡花院出来,没走两步,一场大雨倾盆,他在胡同穿行,只得暂避屋檐之下,用袖笼包头,穿堂风激猛,吹得雨斜打身,把衣裳都淋透了,等有半刻,雨势渐轻,他大步云飞归府,进了二门,直往书房去,过拱桥时,因着匆忙,自顾闷头走路,不防惠春从那头过来,亦匆匆的,待两人察觉,已避让不及,撞个满怀。
福安作揖表歉,惠春见他从头到脚,湿哒哒地,掏出帕子递他问:“抹一抹罢,怎这般的狼狈!”
福安未接,指有急事向老爷禀报,惠春道:“今晚亥时,我在园里朝南那棵桂树下,你一定来,我有话说。”
福安皱眉道:“我们无话可说。”
惠春道:“怎会哩,总有一两句话说的。”
福安道:“我说没有就没有。” 擦肩而过。惠春气得咬牙。
再说林婵,听得帘响,抬眼见萧云彰进来,酒气甚重,持壶斟茶给他。萧云彰拉她手,坐他腿上,取出簪子,插进她发髻里,林婵抬手拈了拈,微笑道:“我落在园子里,命齐映去寻,却是被你捡着了。”
萧云彰道:“戏折子里常有这一出,公子捡了小姐的簪子,或手帕、荷包扇子之类,小姐回来找,两人相遇,互生爱慕,成就了一段佳话。今夜月儿正好,花木流香,萤火闪烁,你怎不来?”
林婵不答反道:“九叔若碰到唐韵,那戏就好开唱了。”
萧云彰捏她下巴:“我若有那份闲情,岂会等到今时。”
林婵想想是这个理儿。她看窗寮外,夜深月游,说道:“早些歇罢,明儿还要早起动身哩。”
萧云彰问:“巴不得回去?”
林婵摇头道:“我同你讲心底话,我喜欢这个宅子,这里的人,没有尔虞我诈,算计陷害,我像出笼的鸟,游水的鱼,自由自在,一身的精气神。”萧云彰没言语。
林婵轻轻道:“等你的事了了,我们常回来罢,想住多久住多久,可好?”
萧云彰心波动,低问:“我的事了了,了甚么事?”
林婵想,何必明知故问,还是不信我。她打呵欠道:“我累了,你慢慢来。”要下地来,萧云彰不放,抱她到床上,林婵忽然又睡不着,细看他的面容,剑眉浓黑,眼睫甚长,鼻梁高挺,唇薄抿着,眉宇间褶痕微晰,十三年前的苦难,旁处看不见,只凝在这褶痕里,她抬手轻抚,被他握住,林婵挣开,反抱住他,感觉心湖投下一颗石子,涟漪圈圈不休。
第78章 分别
接上话,一早天未亮,远闻鸡啼声,此起彼伏,林婵先起来,到院里看月楼清点行李,共装了十余箱,萧荣几个,将行李搬上马车,带了通路牌,先行出发。
厨役送来食盒,小眉拎了,随林婵进房,萧云彰穿戴齐整,已洗漱毕,用过早饭,再检查未有遗漏,一齐出了房,朝大门走,经过园子时,但见:鱼白天,黄叶地,荷花残,北雁南飞。
林婵生出感慨:“来时花开为春,离去花落为秋,流年实属不经过。想着回京后,得锁深宅后院,后悔这数月蹉跎了光阴。”
萧云彰欲开口,齐映道:“过了事已过去了,未来不必预思量,只今便道只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无论前福后祸,贵在活于当下。”
林婵笑道:“你这话儿听来,倒是没错。”
萧云彰道:”石屋禅师之言,晦涩难懂,非参禅者能知解,你倒是信手拈来。”
齐映见他目光如炬,垂首道:“小的曾居无定所,多憩庙堂之内,常听僧侣宣经讲卷,略通些佛法禅理。”萧云彰没再问,却若有所思。
一众走至大门,布庄掌柜、管事数人,唐韵也来了,皆在门首等候,见到他们,围簇过来,轮流作揖辞行。张澄给林婵见礼,说道:“奶奶这一走,不知何年再相见?我甚是不舍。”
林婵笑道:“你好好打理园子,我不久便回来,若哪儿有所荒废,我拿你是问。”
张澄道:“有奶奶这句话,我安心了。”
