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出书版) 第6节
最近二十年,小王先生孑然一人,蜗居思南路,跟人断绝往来,同一年代老友,比方老毛师傅,纷纷驾鹤凋零,黄泉路上,遍插茱萸少一人,如今补齐。小王先生没留遗嘱,全部遗产,自然由嫡亲侄子继承。只可惜,思南路房子是使用权公房,并无房产证。现金存款,不过几万块。还有无形资产,作家春木的著作权遗产,香港王总写了一纸委托书,请我全权代理。我寻了几家出版社,想要重版《金陵春》《钱塘春》《春申与魔窟》,或出一套文集。但这几本书年月太早,实在无人问津,何况书号收紧,出书颇不容易,只有一家愿意出版,还要我提供书号费,倒贴几万大洋,印数仅仅五千,聊胜于无。
葬礼之后晚宴,还在忘川楼。老板娘已回家乡去了,有个后生接盘,开发微信小程序,利用移动互联网,进行丧事餐饮服务,全国加盟经营,竟已搞到a轮融资,基金投了一千万,估值一个亿,碰着大头鬼了。小王先生的豆腐羹饭,勉强凑成一桌。香港王总代表家属,给我爸爸敬酒,发万宝路香烟,一笑泯恩仇。我爸爸不吃酒,现在禁烟管得紧,只好别了耳朵上。大疆要拼白酒,王总甘拜下风,只灌啤酒,不易醉。前几日,大疆跟小东谈判,同父异母两兄弟,这辈子头一趟见面,商量爸爸养老问题,话不投机,兄弟反目,当场吵起来。大疆买了机票,要带爸爸回乌鲁木齐,放在自己身边照顾,明日就飞。这一结果,我已有预料。香港王总将醉未醉,拉了我问,张海小兄弟哪能不在?我不晓得如何作答,冉阿让说,出国去了。王总说,出国打工,蛮辛苦的。冉阿让说,张海是出国旅游,当年春申厂的职工集资款,他代替厂长还了。王总又吃一口啤酒说,到底是浦厂长女婿。我爸爸听了不适意,翻面孔说,王总啊,啥的女婿不女婿的,张海是我的关门徒弟,这才最要紧。看到我爸爸都要争功劳了,我劝他不谈了。
我又问王总一只问题,小王先生一辈子没结婚,但他年轻时光,可曾谈过恋爱,有过欢喜的女子?王总舌头变大,慢吞吞说,让我想想看,公私合营之后,我这位爷叔啊,一个人留在上海,当了语文老师,学堂就在春申厂不远,大自鸣钟晓得吧。我说,晓得,长寿路西康路口。王总说,我爸爸经常跟我讲起大自鸣钟,解放前日本人造的钟楼,沪西制高点,立了春申厂门口,隔好几条路都能望到,后来拆掉了。王总打开二楼窗门,又点一支万宝路,吞云吐雾说,我爷叔呢,也是情种,像贾宝玉,我爷爷留给他的财产,只有一部哈雷摩托车,学堂里有个女老师,比他大几岁,是个寡妇,漂亮,会得打扮,欢喜穿旗袍,两个人都是语文老师,经常一道开教研会,一来二去,你懂的。我说,这场恋情,不是蛮好。王总说,这个女老师啊,因为漂亮,引人嫉妒,煽风点火,讲她作风不正,勾引有妇之夫,恰好“反右”,有人写匿名信,告发了女老师,讲她有台收音机,可以收到台湾的短波。我爸爸插嘴说,这记要死了。我爸爸做过矿石收音机,当兵又是发电报,晓得兹事体大。王总说,大自鸣钟拆掉当日,女老师被押走,我爷叔骑哈雷摩托车,一直追到提篮桥。我说,监牢啊。王总说,摩托车开得太急,撞上无轨电车。我说,13路,终点站,提篮桥。王总说,哎,哈雷摩托车撞烂了,我爷叔送到医院抢救,差点没命。我说,女老师呢?王总说,打成右派,收听敌台,苦头吃足,发配青海,生死不明。我说,小王先生,一辈子没结婚,就为这个女人?王总说,啥人晓得?人都烧成灰了。想起来,小王先生对我托梦,皆是真事,就连女先生面目,也从六十年前传来,历历在目,叫人冷汗凛凛。
