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世界 第48节
雪鸾道:“夫人和少爷在说话,你略等等儿。”
福安道:“我哪里等的及,稍后老爷要出去,我还得往门房备轿哩。”
雪鸾取笑道:“老爷身边当差的不少,可用就你一人。”
萧书道:“哥,我替你往门房一趟。”
福安道:“若少爷要使唤你,见着没人,晓得替我跑腿去,我罪过大了,你歇歇罢。”又朝雪鸾道:“我两句话,讲完就走,不耽误他俩说事儿。”
雪鸾这才去禀,福安贴门帘听,萧书问:“哥做甚?”
福安刚张嘴,雪鸾一掀帘出来,差点相撞,瞪眼道:“鬼鬼祟祟的,夫人让你进见。”
福安谢过,走到里边,见李氏和萧旻坐在桌前,饮茶吃点心。福安作揖,对李氏说:“爷使小的来给夫人传话,收到白塔寺的年礼,请夫人准备回礼。”
李氏道:“老爷可说回甚么礼?”
福安说了,李氏听后问:“白塔寺送来甚么礼。”
福安说了,李氏道:“照老爷的送法,我们府里要喝西北风了。往年还有九叔相扶,如今他一出事,连个指望人也没有。”
萧旻道:“可问五叔,他掌京城柴市,总赚到些余钱。”
李氏鼻底吭哧两声,冷笑道:“不提他还好,一提我一肚子气。”又问:“九叔的消息当真么?”
萧旻吃茶道:“八九不离十。”
李氏还待说,见福安呆呆站着,沉脸问:“你怎地还不走?”
福安问:“不知九爷出甚么事儿?”
李氏骂道:“狗奴才,你是这家主子,有头有脸的,大小细事,我还得给你禀报不成?”
福安道:“夫人错怪小的,九爷乃小的旧主,往时跟前当差,不曾薄待小的,虽说人走茶凉,但总有些情份。”
李氏道:“少在这乔张做致,你现给老爷当差,就该一门心思在老爷身上,前主是死是活,与你有何干系?”
福安问:“夫人的意思,九爷死了?”
萧旻道:“福安,让萧书去门房替我备轿,我稍刻出府。”
福安作揖退出来,心底乱糟糟,一团麻线找不到头。强打精神交待了萧书,自顾自走,萧书跟在后说:“你进一趟房,怎跟霜打的茄子,软不拉耷?”
福安问:“可听少爷提过,九爷的事儿。”
萧书摇头道:“未曾听说哩,九爷怎地了?”
福安道:“恐出大事,稍后爷出府,必是见谁去,定与九爷有关,你也长长耳朵,听个一二,回来告与我。”萧书应诺,出院门后,各自散开。
福安回到前边,静悄悄的,萧逸不在,萧勤埋头扫雪,他避进明间,往书房内偷觑,并不见萧肃康和郭铭,只得再出来,问萧勤:“可知爷去往哪里?”
萧勤道:“我只知老爷和他门子,带了萧逸,急匆匆走了。”
福安听得,心底更不踏实,眼皮子猛跳,拿汗巾子把一只眼捂了,说道:“我大抵害眼哩,往药铺买明目膏去。”
萧勤道:“明目膏我有哩。”
福安佯装没听见,心急如焚,往府门方向走,走半途,碰到萧任游,萧任游朝他招手,福安无法,近到跟前,拱手问:“五爷唤我,有何吩咐?”
萧任游道:“宗祠需人打扫,你也去!”
福安道:“我害眼哩,待涂了明目膏再来。”
萧任游道:“打扫完了再涂。”
福安道:“我恐大老爷寻我。”
萧任游道:“他出府了,一时半会回不来。”见福安仍踌踌躇躇,上前踹两脚,骂道:“狗奴才,我还使唤不得你了。”
福安无奈何,只得往宗祠,和四五仆子,收拾供器,悬挂幔帐,扫灰拂尘,请上神主,供奉遗真,一直忙到天黑,方才出来,锁了祠门,但见天空漫天飞舞,落下好一场大雪,台阶板路皆是白茫茫一片,他顾不得寒气侵人,一手提灯笼,一手撑布伞,才走到府门,便见两顶轿子抬进来,萧肃康看见他,问道:“你在这做甚?”
