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良霖跟何逸钧一大早就来到放榜地点。
一面红布上书写着星罗棋布的黑色字体,红布被国子监官人粘贴在墙上。
郑竹暮在榜下数着榜上有多少个晚竹书斋的学子。
何逸钧一抬眼就看到榜上第一名位置有一个十分醒目的名字,是施清奉的名字。
因为施清奉是皇室子弟,所以与江湘城的鹿从顾并列第一,鹿从顾是会元。
有学子喊破喉咙,仿佛想让京师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最快乐的,跑着道:“我终于落第啦!终于落第啦!我爱复考!我要复读!又有全新的机会登第!”
这位学子身后追着的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早已怒形于色。
看完榜,众人回到书斋,在院中摆桌上菜,庆祝结业。
学子们将家中带来的肉千芹菜等束脩送给郑竹暮,作为结业的礼物,表达郑竹暮对他们的教育之恩。
其中,何逸钧哪位落第的师兄余久择送的礼物最为特殊,送的是铸过的短刀锋利无比。
单是看着刀刃,都感觉自己身上被这柄刀撤下来过一片肉。
郑竹暮似乎是严峻习惯了,面不带笑,像有什么心事困扰着他,让他难以宣之于口,一一婉拒这些束脩。
在余久择不留意时,郑竹暮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柄短刀,眸光微动。
他最恨刀器,不给何逸钧习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郑竹暮送给学子们的礼物是糕点,糕点上分别印着学子们各自的姓名。
学子们惊喜。
郑竹暮隆重道:“今年参考考生人数多,录取人数扩张到六十六人,书斋参考人数三十人,及第人数十一人,比上回增加七人,前十名占三人,值得祝贺!”
学子们登时欢呼声一片。
第15章
郑竹暮威厉庄严的声音忽然道:“从今以后,书斋闭门落闩,请在读的学子们自行搬书到别处研习。”
“原本书斋在住的人员全部移居迁户至京师外栖身,一去不返,永别京师,去京师外栖身,不再开设私塾,遁世长往,隐居山林。”
“只盼日月为友,若无差错,一切顺利,郑竹暮亦言出必行,绝无毁言。”
郑竹暮讲完话后仍是一脸认真不苟的样子,似乎在告诉学子们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学子们留意到郑竹暮的反常,敛了笑容,渐渐安静了下来,也不去干其他事情,将隐隐忐忑的目光投射在郑竹暮身上。
郑竹暮仍然泰然自若,像平时一样。
郑竹暮之前从没说过这句话。
还似印象里那位教书育人不怨不悔的先生。
第16章
院里欢快的气氛瞬间凝固住了,让人适应不过来。
何逸钧心头某一份不安的预感涌来,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坏事要发生,神情不禁一沉。
原本书斋在阳光的照映下无比欢悦,而现在,这团阳光瞬间变得诡异起来。
学子们的灵魂犹如被闪电劈中一般,你一句我一句向郑竹暮询问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是不是遇到有什么困扰的事情。
郑竹暮只是摇摇头摆摆手,不愿搭理学子们,示意学子们不要问他这种问题,不该问的不要问。
可这示意无效,学子们见郑竹暮不肯说,更是着急,声音越来越洪亮了。
声音回荡在院墙四壁间,瓦片有被声波震落的趋势。
余久择挤身来到郑竹暮跟前,两边肩膀硬生生撞击其他学子。
其他学子站不稳,一个斜身,差点摔跤。
余久择不理睬,假装没撞到没看到。
余久择生得粗喉大嗓,一个人的声音彻底覆盖住其他学子的声音。
一出口便顾不上自己是否像平时一样尊重郑竹暮,只忙着高亢有力道:
“郑先生!你怎能说走就走,你是教书先生,教书是你的责任,你怎能对自己放纵不管,你出京,你怕谁,隐居山林你躲着谁。”
“你当年当着京师所有人的面口口声声说你一辈子扶持书斋,一步步让书斋走下去,书斋建成后你说你决无回头路。”
“而现在呢,难道你忘了,难道你还没认清你的责任,你这辈子还没过完!”
其他学子登时鸦雀无声,不悦而酸心的情绪逐渐被余久择所感化,纷纷死死地盯着郑竹暮,像是要拼命地将郑竹暮的模样牢牢嵌刻在他们记忆中。
郑竹暮道:“你们为什么要挽留我?”