酒足饭饱,香港王总交给我一本厚簿子。他说,昨夜整理爷叔遗物,翻出他的日记本,对我是一文不值,对你大概有用。我打开日记,多少年尘埃,几十万钢笔字,不止一只魂灵头,犹如飞虫,密密麻麻,扑面而来。小王先生字迹隽永,笔锋藏拙,颇有功架,可做硬笔书法字帖。我说,多谢王总,这本日记,弥足珍贵,无论文学价值,史料价值,我好捐给上海文学博物馆吧。王总说,捐出去,可有补偿款?几千块也好。我说,这倒不晓得,我帮你问问。这两日,王总暂住思南路老房子里,虽然破烂酸臭,还闹老鼠,甚至闹鬼,但比起棺材房,等于千尺豪宅。王总乐不思蜀,与鬼同眠,他是不吓的,决定搬回上海,免得再被赶进笼屋等死。
我翻到日记最后,今年10月,有一页,如是说:“今日本无事,夜,有客来访,老毛阿哥外孙,送来半斤碧螺春,聊英超意甲,又聊春申厂,讲及末代厂长,告辞。夜静,胸甚痛。”我手抖豁,再看日期,恰是张海从上海出发去新疆前一日。我问大疆,可有张海消息?从哈萨克斯坦返回了吧?大疆摇头说,还没联系上呢。我说,张海这趟远走高飞,不单是为你爸爸,恐怕还有其他计划。我爸爸说,他计划啥?我说,他怕已计划了十七年。我爸爸点一支烟说,我也计划了十七年,却一步都没踏过。吃好豆腐羹饭,走出忘川楼,我收到一条微信。小荷发给我说,张海有了消息。我说,刚刚还在提他,张海好吗?小荷说,明晚,见面说。我说,在哪里见?小荷说,乍浦路。
五
小王先生追悼会后,秋风更劲,路边法国梧桐,实际上是悬铃木,落得像保尔.柯察金光头。我从虹桥机场出来,刚拿保尔.柯察金跟大疆送走,他们父子今日回乌鲁木齐。晚高峰堵车,开到苏州河边,华灯初上,多年未来,风光大异,外白渡桥方向,隔了滔滔黄浦江,光芒万丈,最高的上海中心,犹如插蜡烛,藏了云里雾里,只好看到腰眼角落。唯一不变风景,是我老单位邮政总局大厦。我停好车,走到乍浦路,一度满城浮华,琼楼玉宇,霓虹喧嚣,熠熠光芒,于今拆光,变作灯下黑,藏了幽冥中,摇尾乞怜。酸的,甜的,辣的,浓油赤酱气味,男人的、女人的荷尔蒙,亦被秋风扫荡清爽,先是一片片,再是一蓬蓬,像油炸过的龙虾片,扯碎掉的作文卷子,繁花落尽,窸里窣落,零落成泥碾作尘。我从苏州河荡到海宁路,皆是残垣断壁,好像被轰炸机空袭过一遍,又被考古学家挖过一遍。直到乍浦路尽头,只剩一间小饭店,小荷便在此等我。
靠窗角落坐下,食客寥落,灯光幽暗。我说,为啥订了此地?小荷说,哥哥,你忘记了吧,十多年前,我经常来寻你蹭饭,从苏州河走到黄浦江,就在这条乍浦路上。我说,不会忘的,不过呢,路已不是老早的路了,饭店不是老早的饭店,味道更加不是了。小荷仰头说,人还是老早的人。我定怏怏说,人也不是了。小荷不响,这一趟,轮到她来点菜:四喜烤麸,马兰头香干,红烧划水,毛蟹年糕,还有一碗老鸭汤,加上盖浇饭。小荷点了可口可乐,我要调成菊花茶。但她不肯,一定要吃可乐。我便随她,帮她拉开罐头。
