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燕纾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一瞬间,他以为谢镜泊知道了一切,知道了他所有的谋划,知道了他隐瞒神志恢复的事, 知道了……他窝藏的一切心思。
他勉强扬起一抹笑意,轻声开口:“九渊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他原以为面前的人会将所有这一切直接摊开,脚下微沉,已一瞬寻好了几个逃跑的位点。
下一秒,却看谢镜泊眼中闪过一丝难掩的失落,紧接着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你反正……从来都是不信我的,是吗,师兄?”
燕纾微微一愣。
手腕上的力度再次一紧,他听着谢镜泊咬牙,一字一顿低声开口:“反正你……从来都是不想活了的,那我为何还要去管。”
燕纾身子一颤,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
——不管……他了吗?
曾经心中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梦魇和恐惧一瞬仿佛要倾泻而出,燕纾倏然咬住下唇,才勉强抑住喉咙间蓦然弥漫的血腥味。
他被谢镜泊冰冷以及沉默的神情一时间刺的晕头转向,没注意到那暗沉目光下隐藏的失落与难过。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却是一开口,便被自己嗓音间的沙哑吓了一跳:“我不是……”
攥着他的那只手忽然使力,燕纾一时不察,踉跄了一下,反而被往前带了一步,手掌下意识抵到谢镜泊胸膛上。
掌心下一瞬传来的急促、沉重的呼吸声烫的他心中有些发慌。
燕纾指尖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他原以为谢镜泊会将一切都揭开,质问他目的为何,质问他是否一直在欺瞒他。
但下意识阖上眼,下一秒,却听谢镜泊沙哑又带着无尽疲倦的声音再次响起。
“把药……给我。”
他声音间似乎带上了一丝莫名的颤抖与祈求,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给我。”
燕纾一时间没想到谢镜泊还会找他要药,过了几秒,才慢半拍地抬起眼。
——他不是都不想救自己了吗?
燕纾喉咙间逸出几分血腥气,在一片混乱间,昏昏沉沉地想。
——为何还要找我要手中他认定了的“毒药”。
但在他反应过来前,手指却已然轻轻一松,那药丸便直直地落到了谢镜泊掌心。
“九渊说的对,是我错了。”
燕纾仰起头,眼眸熟练地弯起一抹笑意:“我并非不想活。”
——没关系,将死之人,活一天便是一天,罔论什么想不想的。
“只是一时间昏了头,没想明白。”
——无所谓,反正他这身体本就撑不了多久,能让谢镜泊少难过一点……也是好的。
燕纾桃花眼间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缩在袖子里的手却死死掐进掌心,努力压制着声音的颤抖。
他仰起头,语气轻巧地说着三句话中唯一的那句真话:“九渊以后可不能……不管我啊。”
房间内一片寂静。
谢镜泊手下意识将手中的药攥紧,蹙眉望着面前笑意盈盈的人。
燕纾眉眼间满是笑意,眼睫弯弯,完全看不出半分之前惶恐、无措的模样。
——只脸色依旧苍白异常,甚至连唇上也覆上了一层灰白,仿佛在勉强……掩盖着什么。
谢镜泊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张口还想说什么,却看面前的人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扶着床栏慢慢坐了回去。
“我困了,九渊还有什么事情想要问我吗?”