福安道:“我琢磨老爷快回府,特来此迎接。”
萧肃康问:“你眼睛怎么了?”
福安道:“恐是害眼。”
萧肃康道:“杜管事有明目膏,你问他讨。”福安称是,萧肃康让他附耳过来,压低声吩咐:“再问杜管事取二十两银子,一件白狐皮斗篷,给乔云云送去。”
福安巴不得的,连忙应承了,快步到帐房里,只见雪鸾和杜管事坐着,围炭炉烤火,吃红薯。雪鸾看他,说道:“怎又撞见你,这眼怎地,前还好好的。”
福安放下灯笼和布伞,搓手问:”害眼了,你怎来这里?“
雪鸾道:”夫人命我来的,和杜管事说白塔寺回礼的事儿。你哩?“
福安朝杜管事道:“老爷命我来取一件白狐皮斗篷,二十两银子送年礼。”
杜管事忙去开锁翻柜,雪鸾问:“送谁哩?”
福安道:“你管得倒宽,少些打听没坏处。”
雪鸾冷笑道:“当我不知!从前萧贵,晓得劝老爷收敛一些,劝不动时,还会给夫人通风报信,如今你来了,倒替老爷瞒得严丝合缝,跟铁桶似的,得罪了夫人,有你甚么好果子吃。”
正说着,杜管事取了斗篷和银子,用缎布包来,福安接过,道了谢,出门骑马,往怡花院去,许是快过节了,又落雪,街道人行不多,几个孩童倒有兴致,堆了只雪人,插一枝红梅在肩膀。
花炮时不时炸响,惊的马一颠一颠,他的额颊湿冷,雪珠融在脸上,未披蓑衣,袍子浸透,已全然不顾,眼见怡花院在前,正是:红笼窗花歌隐隐,黄灯烛火夜沉沉。
第80章 意外
接上话,福安至怡花院门首下马,令护院:“把马牵往后棚,多喂些粮草。”抱了布袱径自上楼,乔云云的窗内,透出光来,他叩门,丫头来开,见是他,让等等,自去通传,半晌才请他进房,再搬来桌子,摆几盘烧鸡腌肉咸鱼。
乔云云坐在火盆前筛酒,也不站起,只抬眼,慢悠悠笑问:“你这小厮怎来了?”
福安道:“我替老爷送年礼来。”
乔云云看也不看,只命丫头收起,另赏他五钱银子,说道:“外面寒冷,你浑身湿透,快吃盏酒暖暖。”
福安称谢,与她围炉共坐,脱掉棉袍架火上烘,乔云云筛一盏酒来,他接过吃下,面庞有了血色,问道:“有萧九爷的讯没?”
乔云云道:“你问我,我还问你哩,早时听已乘官船回京,按理应该到了。”福安沉默。
乔云云看他脸色道:“怎地了,垂头丧气的?”
福安不答,反道:“你与那位魏千户可是交好?”
乔云云道:“问这做甚?”
福安道:“你见到他,再问问他,可有萧九爷的消息。”
乔云云狐疑道:“出甚么事了?”
福安不肯说,吃尽盏中酒,站起穿棉袍,告辞出房,仍旧骑马归府,已是一更时分,天寒地冻,玉碾乾坤,他先往书房,里头一团漆黑,萧肃康歇息去了,这才返回宿房,掀开厚毡帘,众人躺在炕上,并排对脚睡着,唯萧书还坐火盆前,见他忙朝手,福安坐过去。
萧书压低声问:“哥哪里去了?怎才回来?”
福安说道:“老爷差我送年礼,雪大路滑,不敢快行。你一直等我做甚?”
萧书道:“哥提的事儿,我打听到了。”
福安心猛得发紧,不便表现,随意问:“我提的甚么事儿?”
萧书道:“哥难道忘了?你让我打听九爷,我冒了风险,差点被发现,唬的半条命没了。”
福安道:“你尽管说,日后我还你的情。”
萧书道:“哥一句话顶旁人万句。”
乔云云听叩门声,以为福安,去开门问:“怎地又回来?”不禁一怔,不是旁人,却是魏寅。
她不由笑道:“今日怎有空来?”