我直接问,张海在啥地方?小荷说,俄罗斯。我说,不是哈萨克斯坦?小荷说,他已经横穿了中亚,非但没原路返回,反而开到俄罗斯,打了视频电话回来。小荷给我看手机,张海发来的照片,天地落雪,一江秋水宽阔,已经结冰,凝固一排轮船,风光旖旎。第二张照片,近景是一部桑塔纳,分明是红与黑,挂沪c牌照,全世界绝无其二,远景是一尊雕像,巍峨高耸的女人,手执宝剑,杀气腾腾。我点头说,张海到了伏尔加格勒,老早的斯大林格勒。小荷说,哥哥好眼力。我说,没去过俄罗斯,倒是晓得这尊雕像,名叫《祖国母亲》,当年苏联全盛时期,纪念斯大林格勒战役,第二次世界大战转折点,铸造在伏尔加格勒。小荷吃一口可乐说,两个月前,五百万拆迁款到手,张海帮我还清欠债,他还计划去一趟法国。我不动声色说,无债一身轻,终归要庆祝的,带你到法国旅游,蛮好。小荷揩去嘴边泡沫说,哥哥,不要装了,你晓得,张海是想去巴黎,拿我爸爸捉回来,他这桩心思呢,就像一头老牛的胃,不停反刍,吞进去,吐出来,嚼嚼烂,再吞进去,被胃酸腐蚀,周而复始,老黄历了。我说,你不是做梦都想让你爸爸回来?小荷说,现在不想了。我说,为啥?小荷说,一来是觉得,就算到了巴黎,千辛万苦,寻着我爸爸,但他在外头十几年,恐怕早已重组家庭,新的老婆,新的小囡,其乐融融,乐不思蜀,回来做啥,我的童年已被拆散,还要拆散人家童年吧;二来呢,你也要考虑冉阿让爷叔,他跟我妈妈过日子蛮好,万一我爸爸回来,住了啥地方?算啥关系?三个人困一张床?就算他们不嫌,我也嫌家里太挤。我说,张海还是不死心。小荷说,上个月,张海要去新疆,我也怀疑过他,不想跟我过日子了?外头有了女人?万万没想着,他是要自驾车去欧洲,还是红与黑,异想天开,这两日,我从家里抽屉底下,翻出一沓签证资料复印件,有哈萨克斯坦旅游签证,俄罗斯商务签证,半年内多次有效,我还寻着张海的驾照翻译公证,一份俄语,一份英语,相当于国际驾照,从中亚到欧洲,畅通无阻。我说,原来如此,他送保尔.柯察金去新疆,顺便帮人家父子团圆,是为了走这条线路。小荷说,我还寻着张海的申根签证资料。我说,申根签证我办过,只要一个国家签证,二十六个申根国都能进去。小荷说,张海办了芬兰签证。我说,芬兰在俄罗斯边上,他可以开了红与黑,直接从公路进去,看极光,看圣诞老人。小荷说,从上海到巴黎,这样远的路,这样老爷的车子,张海不大出国,英文又臭,哪能跟人家交流,关键是不安全,女儿莲子还小。我说,当爹的哪能会丢下女儿。小荷冷笑说,哥哥,你又在嘲笑我爸爸?我觉着无辜,摇头说,你太敏感了吧。
小荷嘴角微翘,拿起筷子,菜又冷了。她吃了半杯可乐说,哥哥,你还记得吧,十年前,长寿公园。我存心说,记不清了。小荷说,哥哥,你是贵人多忘事,那趟我爸爸回来见我,差点点被债主捉到,我跟你浑身湿透,一道去了澳门路的酒店。我是背脊骨一紧,只嗯一声。小荷说,我求你抱抱我,但你真是戳气,只抱了我五分钟,就松开手,一声不吭,走了。我低头不响,好像零比三,输得一败涂地。小荷笑说,没关系,哥哥,你能抱我,我就老开心了。我说,不讲了,好吧。小荷说,好,再讲张海,你为啥不问,我哪能嫁给他的?我说,张海不讲,我就不问。