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谢濯玉默然不语,只是双手握住龙骨,将其贴在心口,然后低下头去。
他被剥夺了感官太久,五感都迟钝得要命。
而这脊骨上面的气息也已经淡得所剩无几,要拼命去感知才能捕捉到。
然而在艰难地感知清楚的那一刻,他好像突然死去了。
他与晏沉分别了太久,久到他已经要想不起来晏沉的气息是什么味道了。
可那脊骨上残存的气息确实让他有一种灵魂震动的熟悉感。
——宗尧没有骗他,晏沉真的死了。
他手中的龙骨便是证明。
晏沉死了。他怎么会死呢。
那个望向他时眼睛里永远盛满爱意的少年啊。
那个陪他看遍人间山河的少年,那个让他尝到情动的少年,那个仿佛只要他说连星月也会为他献上的少年。
他的晏沉啊,在春雨中与他亲吻时,分明约定着等他出关那日要带他去看最漂亮的桃花,还要向师尊求一张合籍庚帖。
分明是满心期盼重逢的短暂离别,怎么会变成一场死别,怎么会再见面时竟是对方冰冷尖锐的一节龙骨。
他的师尊、他的同族杀了他的挚爱!
……甚至,还抽出了晏沉的龙骨要拿来炼器!
想事情想得出神的宗尧是被一阵尖锐的爆鸣唤回思绪的。
他诧异地看向音源,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那凄厉的惨叫居然是他那一向清冷出尘的师弟发出来的。
牙齿咯吱咯吱地碰撞着,凄厉的尖叫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谢濯玉两眼无神,浅棕色的眼睛因为愤怒充血,如厉鬼一般直勾勾地望着他们俩所在的方向。
他扯着嘶哑的嗓子,歇斯底里地嘶吼:“你们杀了他!”
他翻来覆去地重复着这一句,然后猛地呕出了一口血。
泪水也不受控制地淌了出来,竟有几分血色,到最后已是血泪。
宗尧惊惧地望着状若疯魔的谢濯玉。
在对上那双已经赤红一片的眼睛后,他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此刻的谢濯玉已有堕魔的迹象。
谢濯玉又吐出一口血,浓墨一般的怨气在下一秒冲天而起,一点点凝实。
只听喀嚓几声,锁在他手脚处的铁链尽数断裂。
——他竟将南明设下的灵力封印冲开了一部分!
南明眉毛微蹙,不慌不忙地伸出手指,按在了谢濯玉眉心。
“玉儿,你当真让为师失望。”南明轻叹一声,另一只手伸出去要抽走谢濯玉紧紧抱住的那根龙骨。
谢濯玉紧紧攥住龙骨的尖端,哪怕手掌已经被割得鲜血淋漓也不肯松手,甚至更加用力。
南明脸色更冷,按在他眉心的食指添了两分力,然后用力地抽走了那根龙骨,随手抛给了宗尧。
谢濯玉如同被侵犯领地的凶兽一般,眼中血色更重:“还给我——”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南明松开手指,手指于空中轻点,数根银色锁链便凭空出现,分别锁上了谢濯玉的四肢后便有无数符咒浮现。
符咒飞速运转,他冲开封印的那部分狂躁灵力再次被无情镇压。
谢濯玉双手被绑于身后,脊背如负山岳,任是再不心甘情愿也只能一点点弯下去。
他被迫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棺底,却仍要掀起眼皮向上去望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南明。
“你为了一头龙便丧失理智、目无尊长,眼下竟是险些堕魔,”南明冷声道,“我从前夸你心性沉稳,竟是看走了眼。孽障!”
谢濯玉冷笑一声,昳丽眉眼间戾气横生,瞧着竟有几分妖冶:“那你便杀了我,也将我的脊骨抽出来。”
“你既总说我根骨优异,说不定我的骨头很适合和龙骨一起炼器。”
南明轻轻摇了摇头道:“你天赋卓绝,是最有希望问鼎大道的人。如今种种,不过是你所需经历的一道劫。”
“玉儿,你只能是神剑,不可为朽器。”
话音落下后,南明的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支金光闪闪的笔。
那笔的笔尖不同寻常毛笔,如玄铁一般坚硬,笔身却又好像有金色的液体在其上流动。
光从其散发的气息来看,此笔该是件半神器。
南明握住笔,竟以谢濯玉掌心的血为墨,于空中刻画出一个血红咒印。
仔细看去,那咒印的每一笔竟都包含了一个精妙的小阵法,无数小阵法环环相扣组成了咒印。
“此咒名为枯情,是一种已经失传的上古咒印,是为师特向仙尊所求,”南明淡声道,“等咒印彻底融入你的神魂,你便不会再记得那头龙了。”
“等你真正地绝情断爱,便不会再像今日这样,因为旁人而险些堕魔。”
谢濯玉听着他的话浑身战栗,眼中流露出些许惊惧。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天真。
南明能对付他的手段太多太多了。只要南明想,他会永远五感尽失地被关在石棺里。而现在南明只需下个咒印,他就会将晏沉遗忘!
