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今天也想弄死我 第85节
他的手垂下来,好半晌,才抬起来,轻轻碰了下她腰间的白玉双卯,四色丝绦穗子晃动如五彩水波。
“……我怎么会杀你。”
声音压得又低又轻,像是叹息,又像是一声咽在喉咙里的呜咽。
孟长盈别开脸,目光落在黑沉泛波的淮江江面,“北关已乱,你该回去主持大局了。”
“你还真是,把人利用得彻底,无一丝留情。”
万俟望收回的手握成拳,嗓音哑得不像样。
“我只是你的一枚棋子,是条咬钩的蠢鱼,同万俟枭没什么两样,对吗?”
他掀起眼帘,乌沉沉的眸光连绵而沉重。
或许他自己都说不清,他是在恨、在怨、还是在祈求。
就算是骗,也留给他一丝余地吧。
可孟长盈是清净无垢的冰心玉壶,是遥遥俯视人情的冰冷月亮。她是个对自己都无情的人。
孟长盈只是抬手擦去他濡湿长睫上的湿意,平和嗓音吐出来的字眼如冰刃,不带任何感情地刺进滚烫心窝。
“不要这么软弱,小七。”
“……软弱?”
这个词像一道鞭子狠狠抽在心脏上,胸口那乍起的酸胀疼痛迅猛如激电,几乎让万俟望疼弯了腰。
原来他只能像个不合格的学子,得到一句软弱的评价。
孟长盈从前像一场雾蒙蒙的大雪,神秘又冰冷。此时却像从雪地里刺出的一道凌冽剑光,锐利而无情。
万俟望终于知道,这是怎样凉薄的一个女人。
不,应该说,她也怀着一腔热血。
只是这热血与他毫不相干。
“政权斗争如剑客过招,宝剑一旦出鞘,便再也没有收回的余地。”
孟长盈面上浮现出一个轻浅温和的笑。这是今天她对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她轻声道:“别再无所顾忌地展露你的软肋,这不是一个帝王该做的。”
“啪嗒——”
几滴雨点忽地砸下。
在万俟望麻木的情绪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已经拉起大氅,挡在孟长盈头上,挡去落下的雨滴。
对上她沉静如水的眼眸,万俟望手臂微僵,半晌,嗤笑一声:“瞧,我从来就不是个好学生。”
孟长盈不做声,转过身,胡狗儿已为她撑起一把油纸伞。
她踏出一步,从万俟望撩起的玄金大氅下走到油纸伞下。万俟望眼神紧跟着她,瞧见她肩上多了两滴水渍。
惊雷轰隆,噼里啪啦响声乍起,雨水愈急。
孟长盈侧过脸,留下最后一句话。
“从今往后,再无北朝孟太后。”
万俟望听懂了,她是在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密集雨点重重砸在他面上,叫人几乎难以睁开眼。喧闹的雨中世界里,他冷沉沙哑的嗓音几乎被暴雨淹没。
“留下,好不好……”
说出口万俟望自己都觉得可笑,他凭什么以为自己能撼动孟长盈的选择,好自不量力。
孟长盈背影微微一
顿,但很快,她步步向前,一次也没有回头。
江面上船队已就位,孟长盈部下开始渡江,最后追来的崔绍留在岸边警戒。
滂沱大雨,护卫军和他的主人一样沉默地淋着,只有马儿在不耐地甩头喷气。
残阳如血,半江瑟瑟半江红。
眼前一切在雨幕中看不真切,朦胧扭曲,像是一场冰冷怪诞的噩梦。
大雨如注,江面水波狂乱。淮河南岸,有车队静静立在雨中等候。
那会是谁?