小荷说,这么我来讲吧,在你结婚这年,我上了大学,机械工程专业,全班五十个同学,只有四个女生,关键是我觉着呢,春申厂也属于机械工程,将来到这一行业工作,就能认得当年春申厂的客户,供应商,有机会打听到我爸爸消息。我说,你想得蛮长远的。小荷说,我在大学里,谈过几个男朋友,不过没一个长远的。我说,你不必告诉我。小荷自顾自讲下去,那时光,我要做机械设计作品,我一个小姑娘,实在吃力,张海就来帮忙,跟我一道画图纸,但他画的第一张图纸,居然是永动机。我听了一笑。小荷说,你笑啥,永动机违反了能量守恒定律,违反了第一热力学定律,第二热力学定律,根本是瞎七八搭,张海画的永动机图纸,就像一只摩天轮。我想起建军哥哥的图纸说,是的,摩天轮。小荷说,张海没做出永动机,但他手巧,拿汽车上的零部件,加上电动马达,做了一台平衡车,我天天骑它荡来荡去,相当拉风。我说,张海得了我爸爸真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荷说,大学毕业,要么去上汽集团,要么去汽车零部件外企,结果阴差阳错,我进了江南造船厂,分配到设计部,日日夜夜画图纸,有好望角级油轮,10000 teu集装箱船,也有国产导弹驱逐舰。我说,江南厂是一百五十年老厂,造过中国头一台车床,头一艘蒸汽兵舰,头一艘铁甲舰,头一门钢炮,头一台万吨水压机,我爸爸跟我讲过,江南厂的工人师傅,就是工人当中的战斗机。小荷噗嗤笑了,哥哥你也会讲笑话了,江南造船厂,本在黄浦江边,因为世博会,搬迁到长兴岛。我说,作协组织我参观过,几只船坞超级大,在造航空母舰吧。小荷说,对不起,哥哥,这是国家机密。我只好说,抱歉,是我多嘴了。小荷慢悠悠说,长兴岛太远,我每日要乘班车,几十公里路,下班回来,夜里八点多钟,走到甘泉新村门口,经常看到张海,开一部富康小轿车,贼头狗脑,远远瞄我,我蛮气的,直接打110报警,警察赶到,连人带车,送进派出所审问,张海不承认跟踪,只承认开黑车。我说,张海没事体吧。小荷说,隔天,张海就放出来了,派出所通知交通执法大队,没收了他的车子,暂扣驾驶证半年,还要罚款,罪名是非法运营,有他签字笔录为证。我拍大腿说,张海赔了夫人又折兵,饭碗都被你敲碎了。小荷说,是啊,张海老早贩卖a货,襄阳路市场关掉,后来做黄牛,被人家吃了生活,再卖dvd碟片,大自鸣钟市场又被冲掉,现在因为我报警,他借钞票买的车子被充公,断了开黑车的生路,这种结果,我哪能想得到,实在过意不去,我给张海打电话,约他出来吃饭,赔礼道歉,就在忘川楼。我说,万箭穿心,触人心境,地方选得蛮好。小荷说,哥哥,你还嘲我,张海跟我讲了交交关关,都是你跟他的事体,从1998年春天讲起,讲到你跟他断绝往来。我说,这记我是没秘密了,张海还记恨我吧。小荷说,他一点也不怨你,我从他的嘴巴里,才拿你看得真真切切,从2d变成3d,再变成imax,甚至三百六十度没死角,远在天边,又近在眼门前,就像托梦。我说,赶紧刹车,讲了吓人。小荷说,那一夜,张海跟我讲到忘川楼打烊,他又陪我到江宁路桥上吹风,走到莫干山路老房子,半夜十二点钟,我妈妈打了好几只电话,叫我回去,但我吃了老酒,身体发热,想要走路散酒,张海陪我从苏州河走到甘泉新村,走了半个钟头,一身臭汗,楼下灯坏了,乌漆墨黑,我问了张海一只问题。