他语气带笑,心中却疲累至极,脑中漫无目的地想着若谢镜泊真将一切问出,他便也……不再假装。
但下一秒,他却听谢镜泊低低开口:“……没有。”
床上的人微微一怔。
“噗”的一声烛火被蓦然吹灭,房间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菱花窗外漏进的月光漫过燕纾垂在床下的脚踝,竟似寒潭水般泛起粼粼波纹。
他似感到寒冷般,身子打了个颤,脚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下一秒,忽然感觉周身一沉。
谢镜泊一抬手,将搭在椅子上的狐皮大氅罩到他身上,人却仍旧站在门口,分毫未动。
燕纾抬起眼,听着谢镜泊带着些许压抑的声音传来:“你心智未复,今日又发了烧,不宜太过劳累,还是早些……歇息吧。”
燕纾脑海中一片混乱,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等他再回过神,只听到房门传来“啪嗒”一声轻响,房间内早已没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
另一边,隔壁三人的房间内。
“砰,砰,砰”几声剧烈的撞击声从一片寂静间蓦然传来,姜衍身子一颤,一瞬倏然惊醒。
“什么鬼——”
姜衍一时间以为是边叙巨大的呼噜声将他震醒。
他不明白明明睡前他也已经把销声术给边叙施上了,为何还会如此。
姜衍咬牙切齿地坐起身,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抬手就想要把边叙拍醒,下一秒却听一阵急促的“砰砰”声再次从旁边传来。
姜衍动作一歪,“啪”的一声,一巴掌直接打在了最远端明夷的屁股上。
“嘶——”
睡的正香的狼崽子眉头瞬间一皱,条件反射般一蹬腿,直接一脚踹到了身后四师弟小腿肚子上。
边叙睡的死沉,被踹了一下也只低低地“哼”了一声,胳膊一抬仿佛想要挥走什么,却蓦然一转身,一肘子直接顶到了姜衍肚子上。
一阵剧痛瞬间传来,姜衍瞬间弯下腰,神情一瞬扭曲。
边叙这书呆子力气极大,姜衍毫不怀疑他肚腹那块绝对已经青了。
他咬牙切齿地抬起眼,却看旁边两人早已又睡死了过去,呼噜声此起彼伏。
姜衍眉心跳了跳。
·
等房门打开时,谢镜泊一抬眼便正对上姜衍黑沉的脸色。
他蹙了蹙眉,看着面前穿戴整齐,一手却不着痕迹搭在腹部的人,有些迟疑开口:“二师兄这是……还未入睡?”
“现在是,子时三刻,你觉得我睡没睡?”
姜衍咬牙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微微眯了眯眼:“小师弟,你最好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否则……”
他话还没说完,却忽然感觉一阵刺鼻的药味从面前传来。
姜衍蹙了蹙眉,下意识止住话语。
他低下头,目光正正落到谢镜泊倏然伸出的手掌间。
那上面有一颗通体乌黑的药丸,在烛火下散发着幽深的光泽。
姜衍皱了皱眉,不解抬眼:“这是什么?”
“这个药,劳烦二师兄帮我查一下,是何种成分,何种作用。”谢镜泊没有回答他的话,只低声开口。
那药丸散发的药味极其刺鼻,姜衍有些嫌弃地别过头,盯着对面的人:“这药是哪来的?为何要查?”
谢镜泊一点点抬眼,却恍若没有听到般,依旧顾左右而言他:“这到底是对身体有害的毒药,还是只是……调理身体的常规药材。”
“等二师兄查完后,我自会告诉二师兄。”
姜衍眉心轻轻动了动,心中已有几分了然。
他盯了谢镜泊几秒,没有说话,只微微侧过身子让开了一个位置,径直转身向房间内走去。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
月光淌进药吊子翻涌的褐浪里,凝成片片银鳞。姜衍执蒲扇搅动雾气,混杂的各类中药味在外间弥散开来,一瞬像极了燕纾身上的味道。
——只是少了几分清润,多了一点沉闷。
谢镜泊回过神,无声地闭了闭眼。
几缕苦涩药味钻过茜纱帐缝隙落入内室,引的明夷在熟睡间打了个喷嚏,旁边边叙若有若无的呼噜声隐隐传来,熟悉自然的……几乎不真实。
药箱中的各种工具被姜衍在桌上一字排开,谢镜泊站在不远处的角落,在一片氤氲的薄雾间,看着姜衍拿出几根细长的针,一点点刺入那药丸,又蓦然放进一旁煮沸的沸水里。
他垂下眼,盯着那在水中上下翻浮的银针,蓦然想起之前燕纾生病银针入体时,似乎也是这般……疼的不停发颤。
燕纾从来是最怕疼,也是最能忍疼的。
他这个大师兄,从小最怕疼怕苦,却偏又没一次正经说过,每次都是一边口中吊儿郎当地抱怨着,一边借着这个机会笑意盈盈地接近他,试图躺到他身上占个便宜。
弄的谢镜泊有一段时间一直以为,装疼骗柔弱,只是燕纾惯用来逗弄他的一贯伎俩。
直到某次燕纾重病昏迷,谢镜泊终于猝不及防地看到,原来那张脸失了一贯伪装的笑意,是那般苍白虚弱。
毫无意识的人蜷缩在床上,浑身都疼的发颤,脊骨在素绢中衣下绷成欲折的弓,冷汗顺着颈侧青脉滚落,在枕上洇出暗色蝶痕。
明明白日里还斜倚在床上捧着一碗汤药,笑嘻嘻地骗他说“尝口青梅便不苦了”,此时唇边却黏着干涸的血痂和咬碎的安神香残渣——是他痛到极点时,无意识咬破的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