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世界 第60节
福安道:“我一时无所想,先欠着罢。”
乔云云冷哼一声,荡下轿帘,不再理他。过半晌,福安问:“怡花院里,我记得有个妓儿,眉心有颗红痣,叫甚么花名?”
乔云云回:“一点红。你怎还不走?”
福安道:“谢姐姐告知。我两条腿正有劲儿。”
乔云云一把撩起帘,说道:“你问她做甚?”
福安道:“九爷从前身边有个陪随,名唤萧贵。”
乔云云道:“我管他萧贵还是萧贱。”
福安道:“你莫心里筛豆子。萧贵常随九爷来怡花院,一来二去,和一点红打得火热。”
乔云云道:“勾栏本就风月场所,专事男女勾当,不足以提。”
福安道:“麻烦姐姐同那一点红说,失踪一年余的萧贵,回来了。”
乔云云问:“他怎会失踪哩?”
福安道:“谁晓得。前年秋末,九爷给他盘缠,往南方办差,一去便无了音信,劳官府张榜寻找,也是徒劳。后猜他定是见财起义,贪了爷的银子自谋生路去,哪想得他今日出现府门首,不像个人样。”
乔云云默有须臾,忽然笑道:“我倒晓得一桩秘事,你听也不听?”
福安道:“姐姐说来。”
乔云云道:“我说可以,你休在萧大爷那嚼我舌根,我俩两清。”
福安想想道:“你勿诳我。”
乔云云道:“必是你爱听的。”福安这才答应了。
乔云云让他凑近,附耳畔道:“我同你说,这般那般。”福安听后,喜不自胜。
乔云云道:“莫同旁人说是我说的。”
福安道:“这是自然。”行到十字街口,两人分道扬镳。
乔云云乘轿回到勾栏,已是天色将晚,一轮白月当空。她上楼进入房内,丫头不晓哪去了,铜盆生着旺火儿,桌上摆杯盏,茶吃了半壶,绕到里间,果然魏寅躺她床上,头枕熟睡。她蹑手蹑脚坐到床沿,一错不错瞧着他的脸,见他眉头紧蹙,不禁伸手欲抚平,又顿住缩回,神情阴晴不定,渐渐流露出伤悲颜色。
魏寅猛得睁眼,她忙背过身去。魏寅坐起问:“甚么时候回的,怎不叫醒我?”
乔云云道:“难见你睡得这般沉,不忍叫醒。”她起身去更衣。
魏寅趿鞋下床,向火吃茶。乔云云过来,坐他身边问:“用过饭没?”
魏寅给她斟茶,回道:“吃了一碗元宵。”
乔云云问:“甚么馅儿?”
魏寅道:“还能甚么,不是芝麻,就是花生。”
乔云云突然笑了。魏寅问:“为何发笑?”
乔云云道:“你还记得,在宝山县,有一回上元节,你娘包了野鸡馅的汤圆,又咸又鲜,我恁爱吃,足吃了八颗,腹胀如鼓,爹爹熬山楂水,喂我饮下,折腾一夜,才渐消停。”
魏寅道:“我娘内疚了好些日。”两人相视,火光在眼里跳跃,笑着笑着,倏得不笑了。
第100章 暗事
接上话。两人俯首看向铜盆,燃炭发红,忽明忽灭。
乔云云轻道:“我同魏公公说,日后他再叫,我也不来了。他问我为甚。我说,萧大人出三十银子包钱包了我,不许我再接客了。他还有些不信,使了小公公把妈妈叫到府里,妈妈先还瞒着,挨了几板子才吐露实情。魏公公十分恼怒,我说,‘我听他还说了些话,算罢,还是不说罢,你们素来交好,不必为我一个娼妓伤了和气,心生罅隙。’他说,‘你不说,我反要打你板子。’我说,‘萧大人看到我鞭伤,问哪来的,我不肯说’,他说,‘不说我也晓得,魏公公抽的,有怪癖的老骟驴,我现要用他,奈他不得,待事成了,我呈奏皇上治他的罪。’魏公公听了,又气又恨,大骂,‘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当他道貌岸然是个人,他倒处处想我死。’我说,‘我问萧大人待甚么事成了,他不肯答。’魏公公说,‘奎元楼佥商会。’我怕他生疑,不敢再多问了。”
魏寅道:“怎不与我说,就自作主张?你自诩貂蝉,他俩非董卓吕布,一个宦官,一个重臣,原就利益交互,沆瀣一气,断不会为你撕破脸面,更甚者,吾朝律法对官吏宿娼有明令,轻杖责,重者罢官且不再叙用,你知他俩隐秘太多,以其阴狠禀性,除你指日可待。”
乔云云道:“我知晓!”
魏寅问:“既知为何还要以身犯险?”
乔云云泪目道:“你一直说,要等,要忍耐,时机还未到,我皆听你的,可这一等,一忍耐,就是数年。我不要再听你得了,纵然是个死,我一条贱命,何以为惧!”
魏寅无言以对,半晌后道:“皆是我的错。”
乔云云揩帕拭泪,平静心绪,说道:“你又何错之有,我们都没错。只是天道不公,奸臣弄权罢了。”她又问:“萧肃康、魏泰所提的事儿,到底是甚么?”