到此,小荷却不讲了,我心急问,啥的问题?小荷粲然说,哥哥,我问你,海里能开荷花吧?我挠头说,荷花开在河浜里,湖泊里,水缸里,反正是淡水,哪能开在海水里呢。小荷说,张海回答,小荷是荷花,张海就是海,荷花可以开在海里。我说,我是愚钝,没情商。小荷说,听到张海的回答,我直接抱紧他,亲了嘴巴。我尴尬说,你今夜没吃老酒,只吃可乐,哪能也醉了。小荷说,啥人规定,一定要吃酒,才能醉?我苦笑说,也对,我从不吃酒,但有时光,也会得醉。
小荷面露绯红说,这一夜后,我跟张海谈了朋友,开始只是吃吃饭,荡荡马路,看看电影,顶多亲嘴巴。我说,你妈妈晓得吧?小荷说,当然瞒了我妈妈,不过女人到底敏感,眼乌珠一眨,鼻头一嗅,不但看出我在谈恋爱,还发觉对方就是张海。我说,因为张海盯了你们母女十年,盯出心灵感应了。小荷说,我妈妈跟我讲,张海居心叵测,醉翁之意不在酒,欢喜我是假,要捉我爸爸是真,又讲张海是无业游民,一没房子,二没票子,三没学历,就是个三无产品,社会渣滓,而我呢,终归不算难看吧,211本科毕业,江南造船厂是皇粮单位,趁了年纪还轻,有的是好小伙子排队。我说,你妈妈的担心也有道理。小荷冷笑说,妈妈发觉了我的秘密,但是她的秘密,正好也被我发觉了,我们母女彼此彼此。我说,难道是关于厂长?小荷说,我妈妈经常夜里不回来,她讲在医院值夜班,但是每趟出门,她都会擦口红,穿高跟鞋,跟老早大不相同,有一夜,我装模作样去医院挂急诊,问我妈妈在值班吧,结果护士长讲,我妈妈最近没上过夜班,这记穿帮,我心里第一反应,也是我爸爸回来了,我妈妈不敢告诉我,生怕秘密泄露,债主上门捉人,我悄悄跟踪她,看到她上了一部轿车,开车子的男人,不是我爸爸,而是冉阿让。我说,原来如此。小荷说,我妈妈竟然跟冉阿让爷叔搭上了,摊开这只秘密,我妈妈立刻泄气,只好低三下四,求我不要声张,我便得寸进尺,问她看上冉阿让啥地方,图他有钞票有房子?我妈妈回答,他人好,我就拿这三个字,重新丢还给妈妈,变成我跟张海谈朋友的理由。我说,这倒是,他人好,无从反驳,冉阿让爷叔是,张海也是。小荷说,我还托了我妈妈,叫她去跟冉阿让商量,留给张海一个工作机会,毕竟张海因为我敲碎饭碗,不好再开黑车,张海到了春申汽车改装店,签了劳动合同,他是无业游民十几年,终归正经上班了。我点头说,兜兜转转,回到老本行,他肯定开心。小荷说,有时光,我妈妈不在家里,不晓得是医院值夜班,还是跟冉阿让幽会,我就拿张海约到家里来,他还有点紧张,好像深入敌巢,十面埋伏。我说,张海没寻着厂长,倒是得到了你,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小荷说,单位男同事,好几个追过我,天天无事献殷勤,一个要请我看电影,一个要请我看演唱会,还有一个请我去马尔代夫旅游,但我统统回绝,明当明讲,已经谈了男朋友,不要再做无用功,同事们传我搭上了金龟婿,要么是富家小开,要么是海归精英,上海起码两套房。我点头说,小荷,以你的条件,嫁到这种人家不难。小荷说,要是我家里没债,倒是有可能,但我独独欢喜张海,此人啥都不是,只是一个修车技工,但没人相信,以为我开玩笑。