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赵名成抽完一支烟,烟灰落在他胸前衣襟上,留下点点不属于这个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丝不苟、严谨、认真的痕迹。
  他拍拍烟灰,低低嗯了一声。
  十分钟到了。
  他没继续说下去,江凛推开休息室的门,那束玫瑰消失了,他在工位左下抽屉中找到合适的教室名牌,带上门牌去往那间教室,换下门牌,这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就连教室内时不时冒出来诡异的声响和污染物都消失不见。
  那道一直跟随着他的身影短暂消失了。
  在离开时,赵名成望着空荡荡的室内,叹了口气。
  江凛如有所感,停下脚步,余光扫过那间教室。
  黑洞洞的教室内,此刻一片清明,只是灯光比起其他教室稍微亮上许多。
  江凛惦记图书馆三层的秘密,告别赵名成后又往图书馆去了。
  三层楼梯正对着的那幅画依旧挂在原处,并没有过多改动,在巨幅画像的右下脚,白色的颜料写着两个小字。
  白花。
  【或者我干脆就是树枝
  我以前睡在黑暗的壳里
  我的脑袋就是我的边疆
  就是一颗梨
  在我成形之前
  我是知冷知热的白花】注
  在两个字的边上,画着一朵纯白的梨花。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江凛回眸。
  陆辞言脱了那件白大褂,里面是较为贴身的白衬衫,领口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顶上一颗。
  禁欲又透着股子莫名的柔软和脆弱。
  他的眉目并不柔软,甚至是裹着一层拒人千里之外的坚冰,平白让人生出想要将这层冰融化的欲望。
  但在这层寒冰下,江凛捕捉到丝丝难以察觉的黯淡。
  江凛不合时宜地想到在梦境中,独自在教室里暗自神伤的少年。
  他收回目光。
  也不知道陆辞言有没有那些回忆。
  陆辞言走到他身侧,并没有过多言语,看着视线,也是在看那两个小字。
  在某刻黄昏的小山上,少年一笔一画,将少女飞扬的裙摆描刻在画板中。
  走廊安静极了,没有浓云,没有深不见底的黝黑,也没有那股子挤压于人群中的错觉。
  一道道紧紧关闭的红门中,忽然传来阵阵悠扬的大提琴声响,沉闷压抑厚重的旋律云绕在耳边,让人不由得心情低落再低落,被带进执琴者的情绪中。
  两人对视一眼,往着琴声发出的房间靠近。
  凌乱的画室内,正中央桌子上立着一尊雕像,雕像周围是数不清的画板,在雕像之后,一个少年,坐在画板前,怀抱着大提琴,正在忘我地演奏。
  巴赫大提琴,无伴奏第一组曲,前奏曲。
  饱含着难以言述的情绪,尽数通过他的琴声倾泻。
  忽然,他的动作停下了,呆呆望着面前的画板,望着那尊雕像,随后放下了琴弓。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了。
  江凛看到自己的身影变得透明,扎着马尾的女孩穿过自己的身体,拉开门。
  裙摆随着她的脚步轻轻荡。
  “又在拉琴吗?白花。”
  何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要这么叫我。”
  “好吧好吧,让我看看你给我画的画怎么样?”
  余磬书在说山坡上的那幅画,她凑过去看着画板,惊讶地啊了一声。
  何树连忙问她:“怎么了?”
  “原来你看到的我是这样的吗?”
  画板上,天空残阳如血,身穿白裙的女孩在黄昏中展开翅膀,向着落日的方向,飞离地面三四厘米,翅膀煽动,发丝、裙摆飞舞、甚至地面的小草都东倒西歪。
  她的眼睛倒映着落日浑黄的橙光,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充满希冀。
  她哑然失笑,沉默良久,眼眶莫名湿润,在何树即将开口道歉之前,她吸吸鼻子,感叹一句:“好自由的感觉啊,我竟然真的长出了翅膀。”
  她掏出一张演播厅的票:“你明天会来吗?再为我画一幅画吧。”
  何树接过,点点头:“你喜欢就好。”
  “不过你想看看明天我表演的什么舞剧吗?”