魏寅道:“太庙皇寺的灯油,将改用山茶油,需指定采买佥商,二十日在奎元楼,有几家商户争夺采买权,以魏泰为主,徐炳正、谢京附从,在商户中择选其一,给予采油重任。”
乔云云问:“哪几家商户?可有名目了?”魏寅道:“萧府五爷萧任游的薪火庄,灯油商李启的启记灯油铺,西城南百门油铺,木头商周守礼的木材铺,秦重的秦家油铺。”
乔云云听后,难掩失望道:“除薪火庄最有盛名,旁的皆从未听说过,萧家看来势在必得。”
魏寅只是吃茶,沉默会儿,乔云云叹息一声:“原还寄望萧云彰,他却死了。”
魏寅道:“他之死颇蹊跷,或许还活着。”
乔云云问:“官府走过的,还怎么蹊跷?还能活着?”
魏寅道:“我正在查。到那日你前往旁观。”
乔云云问:“与我有何干系。”
魏寅道:“就算灯油采买权,终落萧家,你往那儿一坐,让魏泰想起萧肃康的话,心中生刺,眼底钉钉,也是好的。”乔云云应诺,两人又说了会话,魏寅才离去,不在话下。
且说福安回萧府,往书房来,不见有人,问站在凳上点灯笼的萧勤:“老爷哪去了?”
萧勤道:“老爷前时命萧逸备轿,与郭先生出府吃酒去了。哥,替我稳稳凳子腿,摇晃晃的,摔下来可疼。”
福安替他掌凳道:“你这点出息。”
萧勤点亮灯笼,跳下来谢过。福安问:“萧贵哩?”
萧勤道:“惠春姐姐来寻过他,老太太要见哩。”福安听进心里,走出书房,往老太太院子去,走近门首,门半掩,轻推开,往内张望,安静静的,无半个人影,他有些纳罕,走到游廊,看房外窗寮处,惠春、雪鸾、玉翠及红玉围簇在那偷听。
福安拍了记雪鸾肩膀,雪鸾唬得回头,骂道:“你个冒失鬼,来做甚,贼眉鼠眼准没好事儿。”
福安道:“我寻萧贵哩,遍寻不着,过来看看。”
雪鸾朝窗寮内呶呶嘴:“在里头哩。”
惠春道:“我往房门前守着去,若哪个主子来,好歹有个招呼人。”说完走了。
福安占据她的位儿,凑耳细听,听老太太问:“你到了砖窑,没向窑役说明身份?你是京城国公府萧家的仆子?”
萧贵道:“去就说的,没人信,以为小的要跑,说一次打一次,打得狠了,后再不敢说了。”
老太太问:“这砖窑是谁管的?”
李氏道:“临清产的都是贡砖,由宫中内库太监管的。”
老太太问:“萧贵,做窑工很苦罢?”
萧贵哭道:“岂是苦字了得,可谓生不如死。”
李氏道:“你细说说。”
福安取下玉翠头上一根簪子,戳破窗纸,往里偷窥,除老太太李氏外,二房蒋氏、三房赵氏、七房卢氏,还有三四个姨娘也在坐,共听萧贵倾诉,比听戏文儿还有兴致。
卢氏问:“你说砖厂管得甚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蚊子飞进去也难逃,你如何逃出来的?”
萧贵道:“小的有一晚,偷了窑役的衣裳穿上,恰有车送莲花土,厂门大开,小的趁旁人不备,就逃出来了。”
卢氏道:“你这处说的含混,窑役的衣裳能随便偷的?”
蒋氏道:“你说了,窑役待你们凶残,岂容有近身的机会。”
萧贵支吾道:“也有一两个善的。”
李氏道:“你这厮定是瞒了甚么?”
萧贵满额生汗,只道:“确是机缘巧合。”
卢氏噗嗤笑道:“我倒是猜了些。”
李氏道:“你说来听听。”
卢氏道:“定是叫你到房里干营生儿,你才偷到衣裳,我说的可对?”
老太太叱道:“我当你要说甚么好话,却来污我们耳朵,连小厮也晓得避讳,你倒大剌剌说了,没个高门媳妇该有的谨言慎行样儿。”
卢氏撇嘴道:“是大嫂非逼我说,我见她想听,才说的。”
李氏道:“你这淫妇,先说你猜着了,语气板板正正,把我们全骗过,却是狗嘴吐不出象牙,鸡窝里飞不出凤凰。”
卢氏立刻道:“可听好了,大嫂说这儿是妓窝哩。”
李氏察觉失言,脸儿腾得红如抹布,朝老太太道:“母亲最知我,我没这心思,只是嘴笨罢了。”
老太太道:“晓得自己嘴笨,就少说两句,不开口没人当你哑巴。萧贵你退下罢。”
雪鸾玉翠等几,听得萧贵出来,皆做鸟兽散,福安候在院门外,须臾萧贵出来,福安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脖颈,笑嘻嘻道:“你随我走,老爷寻你。”
萧贵推开他道:“走就走,你动手动脚做甚。”
福安偏要搂他,嘲道:“窑役要不搂你,你能逃得出砖厂?他搂你可以,我怎就不行。”
萧贵奋力挣脱,一路疾走,一路大骂,福安只笑,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第101章 风前
接上话。萧贵走进书房,瞧着无人,晓得被戏耍了,转身指福安骂道:“你个贼奴才,假传老爷的话,骗我到此,想要做甚。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定告知老爷,打你板子。”
福安往火盆前一坐,烤手道:“随你去告,且看老爷信你,还是信我?”
萧贵道:“今儿老爷可说了,命我明日跟前听差。”
福安笑道:“还不得恭喜你。”
萧贵哼一声欲走,福安道:“我们打个赌如何?”
萧贵问:“赌甚么?”
福安道:“待老爷回来,我禀一桩事儿,看明日可还用你!”
萧贵道:“你有话直说,缩头缩脑龟孙子。”
福安看他,笑嘻嘻道:“老爷问你,九爷给的盘缠五十两,可向谁透露了?你怎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