我说,现在世道如此,随便人家想去吧。小荷说,直到我发觉怀孕,肚皮三个月,就拖了张海去领结婚证。我说,奉子成婚,你妈妈同意了?小荷说,我跟我妈妈讲,我嫁的男人,就算再蹩脚,也好过你嫁的男人吧?我妈妈哑口无言,我跟张海没办喜酒,怕被债主盯上,只拍了婚纱照,去泰国普吉岛度蜜月,肚皮里的莲子也等不及了。我说,没办婚礼,不遗憾吗?小荷笑说,一点也不遗憾,反而逃过一劫。我说,是啊,结婚就是热昏,也是劫婚,劫难的劫。小荷说,哥哥讲了对,还有你想想看,自从我爸爸欠债失踪,我家里亲眷,看到我们母女,就像看到瘟神,我要是请他们来吃喜酒,想到还要分红包,恐怕一个都不会来,婚宴台子空空,非但要蚀本,还要蚀面子,触心境,吃喜酒不开心,不如去忘川楼,吃豆腐羹饭。我说,够了,小荷,你跟张海新婚,就住甘泉新村房子?小荷说,不住了我家里,难道住莫干山路老房子?我妈妈腾出一间卧室,改成新房。我说,老早张海在外头监视你家,现在直接住到你家里,困在你床上监视你了。小荷淡淡一笑说,张海从来不承认,但我心里清清爽爽,我也不怕他,我为啥要怕自家老公,我妈妈倒是提心吊胆,好像家里进了贼骨头,不过我肚皮一天天鼓起来,她也只好关心外孙女了。我说,张海住到你家里,老毛师傅哪能办?小荷说,我也会去莫干山路老房子,帮忙照顾他啊。我说,老头子晓得你是厂长女儿吧?小荷说,张海没敢告诉他,只讲外孙媳妇来了,老毛师傅困了床上不能动,但是还会讲话,我听到他骂人,扬州话,我听不大懂,我问了张海,才晓得他外公在骂我爸爸,最龌龊的骂人话,还骂我妈妈。我说,我给他起过外号,钩子船长,老头就是这样的人,你不要动气。小荷说,有一趟,我告诉张海外公,我就是厂长女儿,他是听懂了,马上翻面孔,抬手要打我,还好他没力道,差点自己翻到床底下,我挺了大肚皮,老头子讲小荷啊,拿你爸爸叫回来,我有话对他说。小荷模仿“钩子船长”腔调,不伦不类的扬州话,我噗嗤笑了。小荷说,等到莲子出生,脐带绕颈,只好剖宫产,肚皮挨了一刀,坐月子时光,我婆婆从江西回来,我到莫干山路,让张海外公抱一抱小毛头,已是第四代了,张海是个好爸爸,照顾莲子蛮好,女儿越来越黏爸爸,他这趟出去,肯定会得回来。我还想讲话,小荷拎起包说,哥哥,我吃饱了,走吧。我低头翻皮夹子。小荷说,我用支付宝买好了。
乍浦路上,路灯清亮,秋风卷来落叶,围了脚下打转。小荷说,哥哥,你再陪我走走好吧。我没办法拒绝,走到苏州河,立了上海大厦下,小荷头发蓬松散开,像黑颜色丝绸扬起,蒙牢双眼。她掏出一把木梳,篦头发。走到浦江饭店楼下,对面俄罗斯领事馆,让人发冷,蓦然想起张海,他在俄罗斯,伏尔加河畔,坐了红与黑,敞开车窗,吹了野风,跟我们有时差,上海的深夜,那边是黄昏,欧洲最长河流,落日熔金,沉入东欧平原。外白渡桥下,潮水拍打堤岸,一条小船开来,扑入烟雾蒙蒙的黄浦江。我陪小荷荡到外滩,和平饭店一楼,老年爵士乐团,钢琴奏出黑颜色,萨克斯风吹出白颜色,班卓琴弹出绿颜色,烟雾扑扑满你的眼乌珠,smok e gets in your eyes。人心刚要软下去,海关大钟走到整点,东方红敲响,重新让人变硬,铁石心肠。