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座城堡毗邻地狱,塔楼顶端却讽刺地耸立着一个黑色十字架,尖利不甘地刺向更高处,要穿透这灰白苍穹般冷厉肃杀。
  恶龙翼翅的影子在城堡雕刻精致的玫瑰窗上短暂滑过。
  潘克拉季城堡内的奴仆看到这一幕,迅速点亮墙壁两侧黄金烛台,焰芒在恶龙归来时一同带回的冷风中摇曳,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们也伏跪在地上,小心出声:“阿赫洛斯大人,您回来了。”
  按照惯例,接下来他们会得到地狱恶龙的一句冰冷的“滚”,他们再回一句“是,阿赫洛斯大人”,就可以安安静静滚蛋了。
  结果今天恶龙说:“还没飞够?”
  奴仆们习惯成自然,一句“是,阿赫洛斯大人”都差点到嘴边了,又愕然咽回去——恶龙竟说了四个字!
  说的是一句疑问,语调无奈而宽纵。
  问完没有得到回应,他还第二次好奇询问:“只有地狱能让你降落吗?”
  奴仆们听着阿赫洛斯的话再也忍不住,大着胆子抬头察看恶龙究竟在与谁聊天?然后他们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使。
  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少年。
  他沐浴在穿过玫瑰窗洒下的透明光线里,金色的柔软卷发闪耀出比肩太阳的温暖色泽,浑身的肌肤就像牛奶一样光滑雪白,最璀璨的则要数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
  ——像圣书里记载的伯利恒之星,明亮干净,光彩夺目。
  大概要用尽吟游诗人所有赞颂的诗词,才能歌唱出那样绚烂的美丽。
  奴仆们仰望着他,看见那条套在他脖颈上的天鹅绒项圈,以及项圈末端被恶龙牵在手里的银链,心中无比绝望:这只被打入地狱的恶龙终于暴虐凶残到极致,去俘虏了一位天使来折磨复仇吗?
  天生克制地狱生物的天使都这么惨,他们这些恶魔还能有好果子吃?
  万念俱灰中,他们听到天使用比他们更绝望的声音,颤抖又震惊地呼唤他们主人的名字:“……阿赫洛斯?”
  完啦!
  没有带表示臣服恭敬的“大人”尊称。
  这位天使的翅膀要被恶龙拧断了吧?就像他们曾经的恶魔蝠翼一样。
  奴仆们下意识去看天使的翅膀……呃,没看到。
  奴仆们只看到了一对和他们相同,却小得可怜的恶魔蝠翼。
  那对迷你蝠翼像是不能适宜境伊北迩群峰过高的海拔,怕自己从云层坠落,又或者是少年想要挣扎逃离恶龙的魔爪,所以还在拼命扑腾着。
  可是阿赫洛斯在项圈上打下的奴隶烙印,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可以解除。
  少年抓着项圈掰了许久,指尖都掰红肿了,终于认清这是无效的负隅顽抗后,他蝠翼扇动的频率渐渐慢下,眼眶中泪光闪烁:“你、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你没死吗?”
  阿赫洛斯故意露出惊讶的神色,他眉眼深邃,容貌俊美,做这种表情也不显得浮夸。
  以诺却觉得他尤为面目可憎,捂住耳朵痛苦地说:“……我死了。”
  是啊,大家不都是死了才下地狱的吗?
  那么他这个死掉的恶魔,在地狱里碰见死掉的恶龙,也是很正常的事吧?
  但以诺无法接受这个绝望的事实。
  “哦,不——!”
  他呜咽着又开始扑棱翅膀,去撞玫瑰窗,想通过窗口逃走。
  玫瑰窗被他撞碎,挡不住外头的狂暴风雪,寒风携碎冰灌入城堡,顷刻间就把以诺吹了回来,还差点折断他的翅膀。
  阿赫洛斯只能像放风筝那样,把他牵着另一个地方去避风,还说:“好了好了,四五二,我允许你保留这对可爱的装饰小翅膀,不会给你拧断的,你也不用自残。”
  以诺感觉自己被恶龙狠狠羞辱了。
  他只能继续往城堡的圆拱顶飞,想让自己立足最高处,狠狠俯瞪羞辱恶龙,以作报复。
  谁知升空途中,一个象牙小盒子突然不稳,从以诺身上掉了下来。
  阿赫洛斯金瞳锐利,眼尖手快将它捡走。
  以诺脸色大变,改升为降,朝恶龙俯冲过去:“还给我!”
