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世界 第58节
乔云云问:“爷要用他甚么?”
萧肃康道:“机密之事,岂能说得。”
乔云云愈发啜泣道:“原来你也诳我,又何必哄我说哩,落得里外不是人。”
萧肃康道:“ 这般,你不用接客了,我每月送二十两银子与虔婆,若老骟驴来请,自让她挡回去。”
乔云云不哭了,说道:“二十两只怕不够,爷真待我有心,再添十两才行。”
萧肃康道:“不过三十两银子,我自会命小厮送去。”
乔云云喜笑颜开道:“我晓得爷最心疼我。”
萧肃康道:“今日难得见,我们多耍一回。”
福安听得床榻咯吱作响,萧肃康气喘吁吁,娼妇娇吟连绵。他觉无趣,重坐回明间,阎婆打酒回来,两人吃了片刻,听房中要水,阎婆自去伺候,待萧肃康出来, 福安近前递上银子。
萧肃康道:“你给乔云云,回府后,再问曹伙计讨三十两,送到怡花院虔婆处,只说我包下她,不消接客了。”
福安道:“只怕曹伙计不给哩。”
萧肃康问:“为何不给?他吃了熊心豹子胆?”
福安趁机道:“我不敢说。”
萧肃康道:“你尽管说。”
福安就把在账房遇李氏、添油加醋说一遍:“大夫人问小的,爷在哪里做甚,小的回爷在白塔寺听经,大夫人骂小的一肚子坏水,张口胡诌,定是替爷在遮瞒,她听小的要银子,骂爷不当家不知油盐柴米贵,如今没了九爷相助,府里哪有闲钱。好说歹说,才扔给小的十两,小的只好等大夫人走了,再问曹伙计讨了十两,他向我诉难处,看情形下次要就难哩。”
萧肃康大怒道:“待我回去骂她!”
福安道:“爷万不可把我供出来。”
萧肃康不答,乘上轿先走了,福安等乔云云出来,给了二十两银,她接过称谢,赏他一两银子,也自回去,不在话下。
话分两头,林婵这边棺材落葬后,打发各路人马去了,该拆的拆,该换的换,洒扫清理,耗了几日,她休了几日,仗着年轻,精神养足。
一日早晨,用过饭后,她乘上轿子,陈珀、萧乾及齐映跟随,迳往奎元楼来,到了楼首,她下轿,已有伙计来迎,走进上房,桌席已备,煤、布、骡马市及其它杂市的总管事,均已到了,皆站起作揖,再叙礼依次坐。
陈珀先开门见山:“九爷亡故,留下商铺众多,群龙不可一日无首,此番召各位前来,是要把这个‘首’给定下,众人也可心定。”他指向林婵道:“日后商铺的经营,大小决策及帐目明细,全交奶奶处置,我从旁监督相助。”
一众面面相觑,再打量林婵,祭吊时见过,一身缟素,多在灵前跪坐垂泪,是而不曾在意,此刻再看,穿桃夭色棉布袄裙,发髻高梳,刻意打扮老成,但相貌难骗人,又是好颜色。煤市总管李青开口道:“奶奶乃官家之女,如今接手九爷的铺面,行行商之事,只恐辱没了奶奶。”
林婵道:“我嫁九爷起,便自认下商妇的身份,并不以为耻,何谈辱没。”
布市总管姚广问:“奶奶常居深宅,无行商过往,如何管理商铺,查看帐目,督促我们经营?”
林婵道:“我随九爷南下行商,经其言传身教,后在姑苏城布铺,做了半年掌柜,得唐掌柜倾囊相授经商之法,所谓名师出高徒,我受益匪浅,虽经验不足,还有待磨炼,但该知的行道,已烂熟于心。”
骡马市掌柜冯建问:“唐掌柜可安好?”
林婵微笑道:“甚好呢!”
冯建颌首道:“唐掌柜女中豪杰,有她相授,应差不了。”
李青道:“话虽这般说,但九爷数年打下的江山,亦是我们心血,来之不易,奶奶太年轻,言语过于自信,反显浮躁自大,我心生忐忑。陈珀,此事不可轻率。”
陈珀一声不吭,林婵道:“周公不避嫌疑,尽力辅佐君主,而召公则害怕遭非议,孔圣不避见郑国美人南子,子路则主张避嫌,是以我早知各位管事,对我经商才能存有疑虑,也是人知常情。我效仿周公孔圣坦然面对,并不如召公子路退避。明知你们对我诸般猜疑,仍要前来,只因我觉得,我是九爷的正妻,他不在了,我理应挑起大梁,这是正确的决定,就该去做,至于日后成功失败,时也,命也,运也。更况,九爷生前多将你们夸赞,有胆有谋,忠心耿耿,得你们相助,我如虎添翼,有甚好怕。”
冯建笑问:“奶奶打算如何用我们?”