小荷说,哥哥,时光不早了,我要回去哄女儿困觉。我说,我送你。小荷说,不必,我叫了专车。我深呼吸说,小荷,我有一桩事体,必须告诉你了。小荷说,尽管讲。我说,你爸爸走了。小荷说,你是讲他死了?我说,是。小荷说,你哪能晓得?我说,上个月,我在巴黎,厂长寻我托梦,托我向你转达,他想你。小荷说,你第一趟梦到我爸爸?我说,第一趟,大概也是最后一趟。小荷笑说,我爸爸消失十几年,我梦到过他几百趟,几千趟了,要是每一趟,皆是托梦,他岂不是死了几百趟,几千趟,又重生了几百趟,几千趟?我说,最近一趟呢?小荷不回答,滴滴专车开到,她径自上车。我是失魂落魄,从外滩走回乍浦路,寻到停车位,打道回府。
六
入冬一夜,我爸爸打来电话说,冉阿让来做客,带给你一本书。我说,啥的书?我爸爸说,来就晓得了,我蛮多天没看到你了。走到小区门口,我听到有人吹笛子,冬夜里传出老远,树上枯叶纷纷坠落,苏州河水鸟纷纷惊起,天上星星也没了颜色。张海消失后,我爸爸不打游戏,重新捡起笛子,湿布头揩揩清爽,贴上笛膜,每夜呜呜地吹,从《鹧鸪天》到《喜相逢》再到《帕米尔的春天》,每日吹两个钟头,吹到邻居投诉,打110报警。我妈妈蛮担心,生怕他步了保尔.柯察金后尘。到了家里,我看到冉阿让坐了沙发上,变成邋遢胡子老头,抽中华,吃铁观音,赛过活神仙。还有一条拉布拉多胖狗,布莱尔失踪以后,我送给我爸爸做道伴,又养一只兔子,一只乌龟,加上老毛师傅的老鹩哥,动物世界不寂寞。我爸爸笛子瘾头上来,拦也拦不牢,客厅立定,气沉丹田,打通任督二脉,大小周天,先奏一曲《上海滩》,再奏《北京的金山上》,三奏《梁祝》,皆是他教过我的曲目。
终归吹不动了,我爸爸咳嗽两声,再吃一口浓茶,递给冉阿让一支中华。我说,冉阿让爷叔,少吃两根香烟,张海现在啥地方?冉阿让说,芬兰。我说,穿过俄罗斯,申根签证派用场了。冉阿让说,张海打了电话回来,开了视频,看了小荷跟莲子,他坐了车子里,气色不错,穿了羽绒服,外头落大雪,就要乘船了。我说,乘船?红与黑哪能办?冉阿让说,车子开上滚装船,从芬兰首都出发,叫啥的黑尔心肌梗死?我说,赫尔辛基。冉阿让说,对,从这心肌梗死地方,乘船到另一个国家,叫啥艾滋病尼亚?我说,爱沙尼亚。冉阿让笑说,骏骏聪明,一讲就晓得,我是老了,脑子一摊糨糊。我跑到书房,从旧书架上,寻出一本世界地图集,翻到波罗的海这一页,芬兰首都赫尔辛基,跟爱沙尼亚首都塔林,相隔芬兰湾。俄罗斯圣彼得堡,苏联列宁格勒,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就在芬兰湾顶端,从圣彼得堡到赫尔辛基,近在咫尺。
茶几上,摊了一本书,《1907,北京—巴黎汽车拉力赛》,封面是黑白老照片,西洋人开了老爷车,还坐个顶戴花翎的清朝人。原来1907年,五组欧洲人,驾驶五部汽车,从北京开到巴黎,横穿欧亚大陆,走了两个月,一万六千公里。意大利亲王西庇奥尼.博盖塞,开了伊塔拉牌汽车夺魁。书里每一页,都被画了线,还写了圆珠笔字,一看是张海笔迹,最后印了汽车拉力赛路线图,张海用红颜色记号笔,画了另外两条线路。第一条,自上海出发,绕过蒙古跟西伯利亚,横穿中国大陆到新疆,经过中亚,直接到俄罗斯,再借道芬兰跟波罗的海,最后到巴黎。第二条,从巴黎回程,经过意大利,中欧诸国,乌克兰,回到俄罗斯,却不走中亚,而是走西伯利亚,绕过贝加尔湖,直到远东,再渡过黑龙江,纵贯东三省,不走山海关,从大连过渤海,到山东半岛,沿海岸线南下,回上海。