月楼拉唐韵到一边,附耳道:“你勿要胡思乱想,专心经营布店,不日仍是掌柜。我有机会就来看你。唐老三我觉人品不错,又爱慕你,倒可托付终身。”
唐韵淌泪道:“你说可带我一起回京,怎地成了泡影。”
月楼看看四围,压低声道:“爷的心思一天三变,捉摸不定,我劝你死了这条心罢,为自己日后好生打算。”
唐韵啜泣道:“我的心早死了。”
陈珀跟前人更多,对他颇关心,这个说:“保重身体,它好用不好用,唯自己最知。”
那个说:“你正值盛年,岂能早衰,药汤不能停,忌不当一回事。”
这个说:“男人不行,易引妇怨,令家宅不宁,月楼虽脾性温软,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哩。”
那个说:“打铁还需自身硬,我们看好你。”
陈珀满身是嘴讲不清,怒又怒不得,干瞪眼。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马车摇摇晃晃,经过坊巷桥市,水泊阡陌,迳出城外,到了阊门码头,官船一整月未开,今日告示通行,聚集的渡船客,岸边站满,黑压压一片。
林婵下马车等待,见一排小贩,挑担或推车,卖鲜鱼的、雨具的、甜酒的、珍珠的,火腿的,另有算命测字的,做状元糕的。林婵让小眉买糕,分给众人吃着玩儿,她拿了块,热热的黏手,天色发阴,风阵阵,吹得裙袂扬起,月楼挡她前面。
钞关大使张文峰,已知萧云彰要乘船回京,特为过来相见,两人各叙寒暄,张文峰担忧道:“每至夏秋,风雨引洪,河水翻滚,船易倾覆,实非行运最佳时节。你看这风,从东而来,渔民间流传俗语,一斗东风三斗雨,不可大意啊。”
萧云彰问:“若今日不行,下趟官船再开是何时?”
张文峰道:“难说。快半月,慢则两三月。”
萧云彰蹙眉,待张文峰走后,陈珀问:“爷怎么想?”
萧云彰思忖道:“必须走,我们等不起。”吩咐他:“你去铺里,多买些蓑衣斗笠钉鞋绳索之类,以备不时之需。”陈珀领命去了。
林婵走过来,递他糕吃,萧云彰接了吃一口,说道:“张大使提及此时节,风雨颇多,河上行舟,无岸着落,一旦船只倾覆,人命渺小,难以生还。你若恐惧,可不随我登船,我让陈珀送你往杭州知府、你父亲那处,待这阵子过去,再与他一同回京。”
林婵看天色,乌云密布,东风渐强,有些害怕,想想问:“这阵子是多久?”
萧云彰道:“两三月罢。”
林婵问:“九叔过两三月走,不行嘛?”
萧云彰道:“不行,我有事做。”
林婵道:“有甚么事比命更重要?”萧云彰笑笑。
林婵见他不答,心头火起,咬牙道:“若没命了,你还怎么做事!”
萧云彰道:“我往年也曾此时行船,虽逢过风雨,并未出状况。若这趟真舍了性命,只能说天意如此、造化弄人。”
林婵圆睁双目,一劲儿瞅他,他不怕死,她怕得很。
她竭力劝道:“吴国时,苏州地志有记,八月突起大风,树拔起,太湖溢,平地水高八尺,运河漕船倾覆,死伤无数,河面漂满漕粮,损失巨大。宋时夏,大雨频频,河水暴涨,官船不出,民船冒险运行,十有九翻,人死无踪。元时七月,雨水连绵,漕运节度使庄非,不顾民愿,行船北上,遭遇风暴,无一生还。九叔你听我句话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必执着这一时呢?”
萧云彰想,她根本不懂,我已等十三年,若错过这一时,不知又要等多久,我等不起了。
他俯首看她,粉面桃腮,一双秋水眼儿,小嘴红红,娇憨可爱。嗓音不由温和:“你才二十岁,正值青春年少,是该更要惜命些。”
林婵生气道:“你难道就可以不要命了?”
他有没有想过她,没他的日节,她就能好过了?!
