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世界 第71节
魏公公笑着打量她。临惜低首不语。林婵暗想,这方丈坐莲花台上,宣读宝卷时,一副道貌岸然,而此刻话语淫邪,竟把我比做娼妓。
魏公公偏问:“福觉方丈怎地说?”
福觉道:“我曾往南京鸡鸣寺讲经,城中桃叶渡有处茶室,名为‘花乳斋’,茶室之主闵老子,与我有些佛缘,是而晓得,秦淮河畔勾栏院花魁王月,常往那里吃松萝茶。”
魏公公道:“原来如此。”
齐映低道:“松萝茶,由大方和尚创制。”
林婵心领神会,开口道:“松萝茶乃大方和尚,游走群山中,在徽浙松萝山寻得蜜蜂篷茶树,经过煎炒,才得松萝茶,因色味香重,且量少,而受世人追捧。《长阿含经》说,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亦无异名,众生平等。大方和尚若知自己炒制的茶,却被门下高僧,分了高低贵贱,用来取笑世人,不晓会做何感想?”
福觉方丈脸色微变。
第118章 博弈
接上话。魏公公道:“陈娘子不必恼怒,商人本就低贱,又是妇人。”
林婵笑道:“魏公公怎地说,皆有三分理,我忍让着便是。”
魏公公也笑了:“你这娘子,红口白牙,长了一张利嘴。福觉你也莫往心里去。”
福觉方丈道:“阿弥陀佛,我佛眼看凡尘,心怀清风明月,岂与一介商妇计较。”
林婵嘲道:“是这个理,大方和尚能煎茶给歌姬品尝,更况福觉方丈与我哩。”
魏公公道:“言归正传。陈娘子现为灯油佥商,理应要知我的需量。”命小公公将帐册递她。
林婵接过,看得年需十万斤山茶灯油,仅白塔寺一寺,便需两万斤。她道:“还请福觉方丈赐教,这灯油用量恁可观。”
福觉方丈道:“白塔寺为皇家敕造大寺,因寺中有座琉璃塔而闻名,内有九层,窗罩明瓦,共设长明灯 146 盏,每盏灯芯 2 寸,排 100 名僧人轮值,给油灯添油、剪芯,确保夜夜通明。每盏每夜需 6 两 4 钱灯油,再加每个大殿禅房日常用度,每月灯油总耗 1600 斤,已是除去香客所赠灯油,苛算而得了。”
林婵道:“如此算来,1 两山茶油按 2 两银算,每月灯油用度 3 万 2 千两银子。”
魏公公道:“陈娘子价钱算贵了。”
林婵问:“怎地贵了?”
福觉方丈道:“往年所用桐油,1 两不过 500 文钱,你这女商,狮子大开口。”
林婵不慌不忙道:“山茶油岂是桐油可比,自古以来,寺庙用油,皆以山茶油为尊,用它点灯,不仅明亮持久,还散发缕缕香味儿,有赞它的,一点灵明三世外,十分妙净万机前,还有赞的,道人结屋云深处,自捣茶油供佛灯。若非十四年前灯油贪墨大案,现时哪有我在此说话的份儿。”暗观魏公公、福觉及临惜神情莫辨。
魏公公端盏吃茶,想想道:“从前用山茶灯油时,1 两也不过 1 两银。”
林婵道:“魏公公应知,常山县冯家镇的茶园,当年官家撤出时,茶树尽毁,我夫散尽千金,耗时八年,才得终成千亩,有所收成,这些前期成本,不得不算入。”
魏公公道:“你就算散尽万金,关我们何事,现只论此刻,不谈前后。”
林婵笑道:“魏公公这般说,我还有甚好讲的,若按 1 两灯油 1 两银算,这十万斤灯油钱,先给我五成。半年再结三成,年底一次结清,这样总行罢。”
魏公公道:“陈娘子,你未做过佥商,不懂规矩,也算情由可原。”
福觉方丈道:“灯油钱由陈娘子先垫付,半年后结三成,年底结两成,余的明后年结清。”
林婵道:“我哪垫得出这许多银子。”
魏公公笑道:“陈娘子毋庸过谦,已查过你的资产,够殷实,承担得起这笔费用。”
林婵道:“话不能这样说,我虽有些钱财,但不止经营百门油铺一家,旁的柴煤布马店铺,采货备货、水陆运货、钞关付税,用人工钱,哪样不是开销,需得银子打点?我生生垫出数万两银子,魏公公呀,你可要了我的命了。”
魏公公看她容颜艳丽,语气娇嗔,竟比乔云云还得他意,不由色迷心窍,笑问:“陈娘子打算如何?”
