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因为天衣无缝的信都在何逸钧那里,何逸钧都能猜到。
  然而何逸钧早已将这些信撕得粉碎。
  因为他早已知道郁府只有他还活在这世上,其他人早在七年前都遇害了。
  何逸钧很早便知道这些家书皆出自郑竹暮之笔,自然不因此感到诧异。
  至于是怎么发现的。
  一是因自己寄的信句句提及郑竹暮,介绍郑竹暮本人。
  而回信中却只字不提及郑竹暮和何逸钧,称呼用的全是“汝”、“吾”等词。
  仿佛在强行匡正何逸钧和郑竹暮毫无关系。
  二是因信中所言与郑竹暮所言十分相似。
  若真如此相似,那么郑竹暮可以与回信之人结为伯牙子期之谊了。
  既然郑竹暮一直在写,何逸钧便一直在演。
  尽管郑竹暮一番用心,但何逸钧还是选择在郑竹暮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把信给撕了扔了,回头继续专心准备好回邺阳用的盘缠。
  钦差大臣一封封翻阅完后,信封零零星星散落于地,把地面遮得严严实实,浩如烟海,冷声道:“郑竹暮,你写这些信都是写给谁的?有什么用?”
  钦差大臣实则想问收到这些信的人是不是与抵制皇权或者贵族有关。
  郑竹暮翕动干瘪的双唇,本想开口回话。
  这时,一直未发言的何逸钧忽然抢过郑竹暮话头,语气平淡似水:
  “前朝昏君待郑先生不薄,郑先生曾经跟我们学子说,郑先生无论如何也还不起这份厚礼,写给已故的前朝昏君那么多封信不过是为一点点还回去。”
  “可君臣之情深攀渊源,有情者可否再思郑幕先还回这笔债?”
  “你们虽然不知道君臣之情,换成你们的角度想想。”
  “顺明帝身为明君,忠臣成千盈百,是懂得君臣之情的,你可不要因为一个人的想法而逾越君臣之间的感情。”
  郑竹暮听完何逸钧这番话,神色淡淡的。
  他正在尽力地跟何逸钧划清边境。
  使之二人分成楚河与汉界、天涯各一方。
  这样,为的只是不让钦差大臣知道他们违抗圣旨,不让他们知道郑竹暮是何逸钧的义父。
  不让何逸钧受到牵连。
  钦差大臣扭头一看,知道这是方才打拳在自己脸上的学子。
  于是面色骤然变得十分难看,面部也逐渐僵住了。
  缓缓站起身来,随着履音响起,钦差大臣一步步接近何逸钧。
  何逸钧最后一句话讲得倒好,讲得倒有胆量,直接指责钦差大臣弃君负义,把在场所有人都给怔了怔。
  钦差大臣沉声道:“你是说——先让郑竹暮把他欠下来的债给还了,多活几天?你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这是圣旨,我改不了,难不成你敢改?”
  何逸钧道:“我是说,你作为钦差大臣,有念圣旨的权利,所以可以将我刚才说的话,写下来上交到门下省那边去,托付门下省再拟一份圣旨,上交圣上。”
  钦差大臣已走到了何逸钧跟前,止步,烦道:“我想死啊我!”
  说完,钦差大臣回到了原位。
  良霖戳了戳何逸钧。
  何逸钧无奈地摇摇头。
  办法已经用完了。
  郑竹暮似乎是集够了怒气,忽然压着嗓子壮气道:
  “施怀笙这种人才是真真切切的昏君,有脸拿那天晚上车夫轮胎坏了的事情作为抄书斋灭门的理由,有脸拿科举多人中贡士的事情充当少书斋灭门的藉端。”
  “却没脸拿郑竹暮是前朝皇帝这一生一世最忠诚的臣子作为我书斋被抄灭门的缘由。”
  “就算那晚那位学子不在场,就算所有人都没敢说话没敢阻止,施怀笙今日照样会下我书斋灭门的旨。”
  “施怀笙有脸不完善江湘城会试赴京赶考设施,却没脸说不完善是因为郑竹暮本身就是个江湘人。”
  郑竹暮声调时高时低,不甘的情绪渲染每个学子。
  原来圣上故意不重视江湘城的原因是这个。
  学子们本能地将思绪沉浸在郑竹暮的话语中。
  在郑竹暮话讲到一半时,钦差大臣登时眉头紧锁,已是忍无可忍,厉声道:“带挂在墙上的那张费纸回去,其他的不用拿,放火!整个书斋都要放!屋顶放院墙放!浇油!煽火!”