万俟望眯了眯眼,将已经拉扯撕裂成碎片的神思强行合拢,很快思考出了答案。
那是褚巍,褚庭山。
被北朔国史大案牵连又逃出的褚家独子,南雍百战百胜的威武将军,更是孟长盈青梅竹马的嫡亲表哥。
从一开始,这就是孟长盈计划的结局。
她从未想过留在北朔,留在他身边。
他不是她的归处。
褚巍才是和她同仇敌忾、并肩作战的同路人。
雨水浇得万俟望双眼酸痛,鸦黑长睫歪倒遮住视线,他仍遥遥望着江面船队,直到船队成功过江。
宽阔大江的对岸,在瓢泼雨幕中看不真切。
他睁着眼,看到什么都看不见,才转过身,僵硬地翻身上马。
雨中一路疾驰,在夜色中奔入皇宫。无数惊恐目光中,他勒马于长信宫门前。
浑身湿冷雨水将衣袍变成沉重无比,他一步步缓缓走近紫微殿,最终却只停在门口没有进去。
殿中燃着星点烛火,熟悉的淡淡草药清苦味道浅浅浮动,所有的布局摆设都还是孟长盈离去之前的样子。
摆在窗前的摇椅、书案上放开的书册、摆好的残棋、单独落在棋奁壶外的一枚黑子……
只是空荡荡的大殿里,没有那道清瘦身影。
万俟望安静地站了许久,脚下滴滴答答积了一圈水。
德福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太后,薨。”
“即日起,长信宫封闭宫门。”
“擅入者,死。”
万俟望声音沉沉,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让人油然而生一股畏惧。
“是。”德福深深低头,恭敬应声。
万俟望转身踏入狂风暴雨之中,脊背挺直宽阔,却蕴着无边孤寂。
“陛下,万俟枭领北关军连破河东五城,往西北方向去了!”
战报来得急,万俟望一身湿淋淋的衣裳进了御书房,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调河西四郡、关中三州兵马,围堵合击叛军!”
“杀万俟枭者,得万户侯!”
战事将将处理完,刚换了衣裳,德福又一幅欲言又止的神色。
“陛下,崔大人在殿外跪着,说是为崔……公子负荆请罪。”
崔绍已随孟长盈南去,不再是北朔的羽林中郎将,又不好直呼其名,只能唤一声公子。
“负荆……请罪?”
万俟望一头微卷长发披着,发尾滴下水珠,耳畔绿珠却暗沉无光,整个人像是从江河里爬上来的静魅鬼怪,俊美却带着瘆人寒意。
北朔分裂,时局动荡,多数漠朔旧贵随万俟枭叛乱,战火四起。
崔家乃是世家大族,崔岳更是三朝元老、汉臣之首,此时万万动不得。
即使万俟望知道,孟长盈渡江南去一事,其中定有崔家的手笔。
世事当真变幻莫测。
当年国史大案爆发,先帝亦知晓孟震祸不至此,但为了平息漠朔九部的怒火,仍旧拿这位德高望重、居功至伟的汉家老臣开刀。
而如今局势却轻巧逆转,崔岳和孟长盈所做的事动摇国本,形同谋逆。
他这个皇帝明知崔岳有罪,却只能轻轻放下。
当真是好计谋,好本事。
报仇雪恨、打压旧贵、分裂大朔、全身而退……一箭数雕,甚至她带走崔绍,或许也是故意为之?
故意要给她父亲出这口陈年的恶气,彼时孟震有多冤屈,此时他就有多憋闷。
把他和万俟枭耍得团团转,想必她和她的汉人表哥,心里不知道有多爽快吧。
他脑海里又回想起在云城时,孟长盈曾说过,两年时间,若他还胜不过万俟枭,便只能等死。
此话当时不解其意,还以为是孟长盈故作玄虚。
如今回首再看,方知她好生嚣张。
说是两年,便是两年,不多不少。
她那样毫无遮掩、直言不讳,或许是真的从未把他放在眼里,也不觉得他有本事破了她的智谋。
想着想着,万俟望麻木冰冷的心又多了些复杂沉痛滋味。
所以早在多年之前,在孟长盈牵起他的手,为他擦去面上朱砂红纹之前,她就算好了他们的前路。
淮江永诀,天各一方。
这是她为他们选定的结局。
可万俟望不认。
他不信。
他不信这是他们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