林婵不动声色道:“我将各位当老师看待,与各位当朋友交往,遇事待各位当盟友相商,钱财待各位当亲人相分,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一众听后,神情渐肃然。
李青端酒站起,说道:“我敬奶奶一盏。”
林婵亦不推辞,以袖遮面吃尽。
李青问:“奶奶可否自评,是甚样的人?”
陈珀咳嗽一声道:“过了。”
林婵道:“无妨!我为人处事,识时务,晓进退,诚实可信,行事公正,若谁欺我弱小,私行苟当,必睚眦必报,实在眼里容不得沙子。”
李青问:“奶奶方才说,有我等相助,如虎添翼,若此刻我等一齐请辞,奶奶该当如何?”
林婵道:“踩住虎尾,它便不能伤人,鞭打龙躯,它会吐出宝珠,能者无需神仙相助,懂得运筹谋略即可。你们若请辞,来去自由,我先从内部选拔,能者居上,再外部招贤,奉以厚金相引,也可苏州布庄调遣解围,办法总比困难多,我并不惧。”无人再说话。
陈珀拿出一个锦盒,揭盖取出纸笺,展开道:“此是爷生前所写,留下遗愿,他若遭逢变故,商铺一切经营,交吾妻林婵掌管打理,陈珀相助,各铺管事掌柜,理应忠心辅佐,待她如待我,见她如见我,无有区分。若有违心逆心者,可自行离开,若有生出祸乱者,论情节轻重,施以严惩。”陈珀念毕,传于众人看,果是九爷萧云彰的笔迹无误。
李青冯建持酒盏,带头起身,再撩袍跪下,余者纷纷跪下,共举盏齐声道:“我等定不负九爷意,一切如昨,誓与奶奶同生死,共进退。”
林婵举盏吃尽。
气氛渐热闹,陈珀叫了伶人五六个,带琵琶月琴,进来弹唱助兴。林婵亦不离开,与他们同乐,陈珀悄悄道:“奶奶勿要责怪李青冯建多话,他们其实......”
林婵打断道:“我晓得他们苦心,这点眼力见儿我若没有,怎当这群龙之首?”
陈珀微笑道:“是我小瞧奶奶了。”
林婵哼了一声,抬下巴尖儿问:“那可是柴市的主管陈胜?”
陈珀道:“从前是,如今柴市归了五爷,他没了用处,平日只记记闲帐而已。” 林婵没再问了。
第97章 密谈
接上话,且说林婵与众商铺管事吃席毕,皆作谢起身,各自散去。林婵借故留下陈胜,随轿回到陈宅,至垂花门处,林婵吩咐:“萧乾,你往菜市口,买只八斤重的老鸭回来,齐映往酒庄买一坛羊羔酒,煨鸭子吃。”他二人应诺走了。
林婵与陈胜、陈珀走至花园深处,到一处院门首,陈珀先叩门钹五下,再推开,走至正房前,陈珀隔帘禀:“奶奶和陈胜来了。”
里有人道:“还不快进来。”
陈胜听得声后,大为惊骇,嘴唇抖颤问:“这,这是......不是说九爷故去?”
陈珀微笑道:“你去瞧瞧不就大白了。”
林婵已掀帘入房,陈胜忙跟在后,萧云彰迎来,摸摸林婵的面颊,一片冰凉,皱眉欲说,陈胜已跪下,喜极而泣道:“爷啊,你还活着,瞒得我等好苦啊。”
萧云彰扶起他,温和道:“为查清当年灯油案,沉冤昭雪,唯有置死地而后生,我们才有活路,委屈你了。”
陈胜道:“只要爷活着,我便是死也甘愿。”
林婵脱了斗篷,听这话道:“甚么死不死的,大过年也不晓忌讳。”火盆儿在床沿,她坐到床上,陈胜道:“奶奶说的是。”
萧云彰摇头笑。陈珀搬条长凳过来,与陈胜并肩坐了,萧云彰上床坐。一个年长的仆子进来,端了桌子,放火盆上,摆几样小菜,酒温好了,林婵瞧那仆子从未见过,但观陈珀陈胜表情,显然熟识许久了。
陈珀斟酒,陈胜擎盏在手,敬道:“晓爷还活着,我实在高兴,请九爷奶奶满饮。”
萧云彰林婵举盏饮了。陈珀斟满,陈胜说道:“今儿奶奶在诸管事面前,昭显大才,好事成双,请九爷奶奶再饮。”两人无二话,饮尽了。
陈胜说道:“好事连三,请九爷奶奶再饮。”两人依旧饮尽。
林婵打个酒嗝儿,萧云彰瞟她两腮白里透赤,眼生涟漪,挡住陈胜,笑道:“慢慢吃罢,不必再敬。”
林婵好奇问:“你随五爷经营柴市 ,如何了?”
