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何逸钧道:“原来如此,不同路,但同归。”
  余久择骤然怒道:“净棠这种人揣奸把猾,我们的计划早就被净棠给识破了,你们上路后他手下的人就埋伏在你们去的路上,等我们羊入虎口自投罗网,趁机将我们一网打尽。”
  何逸钧眼皮一跳,只见余久择讲完时已是愤不成形,但仍示意余久择继续讲下去。
  余久择道:“他们见我们来了,纷纷从草丛中钻出来,围我们一个圈,跟我们横刀相向,众寡悬殊。”
  “我们当中有一人被他们砍死在了那儿,其余人负着伤逃了出来,所以没能去支援你们,我还担心你跟净棠对线会不会出事。”
  何逸钧道:“结果我一滴血也不流地度过了那天,净棠他可能是冲着我去的,他在上车前支开了他身边的侍卫,大概是让他侍卫回去传达命令唤人来对付你们了,终究还是因为我。”
  顿了顿,何逸钧又补充道:“如果净棠没认出是我,净棠就不会考虑书斋门生的报复心,你们也不会另外死去一个人,那么死的就是我,净棠那剑术足够要我命的。”
  余久择硬声道:“这不怪你,怪就怪净棠心机重得要命,以后你就好好盯着净棠,千万不要被他的恬言柔语给骗住了,在他面前装乖一点,有事汇报给我,我还会来找你的。”
  何逸钧一时语塞:……
  余久择说这话时认真地看了眼何逸钧,迎着屋里荡出来的光线。
  偶然瞧见何逸钧额头上凝固的一抹黑痕,于是贯注全神去观察这抹黑痕。
  由于光线太过昏暗,余久择眯着眼睛也看不清何逸钧额头上沾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愣愣地观察了一会儿。
  何逸钧淡淡地瞥了眼余久择,随即抬手遮住了自己受伤的额头,正视余久择时。
  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原先打算告诉余久择狱卒的事,然而现在竟连嘴巴都张不开。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何逸钧忽然不想说了。
  兴许是因为方才余久择嘴了施清奉,何逸钧听着不舒服……
  余久择将何逸钧抬起来的手拽下来,问道:“别挡住,我看到了,你出了那么多血,怎么回事,谁打你的,净棠?还是睿文王府上的人?”
  何逸钧挣开余久择的手,骗余久择道:“都不是,我习剑时自己弄的。”
  余久择吐字道:“你。”
  顿了顿,余久择又道:“你自己看着办,准备宵禁,我先走了,后会有期。”
  何逸钧道:“告辞。”
  余久择没回话,翻墙出了院。
  听余久择提到鹿从顾,何逸钧不由得回想起以前在书斋时跟顾从顾对话的往事。
  当时。
  何逸钧道:“江湘城,听说过,听说这地方很贫穷。”
  鹿从顾道:“我的梦想是落后的江湘城也能像京师一样繁华起来,让更多人感受到到开国以来的美好。”
  何逸钧道:“顺明帝只重视有钱有势的人,我们这些无钱无势的人自然得不到顺明帝的青睐,所以顺明帝在有钱有势的人眼中是个好天子,在我们眼中就是一个败国昏君,你还觉得你有可能做得到吗,振兴江湘城?”
  鹿从顾道:“做得到,我是江湘城乡试的解元,浮票画押后便马上出发前往京师赶考了,所以我年纪比较小,但我天赋异禀,总有一天能让江湘城富有起来,得到圣上的青睐。”
  何逸钧道:“我觉得顺明帝是故意整搞江湘城的,你再有天赋都没用。中举的学子可以免费领取官府给的盘缠和路引,作为进京赶考的必备品。
  除此之外,还有专门送学子进京的公车,以及专门供学子住宿的驿站或学馆,学子们都不用交住宿费和坐车费。
  但江湘城,得不到这些,城里的官府只能给学子备盘缠,剩下的都由学子自行解决,仿佛江湘城并不属于本国的领土。”
  鹿从顾道:“这些我都知道,但我还想试试,不要放弃任何一丝希望,就算希望不存在,但也有不存在希望的理由,解开这些理由,万一真的行了呢?”