  阿赫洛斯起抬左手,轻轻掐住以诺纤细的脖颈,右手则捏着象牙盒子,垂眸启唇,缓声诵读盒锁上的诅咒:
  “任何怀抱觊觎之心打开这盒子的,以诺将会像抓住一只鸟儿一样,俘擒他的灵魂。”
  第4章
  灵魂是恶魔最重要的东西。
  除非灵魂彻底消散,否则恶魔就是不死不灭的存在。
  他们因罪孽死亡,又因死亡而诞生。
  堕落在血腥残酷的地狱,与痛苦为舞,与煎熬为伴,被一切生灵遗忘,被所有光明抛弃,直至时间尽头。
  因此以诺无论是给邻居米基留下的战书,还是在象牙盒子上写下的这句警告,都与“灵魂”二字有关——这是非常凶狠的威胁!却把更凶狠的地狱恶龙阿赫洛斯看笑了。
  “‘以诺’是你的名字?”他问以诺,“这不太像是恶魔该有的名字啊。”
  “‘像抓住一只鸟儿一样,俘擒他的灵魂’……哦?像你被我抓住,要给我当奴隶这样吗?”
  阿赫洛斯逐字逐句拆解以诺的诅咒,完全不感到害怕,甚至觉得非常有趣——因为当你足够弱小时,连生气都只会显得可爱。
  以诺就是阿赫洛斯在地狱里抓到过的,最柔软、最弱小、最不堪一击的恶魔。
  他偏偏勾起嘴角,故意用郑重严肃的语气告诉以诺:“四五二,现在我要怀抱觊觎之心,打开这个盒子,迎接你可怕的诅咒了。”
  以诺想摇头……噢,摇不了。
  他的脖子被阿赫洛斯捏着呢。
  以诺只能抬手反捏回去,掐住阿赫洛斯的手腕喝止道:“不准!”
  可是阻拦没有成功,小恶魔最宝贵的白象牙盒子被恶龙残忍打开。
  里面没有任何贵重物品,只有一张藏宝图卷轴,和一把通体雪白、背后雕刻着天使翅膀浮雕的手持镜。
  “怎么只有一把小镜子?”
  阿赫洛斯略过自己的坟墓地图,径直拿起手持镜,挑高眉尾:“上面还刻着丑陋的鸟人翅膀。”
  以诺纠正说:“是美丽的天使翅膀。”
  阿赫洛斯却坚持:“天使就是丑陋鸟人。”
  以诺怒视恶龙,呲出恶魔尖牙,很凶但没有一点威胁性地吼他:“嫌丑那你放回去!”
  阿赫洛斯笑了笑,口吻宠溺地说:“好好好,放回去。”
  他也果真把藏宝图取出来,将天使手持镜重新放回象牙盒子里,还松手把以诺放开了。
  以诺惊讶恶龙居然变得那么好说话了,于是他扑扇着蝠翼飞回半空,得寸进尺命令道:“把项圈解开,盒子也还给我,再给我很多很多的路费,送我回地狱中心之城。”
  阿赫洛斯又仰头看他,拒绝道:“这可不行。”
  以诺拿出自己最强硬的态度:“不准讲‘不行’,你只许说‘好的’!”
  “四五二,这是你的台词。”阿赫洛斯唇角的笑容越发灿烂,金色竖瞳里却透出邪肆的恶意,“你还漏了两个字——主人。”
  “因为你打扰了我的安眠,还偷吃了我的粮食,所以你必须给我当奴隶,赔偿我的一切损失。”
  “从今天起,我的任何话语,你都只能答应:‘好的,主人’。”
  “虽然你的鸟人镜子很难看,不过聊胜于无,往后它和你一样,都是我的所有物了。”
  恶龙说完,举起象牙盒子在以诺眼前晃晃,微笑着逗弄小恶魔:“四五二,作为主人的乖奴隶,现在你该说什么呢?”
  “哦,不——!”
  以诺睁圆眼睛,伤心欲绝,仿佛被猎枪击中心脏的知更鸟,哀鸣着盘旋两圈后,“啪”地从空中掉落,跌坐冰冷的地砖上,双手掩面啜泣。
  他的哭声凄凉可怜,荏弱悲伤,完全不像一个因深重罪孽而堕入地狱的恶魔,只如同被关入樊笼的鸟儿,在悼念缅怀自己失去的自由。
  阿赫洛斯瞒眼惊异走过去,揽住小恶魔的腰身和膝弯,将少年从地上抱起。
  以诺也顺势将脑袋伏在恶龙肩头:“呜呜呜……”
  “四五二,地面很凉,它和我的尸骨一样,又冷又硬。”阿赫洛斯轻轻抚着小恶魔后脑勺,将他放到宴厅长餐桌上的一个软垫子上,随后拉开椅子坐下,像是想要专心聆听美妙的八音盒铃曲一般说,“我也不想陪你站着,你在这里哭给我听吧。”
  以诺:“……?”
  以诺呜呜不下去了,明明是坐在松软的厚绒绵垫上,却有种火烧屁股的局促感。
  他把捂在眼睛上的手指小心打开,露出一道细细的缝隙,悄悄窥看阿赫洛斯。
  结果对上了也在盯着看他的金色恶龙竖瞳。
  以诺:“!”
  小恶魔的手指被恶龙迅速捉走,还被质问:“眼泪呢?你在假哭?”
  以诺确实是在演戏假哭,所以哭了这么久,他脸上一滴泪水都没有,连眼眶都没怎么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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