陈胜愤懑叹气,说道:“当初爷将柴市交萧任游时,正当兴旺时,负责整个京城、连同宫内惜薪司的柴炭供应。哪成想萧任游来后,重用亲信,驱撵旧人,他不思经营,终日只知勒索帐上银两,供其吃喝嫖赌,不过半年,败相已显,其他柴炭铺面,如雨后春笋,抢占商机。尤以一家名为南山柴的,来势汹汹,日益扩大,铺里出走数人,皆投靠他处。”
陈珀笑道:“你猜猜,那南山柴的铺子,是谁开的?”萧云彰笑而不语。
陈胜看他们,顿时恍然:“原来是爷。”
林婵捏萧云彰的脸问:“你何时布局的?”
萧云彰道:“去年娶你时。”
林婵道:“你这老狐狸,太坏了。”陈珀闷笑。
陈胜道:“奶奶这话,有些不敬。”
林婵抽手,用指头戳萧云彰胸前,连声问:“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坏。你瞒天瞒地瞒大海,你瞒妻瞒友瞒死敌,让亲者痛,仇者快,这还不坏,简直坏透了。”
萧云彰顺势攥住她的手指,问陈珀:“她在奎元楼吃酒了?”
陈珀还未答,林婵道:“小酌了两杯,我没醉。你说你坏不坏?”
萧云彰无奈道:“坏,坏透了。”
林婵看向陈胜,得意道:“爷承认了。他令福安和你,那样伤心大哭,我都没眼看,定要让他给你俩道歉。”
陈胜唬得连连摆手:“奶奶折煞我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能还陈家公道,一切不过微尘。”
林婵道:“你们都是好人,可惜跟了一只老狐狸。还是跟我罢,我决计不令你们受这委屈。”
萧云彰弹她额面,笑道:“当着我的面,挑拨离间,蛊惑人心,挖人墙角,该当何罪。”
林婵听了,怔怔地,再嘻嘻笑,萧云彰叹息道:“没酒量还要饮。”问陈胜:“十日后,魏公公在奎元楼办商会,争灯油采买佥商名额。萧任游可有消息?”
陈胜回道:“听他同亲信隐约提过,定去参加,大有胜券再握之势。猜度萧家大爷萧肃康在暗处使力,他原就和魏公公交好,还有徐首铺,与萧府是姻亲。爷有何打算?”
萧云彰不待答,林婵道:“大好机会岂容错过。我必当竭尽全力争一争。”
萧云彰睨她问:“怎地,又清醒了?”
林婵道:“我没醉。”
萧云彰道:“西城南有个油坊胡同,里边有十数家,都是开油坊营生的,其中有家叫‘百门’的油铺,是我八年前开的,只卖灯油,为掩人耳目,经营的不死不活。如今将派上用场,阿婵以百门油铺掌柜身份,前去参加奎元楼商会,势必拿下灯油佥商一缺。”
陈胜道:“能竞争者,唯萧任游不可小觑,终究大树底下好乘凉。”
萧云彰道:“我已有法子,让他在商会上不体面。”林婵倚他肩膀上,要睡不睡,嘀咕道:“真是坏。”
萧云彰忍俊不禁,陈珀陈胜也笑了。
萧云彰低声道:“官商勾结,以‘利’字为重,我之法不过为横生枝节,是否能撼动大树,我实难拿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需气运。”这番一说,陈珀陈胜心中也没了底,面色凝重,不言语,火盆里燃炭赤红,烘得桌腿暖呼呼。
萧云彰怕林婵受凉,拿过大氅将她裹住,抱在怀里,问他俩:“阿婵今日与众主事相见,表现如何?”
陈珀陈胜皆赞不俗。陈珀道:“不愧是林詹事教养出的女儿,饱读诗书,讲话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态度更不卑不亢,唬得一帮爷们无话可驳。”
陈胜道:“他们是吃了没念书的亏。”
萧云彰饶有兴致问:“阿婵说了甚么?”
陈珀故意道:“爷自问奶奶去,定比我们讲来精彩。”皆笑了。
萧云彰道:“奎元楼商会,来的魏公公不谈,内阁首辅徐炳正,大理寺少卿谢京,萧肃康多数会到,这几人满腹学问,在朝堂纵横捭阖数年,各有各的阴谋算计。我不由忧心,恐阿婵难以应付。”这正是:打鱼人难躲狂风巨浪,打猎人难避虎豹豺狼。
陈胜道:“能应付他们的,唯爷自己。但爷既下了这盘棋,选定了奶奶,理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萧云彰拍桌道:“好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亲自为陈胜陈珀斟酒,三人饮过一盏,再叙聊许久,眼见天色昏沉,陈胜起身告辞。
萧云彰道:“陈珀送陈胜出去,阿婵醉睡了,待她醒后,我送她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