陈珀恰经过,萧云彰叫住他,陈珀听后,说道:“我还是随爷回京,让萧乾带奶奶、小眉、齐映和月楼,往杭州知府去!”林婵知他离意已决,心里恼烦,一跺脚走了。
陈珀叫来萧乾,萧乾先死活不肯,终命不可违,怏怏去分拨行李。小眉、齐映和月楼,很快知晓,小眉自然跟随林婵,林婵问月楼:“可随我去么?”
月楼摇头道:“我生陈家人,死亦陈家鬼,和爷同生共死,是我此生宿命。”
林婵没再劝,转身问齐映:“你随我去罢!”
齐映作揖,说道:“我曾在白塔寺许过一愿,需赶在年除时,到京后把愿还了,耽误不得。”
林婵听了,一声不言语。
半刻后,萧乾牵来马车,萧云彰、陈珀、月楼等众,过来送别。林婵抬头,慢慢扫过他们,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萧云彰掏出帕子,擦她眼泪,微笑道:“哭甚么?我不过早些回京,你晚些再回,很快便会见了。”
林婵心底五味杂陈,哽声道:“你不能为我,软这一回么?”
萧云彰轻轻道:“这次实在不行,以后罢,以后,我甚么都依着你,可好?”
林婵咽掉喉咙口的苦涩,扶着小眉的手,进了马车,萧乾甩鞭,“啪”的一声,似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第79章 急情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中秋月才圆,转瞬菊凋影残,一阵西风吹雪滚檐,不觉爆竹声声,年除将至,无论高门大户,还是茅屋柴门,请神马,办香烛,贴春联,挂桃符,杀年猪,一派节日喜庆。
萧肃康封印在家,坐书房内,听福安细禀收受的年礼,福安念帖子道:“白塔寺僧官福觉方丈,遣和尚送来两箱宝典经卷、一尊白玉观音,御赐南越蜡烛百根,五十盒沉水旃檀香,一百盒名贵禅茶,一百盒素馅糕饼。”
萧肃康道:“实在有心,你告知夫人,吩咐管事备六十石米、六百只馒头,三万黄纸,香油布匹也要比往年多些,勿要小气,另封五百两香火钱。”
福安应承了,再禀徐首辅家送来的年礼,十分丰厚。萧肃康听了大喜,亲自执笔,书回礼清单,边想边写,耗时许久,再递给福安,得意问:“你觉如何?”
福安双手接了,看后大赞道:“老爷朝堂纵横捭阖,最通人情练达,这单里礼品未显奢侈,亦不廉价,应时与珍藏品物齐全,尤其所赠米元章的《春山瑞松图》,暗意徐阁老的风骨和气节,尽在不言,实在相得益彰。”
萧肃康道:“徐阁老喜藏名家字画,朝野皆知,我不过投其所好。”
福安道:“名人字画多哩,要送的合意,才叫难得。老爷挑得这幅图,简直送到他的心坎上。”
萧肃康笑骂:“你这小贼,怪会溜须拍马。”
福安道:“老爷信不信,句句发自肺腑。”
萧肃康道:“内里必存疏漏,你若讲不出,去雪地跪一个时辰。”
福安问:“我讲不好,老爷权当笑话听,勿要怪罪哩。”
萧肃康道:“快讲。”
福安道:“徐阁老喜名家字画,定擅舞文弄墨,是风雅之人,又听闻他年除生日,属相兔,老爷前时,不得了一尊冬青釉兔形香熏。上趟我随管事去库里,见到一只玉兔捣杵麝香墨,一对釉里红兔纹玉壶春瓶,再送两三兔型摆件,算是应个景儿。”
萧肃康暗忖有道理,笑道:“把你能耐的。”
忽听萧逸隔帘禀道:“郭先生来见。”话音刚落,郭铭已满头是汗进来,嚷道:“家主,出大事了。”
萧肃康道:“难见你如此慌张,出何事了?”
郭铭道:“你那九弟萧云彰......”话说半句,见福安也在,顿时噤口。
萧肃康皱眉,叱喝道:“狗奴才,还不退下。”
福安退到帘外,竖耳倾听,内里刻意压低声响,一片寂静。他只得往后院来,萧书和雪鸾站在廊下,手里掬把瓜子嗑了玩儿,萧书见他问:“哥,你怎来了?”
福安道:“老爷要给白塔寺回年礼,命我进来对夫人说,让夫人紧着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