林婵道:“我也不难为公公您,好歹先给我三成,半年结两成,年底至少再结两成罢。”
魏公公还未话,福觉方丈道:“你个商妇,怎这般奸狡滑溜,贪心不足,长明灯换茶油,是为皇帝安康祈福,怎容你在此讨价还价。”转而朝魏公公道:“不妨换掉她。”
魏公公问:“换谁?”
福觉方丈道:“木材铺周守礼,在江西袁州有个山头,种植了百里茶林,他亦可行。”
林婵道:“福觉方丈终日诵经宣卷,不知凡尘俗事。这木材铺周守礼,主营梁柱家具箱笼等,油漆之类不过附带,再讲江西民风彪悍,劫匪出没,一路运途艰险,再让他垫数十万银子,怕是也要了他的命了。”
福觉方丈道:“萧家薪火铺可行......”未讲完,一个和尚进来禀告:“锦衣卫千户魏大人来见。”
魏公公吃惊问:“他怎来了?”看向福觉,福觉道:“非我邀来。”
林婵摆手道:“我不认得他。”
魏公公吩咐:“请他进来说话。”
魏寅走入房内,径至魏公公跟前,作揖见礼,福觉及临惜唱喏,林婵道万福,礼毕后,重新排序而坐,林婵让出位子,由他坐侧席,再坐他右侧。小公公斟茶。
魏公公笑问:“甚么风把魏千户吹来了?”
魏寅道:“自是白云堆里古家风。”
魏公公道:“没想到魏千户双手沾红,却也懂佛法。”
魏寅道:“我不懂,我只知皇上龙体染寒,卧榻至今,太子欲要长夜在白塔寺、为皇上祈福,命我来问,灯油采办之事如何了?”
魏公公忙道:“正寻陈娘子商讨着。”
魏寅问林婵:“可有难处?”
林婵道:“不曾有难处。”
魏寅问:“灯油何时运进油库?”
林婵道:“魏公公今能付三成油钱,我回去捎信,请驿吏快马加鞭送到,常山镇的掌柜即刻运油进京,我有自家标船,不受官船时限,日夜兼程,一月之内,京城太庙皇寺皆可换用。”
魏寅道:“就这样办!”
林婵微笑道:“魏千户说的不算,还是要等魏公公一句话。”福觉及临惜不吭声,魏公公只得道:“我现所用其他佥商买办,皆先垫付货资,到后再分期支付。陈娘子有些贪了,破了规矩,我如何向他们交待。”
林婵道:“此一时彼一时。灯油耗费大、垫资高,又急用,责任颇重,若有半点闪失,我难逃其咎,这掉脑袋的差使,魏公公若还觉得坏了规矩,那就换掉我,交旁的商户接手罢。”
魏寅沉脸,大声叱道:“无知愚妇,你是经奎元楼商会、钦定的灯油佥商,怎能说换就换,置王法何处!若非在佛门圣地,我必将你杖责十棍,以示警训。”
林婵忙起身,齐映跟随,双双跪倒磕头,林婵道:“是我口无遮拦,冒失失地,还请魏公公、魏大人恕罪,饶我这一回。”魏公公无奈道:“你起来罢!无知者无罪。”
魏寅道:“看在魏公公份上,饶你这回,勿再犯我手上,绝不轻饶。”
林婵磕头谢过,坐回原处。魏公公道:“此时我亦骑虎难下。既然魏千户受太子之命、来责问此事,我只能特事特办,陈娘子,就按你所提,先付三成银子,一月之内灯油进京,不可延误,否则唯你是问。”林婵应诺了。
临惜取来纸笔,福觉拟合同,看过无差池,各签名按指印,算是达成。
第119章 试探
接上话。魏寅见合同签了,大局已定,指要向太子禀报,起身走了,临惜住持起身相送,待四周无闲杂,林婵道:“我虽行商时日不多,但常听亡夫教诲,做生意要懂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能成佥商,皆因魏公公厚顾,日后还得仰仗魏公公与福觉方丈照抚,我甘愿让出四分利,魏公公三分,福觉方丈一分,微薄心意,还请笑纳。”
福觉方丈沉脸道:“陈娘子这是做甚?我乃佛门之人,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岂容你来覆尘埃。”
魏公公也道:“我倒小瞧了你,这与收受贿赂有何区别。十四年前灯油惨案历历在目,我等惊弓之鸟,怎能再重蹈覆辙!”