见他半肩的雪化了,忙迎进房内,命丫头:“火盆里添些炭,烧得旺旺的。”替他脱解锦衣,递给丫头,往外间去烘。
魏寅坐火盆边,乔云云斟酒,他一饮而尽,放眼四下无人,沉声说:“萧云彰死了。”
乔云云大吃一惊:“怎会!因何事而死?”
魏寅道:“每至夏秋季节,风雨猖狂,已成惯例,大运河浩瀚,绵延千里,险道丛生,其中湖漕航道,扬淮一段,此段地势低洼,南向北行,断了东西向排水,致使积水增多,形成大小湖泊,但遇极恶天气,可谓九死一生,人称这里为‘鬼泊’,萧云彰所乘官船,行经此地,突遭暴雨,风势肆虐,河水翻滚,官船不堪抵御,瞬间倾覆,亏有所驻漕军及渔民搭救,幸存大半,仍有数人失踪。”
乔云云道:“只是失踪,还有生还之机。”
魏寅道:“今日一早,萧云彰的随从,抬着他的尸首,去了顺天府,因在扬淮航段,官船倾覆,落水过久,打捞上来,为时已晚,请官府验尸勘察,如无异处,发放籍册,他们好早些置办丧事,起灵下棺,逝者入土为安。”
乔云云问:“官府怎么定断?”
魏寅道:“官府已验过,确为溺水而亡,现只等他娘子来认尸。”
乔云云问:“他娘子没随他一起回京?”
魏寅道:“听随从说,出发时,钞关张大使曾提醒萧云彰,天相有变,非行船良机,他娘子害怕,与他分道扬镳,先回娘家,待风雨季过了,再自进京。”
乔云云道:“却是让她躲过了一劫!”她想起道:“今儿福安还来问九爷的消息,想必察觉到甚么?”
魏寅问:“哪个福安?”
乔云云道:“原是九爷的长随,不晓怎地,现在萧肃康跟前当差。”
魏寅没再问,斟酒吃,两人默默无言,半晌后,乔云云低问:“我们该怎么办呢?”
魏寅道:“得皇帝允肯,太庙皇寺的灯油,将重用山茶油,采买之任交由内库宦官魏泰,他将择选京商做为佥商买办,负责采油运油,以免地方官商勾结,重蹈十三年前灯油案覆辙。”
乔云云冷笑道:“皇帝耳聋眼瞎,十三年前,采油之任,便是魏泰交由常山县衙,后面一系列变故,若说他没干系,天打雷劈。”
魏寅道:“如今京城里,宫内、朝堂、商户皆在蠢蠢欲动,各自勾结,筹谋暗算,力争拿下采油之任。萧云彰不顾风雨时节,绝然冒险回京,定也是为此而来,无奈天道不公,上苍不眷,竟死在路上。”
乔云云心底难受,流泪道:“原还寄希望与他,盼能沉冤昭雪,还父辈清白,哪里想得,世事无常,如今看来,愈发渺茫了。”
魏寅道:“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俩亦可行。”
丫头捧了锦衣进来,已烘得干干地。他站起身,乔云云接过替其穿戴,说道:“我想去顺天府,看看他的尸体。”
魏寅道:“此时去不可,免惹无端事非,待他置办好灵堂,你再往吊唁不迟。”
他待要走,乔云云扯住衣袖,说道:“年除晚儿,你来我这里过罢,我亲自烧些家乡小菜,与你吃酒。”魏寅点点头,不再话下。
福安的面庞,被炭火照得紫膛膛,萧书拍他肩膀道:“幸亏你跟了大老爷,若还在九爷身边当差,定会随他南行经商,没准你的命,此刻也没了。”
福安笑道:“我福大命大。”
萧书打呵欠道:“夜已深,好歇息了。”
福安道:“你先上炕,我溺泡尿去。”他站起来,往门外走,掀帘出房,冷气侵人,雪花大如鹅羽,直往怀里钻,虽说黑夜如墨,却因雪色,反显一片光明世界,他捂住胸前,咳了两声,吐出一口鲜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