  ……
  陆辞言喃喃自语:“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陆辞言抬眸看他:“你知道他们最后的结局,所以我在问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
  江凛垂眸,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片段,在雨夜中踟蹰独行的余磬书,在深夜中不断说着好痛苦的田素素,鼻青脸肿从黝黑的巷子里爬出来的秦招,好像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并不能因为年龄的增长就能被剥夺掉痛苦的感受,从此披上坚硬的铠甲,刀枪不入。
  恰恰相反,人对痛苦的感受是相同的,只是小时候会问“是不是长大就可以不那么痛苦了?”
  “人生总是如此痛苦,还是只有小时候如此。”
  人总在美化自己未到达的远方,似乎只要到达后,所有的不甘痛苦都会瞬间消失,好似船夫撑着浆,艰难达到幸福的彼岸。
  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长大了,就不问了,学会隐藏自己的痛苦,顺带把对快乐的感受也一起隐藏,失去了对痛的感受,欣喜、愉悦、激动这类的情绪也一并失去,由此变成一个枯燥乏味又无可奈何的大人。
  并没有人是从头到尾顺遂,快乐,这也许是生活和驯化的真谛,承受过生活的苦难后,变成无所谓的木偶,遵守一套内心的规则,就能让自己避免受到伤害。
  良久,江凛轻轻说道:“幸福只是一刻,痛苦却可以蔓延一生。”
  “所以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陆辞言沉默,眼前的景象消失了,只不过片刻间,面前屋子变得沉黑,昏暗中,只看得到数不清的画框将两人包围,在包围圈中,空间不断扩大又挤压。
  悠扬琴声再次响起。
  踩着音节落下的节奏,画框后,一只手伸出来,接着,是整个身体,它脚尖点地,木偶似的身躯配合着琴声舞蹈。
  一个又一个,向两人包围。
  这些舞者长着同一张脸,惨白的脸上僵硬的笑意,仿佛被看不见的丝线,将嘴角往后拉扯到最大。
  黑洞洞的眼中流出血液,手脚僵硬,却还在不停地舞蹈。
  “得让她们停下来。”
  江凛:“废话。”
  陆辞言:“……”
  陆辞言下意识往腰侧摸去,却摸了个空,他想起来了,自己莫名其妙被拉进这个污染区,压根就什么也没带,上次用的武器还是祁文柏的剑。
  江凛看出他的停顿,嗤笑一声:“你能打吗?”
  陆辞言冷冷回应:“怎么不能。”
  “毕竟你看起来……”
  扫视的目光从他的脖子一直下滑,滑到窄瘦的腰,以及被剪裁利落的西装裤包裹的长腿。
  江凛整个人都透露出怀疑的气息,就差开口说你不行,还是靠我吧。
  第一次被这么轻视的陆辞言蹙眉,熟练解开手掌的纱布,正要使劲将已经结痂的伤口撕开。
  几乎是下意识地,江凛握住他的手,制止住他的动作。
  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
  陆辞言迟疑道:“你能分清我和……言言,的区别吧,不需要用对他那一套来对我。”
  他说得轻松,身后舞女的手在下一个鼓点即将抓上他的脖子。
  陆辞言敏捷地抓住她的手,眼睛也没眨,伤口血液侵染舞女的手臂,深红符文在她身体流淌,几乎是眨眼间,符文流淌过的部位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在陆辞言脚下。
  如法阵般的图案不断扩大,扩大到江凛脚边,在符文笼罩的范围内,舞女尽数沉没其中。
  符文能够延申的范围并不算大,在江凛复杂的目光中,陆辞言蹲下身,手掌悬浮在地面,深渊中,伸出一只无形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血液在相触的掌心迅速流淌,眨眼间,脚底的符文扩大到整间教室。
  舞动的舞女像是掉入岩浆,甚至没有丁点声响,眨眼消失得无形无踪,琴声也消失了,陆辞言站起身,苍白的脸一如往常。
  并没有特别的神色。
  汗水从他额角滑落,“走吧,先离开。”
  江凛沉思几刻,忽然问他:“你知道我们现在还在梦境中吗?”
  陆辞言愣了一瞬,点点头。
  “你的血也许有用。”
  陆辞言蹙眉:“你想怎么做?”
  第57章
  江凛沉吟几刻,后摇摇头:“算了,在梦境中更方便一些。”
  走出门外时,走廊处站着个令人意外的人。
  沃昭靠在楼梯拐角扶手上,双手环抱在胸前,目光落在巨幅油画上。
  见两人从画室出来,她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相反,好似一开始就等在这儿。
  她垫垫脚尖,冲两人招手:“好久不见呀。”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