天赋再好又如何,现在的他在南明面前不过是只雏鸟。
宗尧说得对,他该认错的,他不该做无谓的意气之争。
谢濯玉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后悔的滋味。
“师尊!弟子,”谢濯玉颤声开口道,“逆徒知错。我知错了,我以后会潜心修行的,我不会再乱跑了。我不要枯情,求您,师尊,求求您……”
话到最后他语无伦次,哀求得不顾任何尊严。
人死如灯灭,而被遗忘是第二次死亡。
至少他不能忘记晏沉,只有他不能忘记!
南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动作不停,飞快地完善咒印。
笔尖点在咒印核心的下一秒,那血红的咒印便一点点向谢濯玉靠近,然后落到他眉心,很快便隐匿不见。
与此同时,谢濯玉只觉神魂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像是有人拿着刀在上面书写。
神魂脆弱,这种痛苦远胜凌迟,谁也无法忍受。
即使是谢濯玉的心性也没能忍住惨叫出声。
他发出了一声又一声尖叫,痛得用头去撞石棺底部,硬生生将额头磕得头破血流。
“停下……停,好痛……啊啊——”
宗尧看着他凄惨的模样心中一疼,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面色冷凝的师尊,轻声道:“师尊,师弟不会有事吧,这也……”
南明扫了他一眼,背过身道:“你可知枯情为何失传?要知道这东西可是能助人修炼无情道的好东西,若只是痛苦些许,仍是有许多人愿意一试的。”
宗尧看了谢濯玉一眼只觉头皮发麻,心说这算个鸡毛好东西,面上却恭恭敬敬:“徒弟不知。”
南明哂笑一声:“这咒印必须完全融合神魂,相当于直接在神魂上刻画,除了要承受极大的痛苦之外,风险也很大。神魂重创都是幸事,更大可能是神魂碎裂、身死道消。”
宗尧瞪圆了眼睛,惊叫出声:“师尊,那师弟他!”
“熬过去了,他便能堪破大道,成为天尊之下第一人,那时的他会是我们最锋利的神兵。若熬不过去,”南明说着眼眸微眯,语气有几分可惜,“那便是无用之人的命,怨不得人。况且,我刻下咒印时留了一抹气息,可以帮助他神魂不碎。”
“走吧,”他抬手向谢濯玉甩出一个刻画了传送阵法的卷轴便不再停留视线,“接下来无人能帮他,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了。”
宗尧快步跟上,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却见石棺已经空空如也,想来谢濯玉已经被师尊关到别的石室去了。
他轻叹了一口气,心中五味陈杂,惋惜与同情之后却有几分无能为力的愧疚。
*——*
“疼……好疼……啊啊啊……”低声呢喃在寂静室内不时响起,伴随着肉/体碰撞的声音。
谢濯玉记不清自己在这个石室内待了多久。
南明没有再封存他的感知,甚至将视觉也还给了他。
然而这个封闭石室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神识上撕裂般的疼痛一刻也不曾停歇。
谢濯玉捂着头,痛得最厉害时只能用力拿头去撞地面,试图以此缓解神识上的痛。
他已经没有力气尖叫,连呼痛都是呢喃。
而且,南明没有骗他。
他真的开始淡忘。
先是怎样也回忆不起晏沉的脸,然后是想不起晏沉的声音……一点一点,他连晏沉的名字都要忘记。
第100章 遗忘
不知不觉,又是七夕。
这个仿佛被全世界遗忘的石室外面终于来了人。
有节奏的敲击声从洞口的石壁传来,闷闷的声音在寂静的石室内回荡。
石室角落里,身体蜷缩一成团的人却置若罔闻,甚至不曾动弹一下。
他已经认清了现实——没有任何人会来探望一个弃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