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江凛冷淡地嗯了一声。
接着,她从校服口袋中掏出两张票:“明天有演出哦,不去看看吗?”
面前是两张演播厅的票,红底白字,两侧是几道舞者的剪影。
江凛并没有接过,而是反问她:“你知道的远比我想象中多,你也知道在我的规则中,演播厅禁止讨论。”
陆辞言接过一张,只是扫几眼就放进口袋:“谢谢,我会去的。”
沃昭耸耸肩,无所谓地开口:“你是会乖乖遵守规则的人吗?江主任。”
江凛撇撇嘴,接过。
她又问:“我还以为你至少会问为什么?”
江凛轻轻笑了声,疑惑道:“我看起来像那么有求知欲的人吗?你知道多少,与我无关。”
票据中,演出开始的时间在明日晚7:30。
梦境再次扭曲,数不清的色块拉扯,几个瞬息后,江凛出现在舞蹈室门外。
半开的门往内看去,摸不清状况的陆辞言呆呆地站在人群后方,身前是动作流畅又优美的小天鹅们。
他的窘迫在发现门口的江凛时瞬间变成了恼怒。
于是沉默不语地走到一旁开始把鞋子脱掉。
察觉到他的动作,女孩们停了下来,连秦招也走到他身前,弯下腰关心道:“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对上一双双担忧的眼睛,陆辞言握紧芭蕾鞋的系带,憋的耳垂通红,挤出一个字:“是。”
“需不需要送你去医务室?”
说着,秦招注意到门口走过来的江凛,微微后退让开点空间。
江凛站在他面前,身下的影子将陆辞言笼罩,垂下眸子问他:“哪里不舒服?”
陆辞言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吐出:“头疼。”
“医务室?”
“嗯。”
梦境中的走廊亮着灯,和任何普通的走廊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是这个走廊两侧堆满了废弃的画板,和一些废弃的画。
靠在墙角的那副画上,少女纯白的裙摆飞扬,身后的翅膀扬起,望着远方。
那是余磬书。
傍晚的风拂过山岗,金黄的落日挂在天边,好像一颗被碾碎的破橘子,汁水四溅。
两个女孩肩并肩地靠在山坡上,手心手背交叠,静默着看向每天如一日的落日。
风在摇它的叶子,草在结它的种子,夜风呼啸过并不宽阔的旷野。
田素素抱着膝盖坐起身,极其轻地吸了口气,闭上眼,风撩动她额前细碎的绒毛与长睫一起颤动。
田素素问她:“好奇怪,那天你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走这么远的路到我家的?”
余磬书定定地思考几秒,噗嗤笑出声:“我也忘了,总之只记得自己走了好远好远啊,然后终于到了。”
她轻声说着,有些心虚,“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田素素摇摇头,嘲弄道:“没有,他们在外人面前,还是装得很恩恩爱爱的,装得像个正常人。”
胸腔中苦涩蔓延,无力挣脱,无能为力的痛苦将她整个人笼罩。
余磬书坐起身,把手换在田素素瘦弱的肩膀上,手底凸起的骨节硬到她手臂发疼,她紧紧抱着她,将头深深埋在田素素颈窝中,温热水迹暖到人身心颤抖。
“对不起……”
田素素握住她的手:“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有时候我觉得,我是不是不该出生,也许我的出生是造成这个家庭不堪重负的原因,也是他们感情破裂的源头,如果我没有出生就好了……”
她说的云淡风轻,好像在说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是我造成这一切的吗?”
余磬书否定她:“不是。”
“所以为什么要怪自己呢,小书?”