余久择道:“因为这一别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何逸钧道:“郑爷说让他们自行搬书到别处研习,可是别处早没有多少个可研习的地方了,自从晚竹书院建成后,京师开设的私塾越来越少。”
“后来又多出了一个伦安书院,以至于现在还剩下的私塾皆为小型。”
“晚竹书斋闭门后,这些小型私塾就会有更多的学子加入进来。”
“学子多了,念书位置自然不够用,学费自然会大幅度增高,能读到书的人自然会大幅度减少,只有这样,念书位置就够用了,一计解两患。”
“晚竹书斋的学子都知道晚竹书斋闭门后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些还没顺利结业的学子从今以后读不到书,只能到处借书,按时归还,只能自学。”
“在书中碰到不认识的字和词,也未必有人去指导他们,以至于他们很难理解文章大意,考试时也很难填对答案。”
众学子附和。
郑竹暮不怒自威,正视立在他面前的余久择跟何逸钧,面色波澜不惊,却暗藏令人发怵的深意,语气平淡:
“小友听老一辈人说过的话,是记得的,那么小友想不想知道,老翁当年承诺的那句话,是承诺给谁,小友难道还在以为,老翁的承诺是在给老翁自己?”
“老翁确实不知道晚竹书斋闭门后意味着什么,老翁只知道,没有他,他死了,意味着老翁当年的承诺也就死了。”
“老翁凭什么还要将坚守承诺,坚守承诺,就相当于老翁把多年腐尸立在书斋,又有什么意义!”
第17章
说出后面那句话时,声音明明铿锵有力。
传到众人耳畔时却变得轻如浮云,悠悠地,听得人浑身发毛。
可能是因为郑竹暮决心要离开的原因。
余久择瞳孔紧缩,唇齿愈发干涩枯燥。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郑竹暮。
院里安静了片刻,其他学子心以难平,继续你一言我一句地挽留郑竹暮。
郑竹暮面上严肃,但心里也是不舍得这群围在他四面八方嗡嗡呢喃的学子们。
他长叹一口气,双眸阖了又张,似乎在暗示自己铁了心离开书斋的原因难宣之于口,最后愠恚道:“够了!”
话音落下时,何逸钧已经站在了自己房间的门槛上。
垂下眼帘,在心中也跟着长叹一口气。
何逸钧与郑竹暮生活七年,也是从没见过这样的郑竹暮。
小时候刚来到书斋的那天晚上,郑竹暮还亲口向他阐明他要一辈子扶持书斋,一辈子桃李满园,一辈子冰壶玉尺。
还希望何逸钧长大后可以成为他扶持书斋的下一代人。
何逸钧进了房门,耳畔的声音小了不少。
他来到书桌前,从桌底下木盒中取出一封信,将信置于桌上,心道:“郑爷,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了,结果你却要我陪你一起迁居?”
这封信全程由何逸钧亲自手录。
信里讲述的内容是何逸钧因为乡思成疾而请假回家的请假条,上面写着:
扰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是缘身在书斋,背井离乡,久而不见故里,虽月月家书双鱼,年年锦书回雁,依然解不了莼鲈之念,决定归乡探亲叙旧,望郑先生批准。
落款是何逸钧的名字。
何逸钧只想回去看看邺阳郁府如今落魄成什么样子而已。
何逸钧轻抚信面,像在清理附在纸上的尘埃,又像在思虑些什么。
他原本的打算是趁着郑竹暮不在书斋时,自己将信件悄悄安放在郑竹暮书房桌上,之后便立即拿好已收拾完毕的行李搭车向邺阳城出发。
回邺阳,就应该有足够的盘缠。
何逸钧心头又生出一丝苦涩,不自觉地往堆放在居室墙角的杂物望去。
杂物摆得整齐,其中包括油纸伞、练习题、旧衣裳、烂木盒、破棉被……这些杂物都是何逸钧打算卖出去换取盘缠的。
何逸钧长大后,郑竹暮极少进何逸钧的居室,全然不知道何逸钧早做好了回家的这些准备。
何逸钧把信件放回盒子里。
院外。
一道铿锵有力的击木声骤然响起,覆盖了学子们的声音。
紧接着便传来陌生而洪亮的男子音:“门下,晚竹书斋夫子郑竹暮接旨。”
闻言,何逸钧浑身的力气顿时被抽干了,心梗了一下,走出房间。
“啊?”良霖也跟着大声道,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圣旨,不明白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传来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