  守在院外的官兵们听命,扛着一大罐油和几十根燃起来的火把,径直入院。
  学子们纷纷朝院门而去,将那些即将靠近楼房的官兵们牢牢围成一圈。
  你挨我我挨你,不肯让出一条通往楼房的路。
  都快跟官兵们脸对脸贴在一起了。
  学子们各喝各抗议的口号,声音嘹亮却乱成一团。
  官兵们推开学子,学子们又推了回去。
  不肯后退一步,只肯前进一步。
  其中一名官兵恼火,从院外车上抽出一柄木枪,回院里用枪扎向前排其中一名学子肩头:
  “都给我滚开!要不是顺明帝宽宏大量,圣旨才会有言不杀你们,不然我等早就把你们砍个五马分尸!”
  被枪扎的那名学子遂不及防,伤口处顿时爆开血来,连连往官兵左侧扭动几步。
  然而学子们抗议的声音仍然未停息。
  其他官兵见此方法很有效果,纷纷从外边抽出长枪。
  学子们早已怒形于色,见状,自知自己手无寸铁对付不过持枪者,但仍未让出一条路给官兵。
  反而越挨越紧,没一个怕死怕伤的。
  官兵接着刺,刺伤一个又一个学子。
  惨叫声不止。
  终于刺开了一条路。
  官兵们先到各个房里去撒油,不一会儿便撒完了。
  何逸钧和余久择仍在书房里,一起唤着郑竹暮赶紧出书房。
  余久择道:“郑先生,您就听一回我的话吧,请假条可以不批,但是您现在必须要跟我们出去,大家都不想让您死,您也不能死,您要活下去。”
  何逸钧道:“郑爷,你想想,我们为了让你活下去,很多学子都受伤了,你又何必固执地坐在这里,坐在这里,学子们因为你受的伤都白受了,跟我们出去吧。”
  郑竹暮阖眸,平淡道:“你们不要再喊了,我是不会出去的,他们快放火了,你们赶紧出去吧,我自己呆在书房就可以,况且我都一把老骨头了,余生也不长了。”
  书房里的官兵撒把油都撒完了,但又见油还有剩余。
  于是拿起勺子,捞起油,往郑竹暮脑门上浇去。
  一滴滴油顺着郑竹暮的发丝流淌而下,潦倒得不成样。
  郑竹暮骤然睁开眼睛,睥睨这名官兵。
  何逸钧跟余久择也在睥睨这名官兵。
  官兵傲气十足,跨步迈出了书房,道:“油都撒完了,开始放火!”
  第19章
  学子们一听“放火”这个词,又见郑竹暮仍稳坐在书房椅子上,丝毫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于是纷纷往书房门外靠拢,疯了一般叫嚷着“郑先生速出书房”。
  耳畔官兵们的接话声瞬间变得细微而迢迢,就好像他们和官兵们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们只需要完成他们的叫嚷,其他事皆与其不相关。
  书房内。
  余久择用一块手帕为郑竹暮擦拭头发上湿漉漉的油。
  何逸钧紧紧抓住郑竹暮的手,不舍得,哭腔道:“长这么大,一起生活足足有七年了,我却从没跟你说过我心里想对你说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不会走的,不对吗?”
  郑竹暮道:“我当年是怎么教导你的,想说什么就趁现在这个时候说完,我会走的,腿断了我也要走。”
  何逸钧口中塞着千言万语,总结出来就一句话:“我其实最离不开的就是没有你的日子,习惯了你的叫骂,习惯了你的清淡。”
  “你当年在江上救了我,教我养我,我欠了你很多很多……”
  郑竹暮想骂他,但最终又叹了口气:“何逸钧,郁纣,不知不觉,七年过去了。”
  余久择道:“什么?!”
  何逸钧瞳孔一缩,想起来以前的事情。
  他原来的家是一个赫赫生辉的朱门户,他则是郁家长子,郁纣。
  郁府出事之后,郁纣跟孟售一样成了通缉犯,为了不被人认出,才改名叫何逸钧,并与孟售从悬崖上面一跃而下落入江中避难。
  至于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就是孟府欺诈杂财,谣言说是郁府使唤的,圣上认为孟府是草,郁府是根,需要斩草除根,以防后患。
  郑竹暮开口,声音很轻,很轻:“今日是老翁寿尽之日,是时候告诉你了。”
  “七年前,老翁在江上把你救下来,其实是老翁与孟售结下的约定。”
  “但老翁未能守约将你们两个都救下,老翁只救了你,却救不了孟售。”
  “孟售他落江后不知游到了哪里,老翁找不到他,这七年来,依旧没见过他,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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