她眼中终于流下一滴泪水:“你也不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
余磬书哭到泣不成声,田素素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安慰道:“长大吧,长大就好了。”
“你忘了吗?你是自由的,你会飞。”
雨夜中,雨水丝丝未曾断绝,漫天雨水中,一把伞轻轻飘向雨夜中的女孩。
她将小小的自己抱做一团,像在母亲肚子里的形状,扭曲却柔软的脐带从肚脐处长出,人却越来越小了,小到堪比高空落下的雨滴中微不足道的一滴,又逐渐大了,大得像拳头,未成形之前,是雨中快要凋零的梨花,像风雨中湿透的梨,落到地上,从壳子里,长出一截嫩绿的芽,又长大了,却变为一截干枯的树干。
干枯的树干却被一只长满冻疮的老茧的手捡起。
她迈着短腿,拖着和她一般大的树枝,干裂到皲裂的手流出血液,在树干上尽情流淌,流过树干干皱开裂的树皮,生命好似通过血液在传递。
吱呀一声。
她用肩膀撞开门,嘎吱嘎吱乱响。
“爷爷!爷爷!我把柴火捡回来了。”
黑亮的眼睛望着床上那具干瘪的身体,她放下柴火跑过去,想要伸手摇摇躺在床上的爷爷,可手上的血液却让她停下了手。
爷爷说过,不要用脏手碰床单被子,家里只有这么一床被子,还要留着过冬,要好好养着,棉花被经不起洗,
尽管那床不知道哪一年弹的棉花被,棉花已经到处乱走,有的地方堆得厚厚一团,怎么也抓不开,薄的地方却薄到举到眼前,可以看见浑黄灯光下发亮的瓦斯灯。
好像是儿子结婚那年的喜被,厚厚一床,6斤,棉花还是他亲自送去弹的,为了防止弹棉花的人缺斤少两,他在一旁站了一整天,抱着被子回家时,老旧的帽子上,磨损到泛黄的棉大衣上,沾满了轻而薄的棉絮。
再后来……
儿子死了,儿媳改嫁了,只留下个两岁的孩子,老人锄头挥舞不停,只要人活着,总是有希望的。
可是他也老了,老到锄头再也挥不高,弯曲的腰再也无法直立,面朝着黄土,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流进皮肤褶皱中,费力地仰头看时,天边一轮火红的太阳。
女孩握着拳头,用手背戳了戳老人在被子中弯曲的背,触手冰凉僵硬。
也许是这个冬天太冷了。
她举起柴刀,劈下雨水湿润入里的树枝,丢进床头的火堆中。
弥漫的青烟熏得白墙变成怎么刷也刷不干净的乌黑,她掩住口鼻猛地咳嗽。
“爷爷,烟有点大,你忍一忍,一会就好了!”
终于屋子里热了起来,火舌刮过黑灰色的水泥墙,她伸出手,破开的伤口又暖又疼,但是有眷恋地不愿意收回手。
她冲着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喊了声:“爷爷!快下来烤火!现在可暖和了,比床上暖和!”
床上的人没有反应。
女孩从屋外接来一壶水,架在火上,黑亮的眼睛盯着舞动的火舌,陷入某种宁静。
她熟练地把滚烫的水从挂钩上提下来,取来裹着厚厚烟灰的锅架,架在火上,接着放上同样裹满烟灰的铁锅。
傍晚了,天色逐渐暗沉,家家户户屋顶上冒出炊烟。
望着锅里跟着咕嘟咕嘟浅黄的水翻滚的面条,女孩情不自禁笑出来。
她端着一个豁口的碗,浅黄的碱面中还看得到刚放进去的几点薄盐,瓷碗中滚烫的水烫的她手疼,又钻心地痒,她蹭到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动静的老人身旁,欣喜地说:“爷爷,面煮好啦!吃饭吧!”
床上的人没有反应。
她又叫了一声:“爷爷!”
接着,她把碗放在一旁,温热的手推推这具弯曲的身体,隔着被子,那股子冰凉宛若在数九寒天躺了一夜的枯枝。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恐惧,一点点蚕食她幼稚的心灵。
她爬上床,直面对着老人死白僵硬的脸,这张脸上泛着青灰,干瘪如同枯干的手,握着搭在脖子处的被子,变形的指甲缝里带着洗不干净的黑泥。
她轻轻摇了摇:“……爷爷。”
僵硬的身体纹丝不动,她疯狂地扑上去,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去摇晃,“爷爷!起来吃饭啊!快醒醒啊!看看我啊!我煮好面了!”
老旧的平房中爆发一声啼哭,先是一声嘤咛,后来,响彻天地。
与某个深深的寒夜,响彻到寒冬中冷漠的清晨。
“这孩子是个灾星吧?刚出生没多久,爹死了,娘跑了,现在老头也去了。”
“你少说几句吧,已经够可怜了,还不知道活不活的下去。”
“哟,你可怜她,你养啊,光会让人别说话有什么用?”
离开他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院子里的梨树开花又结果,她的身影被拉长,在并不遥远的记忆长河中,当时树底下捡烂梨的少女伸伸手,已经可以够到树梢鲜嫩的白花。
离开吧。
“你太小了,我们不招童工。”
“长大再来吧。”
“怪可怜的,给你碗吃的,吃完就走吧。”
“别让她赖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