林婵面孔涨得通红,说道:“怪我妇人家鼠目寸光,只想报答恩情,未曾想得深远,不知者无罪,还请饶过我此趟。”
魏公公道:“算罢,谅你无知,下不为例。”
林婵称谢,又虚言几句,告辞离去,待她与齐映没影了,福觉方丈不悦道:“我前时与你怎说地,抓住陈娘子错处,撤其佥商之任,改薪火庄接续,明明她错处百出,你倒慈祥宽厚起来, 是何道理?”
说这魏公公,听信乔云云谗言,心底忌恨萧肃康,奎元楼商会投选时,已反水,此刻更不会衬他意,推脱道:“这不魏千户来了?他有太子撑腰,飞扬跋扈,一席话无异敲山震虎,我哪敢轻举妄动。”
福觉方丈怒不言,魏公公道:“不过我看陈娘子,从商不多时,显见得愚蠢无知,心思浮浅,日后可任我等拿捏,也非坏事。”
福觉方丈想想有道理,不再执着,低言道:“公主命你我今日昏时进府,共商大计。”
魏公公称知道了,临惜住持置办一桌素斋,请他二人入席,魏公公看不过青菜豆腐面筋蘑菇之类,酒也是水酒,难下咽,囫囵吃了点,不再细话。
且说林婵,出了禅房,途经琉璃塔,朝上仰望,说道:“人赞此塔,昼如金轮破云顶,夜似银河耀月明,少时与母亲同游,今日想再登一次。”语毕即入门登塔,小眉,齐映,陈珀随在后,内里和尚不多,林婵上到九层已是气喘吁吁,忽觉风大,呼呼灌满袖笼,吹得裙袂偏飞,寒意逼人,但见天色阴沉,乌云游移,远望城郭如豆,河流似带,人行像蚁,紫雾青烟掩抹掉万古春秋,乌车白马载不动流光岁月,点点滴滴沁凉拂面,陈珀道:“奶奶回罢,下雨了。”
林婵说再等会儿,忽觉头上罩下阴影,一抬眼,魏寅打着大伞,站她身侧。
林婵行个万福,微笑问:“魏千户还没走呀?”
魏寅道:“这琉璃塔,每月灯油耗费上万银两,我不得来看看,层层上来,也不过如此。”
林婵道:“万花乱入眼,各人所见不同。佛见、别有天地非人间,香客见、散作人间引迷灯,奸佞见、尽照钱帛入权门,忠良见、只流清气满乾坤。”
魏寅问:“陈娘子所见呢?”
林婵道:“登高不胜寒,只想回家抱火炉。”魏寅听得笑了。
林婵道:“今日谢魏大人为我解围,你自顾赏罢,我先行一步。”转身要走,魏寅道:“我有话交待。”
林婵问:“甚么话?”
魏寅道:“萧云彰还要躲到何时?你转告他,若想见我,遣随从捎信至怡花院乔云云处,我定会来。”
林婵没吭声儿,迳自下塔,出了寺门,乘马车回陈宅,一路风雨渐大,刚进院门,就见萧云彰立在廊下,不晓多久了,拥她进房,坐火盆前取暖,小眉拿了水来,她洗漱更衣后,照旧坐到萧云彰身边。
他温了酒,备下五碟小菜,一碗鸡汤面条,林婵腹中饥饿,埋头吃了半碗,方缓过气来,萧云彰慢慢吃酒,这才问她与魏公公等相见情形。林婵一五一十说了。
萧云彰听后笑道:“魏寅确实机敏,我不过让陈珀随口一说,他倒心领神会,真个往白塔寺去了。”
林婵道:“是九叔自己泄漏天机,魏寅更信你还活着。”
萧云彰问:“他可有邀我见面?”
林婵点头道:“他说,九叔若想见他,请帖送往怡花院乔云云处即可。”萧云彰吃口酒。
林婵道:“你说给他们四分利,却义正言辞骂了我一顿。”
萧云彰问:“怎么骂你?”
林婵道:“福觉骂我给他佛身染尘,魏公公骂我贿赂,决不重蹈覆辙。你说为何哩。”
萧云彰道:“四分利根本看不上眼,他们想要全部。”
林婵不解问:“九叔既然早知,为何还要我说?”
萧云彰笑道:“你不说,他们怎知你竟如此蠢笨。”
林婵哼一声道:“我才不蠢笨。”
萧云彰仍笑:“蠢笨好,能让他们放松警惕,你也得一时安全。”
林婵挟了块风肉吃,滋味甚足,越嚼越香,问道:“这是哪来的?”
萧云彰道:“风干的野鸡肉,是我手下从南边带来。”正说着,陈珀隔帘禀告:“冯十八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