  何逸钧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鹿从顾语气愤慨:“我还知道,朝中大臣在圣上上早朝时交提过‘完善江湘城学子赴京赶考设施’相关的奏疏。
  可顺明帝却对这样的奏疏避如蛇蝎,不仅不完善,借口推脱,还对上奏的大臣更是翻了几个白眼,动不动就骂了几句脏话。
  弄得大臣们不敢再上奏与江湘城有关的奏疏,就连来自江湘城的大臣说出自己家乡地名时都要羞口羞脚、忸怩作态。”
  我们江湘城的人,绝不会见不得人,更没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凭什么要在朝中表现出这样的状态来。”
  等我当上大官,一定要改变大家对江湘城本地人的认识,我跟这些人不一样,我能做到大声说出我家乡的地名,我故乡在江湘城。”
  鹿从顾性格开期、取作敢当,说出自己家乡地名时说得十分自豪。
  “……”
  回忆结束,回到现实。
  此时宅上就只剩何逸钧一人。
  这屋里的油灯光线……还是太亮了。
  何逸钧回屋酌水清洗伤口,额头一阵辣辣的痛,之后揽镜自照。
  只见额头上的旧血被洗去了,但鲜血又溢了出来,还伴有翘起的烂皮。
  何逸钧找了块白布条,放在水桶中洗了洗,拧干后就往额头上缠绕,绕过后脑勺,包扎好伤口。
  随后灭了屋里的油灯,抱琴出来坐在屋檐底下。
  琴有七根弦,何逸钧识音,试了下每根弦的音调。
  音调正确,是张好琴,比何逸钧斫的琴还要好,只是施清奉弹得难听而已了,于是何逸钧暗暗叫喜。
  还有两盏茶时间才到宵禁,说明可以弹两盏茶时间的琴。
  何逸钧呼出一口气。
  纤指搭在弦上。
  随后院里院外飘荡着一段空灵的琴声。
  琴声还是那样的悲恸怆然,花眠草睡,酣然入梦。
  仿佛琴声就是世间的一切,世间的一切皆被琴声所吸附。
  除琴声之外的声音俱戛然而止。
  郁府,书斋,都消失了。
  还有那些长伴自己的人,郁家,施荀,郑爷,也都消失了。
  何逸钧心里酸酸的,唯有琴声明白他的肝肠寸断,抚慰心岛的疮痍,怎奈凉夜漫长有多寂寥。
  墙头寒枝泠泠,檐下霜阶恓恓。
  看着琴,让他想起了他跟施荀的往事。
  施荀是皇嫡长子。
  有一日,施荀让何逸钧带他去上山斫琴。
  他命令何逸钧在马车旁照看马车等他斫琴回来。
  结果这一走,施荀就再也没回来过。
  天黑时,何逸钧找不到他,以为他自己在路上碰到皇城的人,被皇城的人带回去了,何逸钧也就自己下山回去了。
  结果在第二天一早,整个京师都在传施荀失踪了。
  何逸钧很慌张,生怕自己弄丢了施荀而遭到死刑,就回到昨晚那山上去找施荀了。
  还是找不到他。
  地上也没有痕迹,好像没人来过一样。
  再过几天,京师都在传,施荀死了,而死不见尸。
  何逸钧也没敢把人失踪的事传出去,仍相信施荀还活着。
  “弦出长音,有人入戏,音息哀哀,人已离离。”
  ……
  伦安城,阡陌上。
  这次,顺明帝施怀笙准了赈灾圆满完成的最后一份奏疏,山水村一事总算尘埃落定。
  施清奉从皇城回来后,一个人挑着纸灯走在回府的路上。
  渐渐地,远方拂来一阵琴声,如同空山的回声。
  又似乎,这不是远方,而是天地间的恸歌。
  施清奉亦认出这是琴声,缓缓驻足。
  这么晚了,谁人与夜相奏鸣?
  施清奉循声而望,凭感觉想了想,发现这琴声好像是琴宅方向传过来的。
  于是施清奉换了方向,往琴声的方向走去,越走越疾,最后变成了小跑。
  施清奉心急,想着,他们才刚分别了两个时辰,何逸钧这又是怎么了?
  毋庸此态,我始终留在你的身边。
  这是一个永恒的概念。
  我很快就到了。
  等我。
  ……
  何逸钧的琴声,从头到尾都处于低潮,以使驻立在院门外的施清奉能轻易地听清琴速是快还是慢。
  在琴声停歇之时,万籁自然而然地宁静。
  不遗余音,不起风波,仿佛琴声从来没有响起过,仿佛黄粱一梦。
  何逸钧搁下琴。
  琴卧在木阶上。
  这是,院门处忽然有一声细碎的吱呀声。
  “谁?”何逸钧谨慎问道,目光死死盯着紧闭的院门。
  方才门外的施清奉听琴,一时听得入了迷,陶醉其中。
  琴声停息时还没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就倚了一下院门,以至于院门发出了一丝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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