冉阿让说,前两天,我去汽车改装店,在张海的工作台下头,看到这本书,看到张海的字,再看这张地图,我就懂了。我说,冉阿让爷叔,这本书,我可以留下来吧?冉阿让说,就是带给你的。我说,谢谢。冉阿让立起来说,老蔡,注意身体,再会。我爸爸说,今夜回啥地方?冉阿让说,我能回啥地方,只好回甘泉新村,“山口百惠”,小荷跟莲子,都在家里等我呢。我说,我开车送你。冉阿让说,你们父子长远没聊过了,你再坐一歇,我走了。
我送到电梯口,冉阿让问我,骏骏啊,你帮我分析分析,张海真会到巴黎,寻着厂长吧?我摇头说,冉阿让爷叔,你放心吧,张海就算到了巴黎,也没用场,因为厂长已经死了。冉阿让一惊,表情也是千变万化,先是极度震惊,嘴唇皮发抖,再是双眉展颜,嘴角略微翘起,老眼乌珠都放光了,皱纹一根根弹出来,像一团团玫瑰花瓣,然后又是悲戚之色,惊惧仓皇之色,仿佛今夜厂长就要寻他托梦。我又低声说,我爸爸还不晓得。冉阿让不敢声张,贴了我耳朵问,厂长死了,你是哪能晓得的?我不敢讲托梦,怕冉阿让不相信,只好说,爷叔,你就不要多问了,我自有渠道。冉阿让又问,小荷晓得吧?她妈妈晓得吧?我说,我跟小荷讲过,但她不相信,估计小荷也不会告诉她妈妈。冉阿让点头说,好,就当这桩事体没发生过。冉阿让又拍我肩胳说,骏骏,谢谢你。我说,谢我做啥。冉阿让说,这样我的下半辈子,夜里也能困得太平,实不相瞒,自从我跟“山口百惠”结婚,住到她家里,我经常做噩梦,梦到“三浦友和”回来,一把掀开被头筒,捉奸在床,一刀戳穿“山口百惠”心脏,一刀斩断我的头颈。我笑说,爷叔啊,你的梦真有意思,你跟小荷妈妈,是在民政局领证登记的,受到法律保护,哪能是捉奸在床?冉阿让说,我是心里怕,毕竟我给厂长戴了绿帽子,但讲转回来,我跟“山口百惠”是正经谈恋爱,不是乱搞男女关系。冉阿让从胸口掏出十字架,对了受难耶稣,念念有词:“全能仁慈的天主,你的圣子耶稣基督的死亡和复活,为人类带来了永生的希望。求你广施慈恩,接纳我们刚去世的亲友……”冉阿让卡牢了,拍拍脑袋说,厂长大名叫啥的?冉阿让无奈,只好念了外号:“接纳我们刚去世的亲友三浦友和,赦免他在世时,无论思、言、行为上所犯的过失,求你派遣天使保护引导他,不为魔鬼所害,把他引领到你的台前,让他安息在你的怀中,也求你使我们仍然生活在世间的人,珍惜生命的恩赐,勉力行善,来日在天堂与他相聚。阿门。”冉阿让全程念上海话,蛮有滑稽腔调。他揩揩眼泪水,坐电梯下楼,门缝里响起另一段祈祷文,跟了电梯运行的轰隆声,扩散到整栋楼里,算是给厂长送葬。
送走冉阿让,回到客厅,我也坐不牢了,立起来要走,我爸爸说,等一等。他给我削一只苹果,拉开抽屉,翻出一本红颜色小簿子,印了八一军徽。退伍军人证明书,打开是我爸爸照片,二十岁年纪,穿了绿军装。我再抬头看他,终归是老了,好像按了快进键,一百分钟电影,进度条六十秒就放光,越长越像我爷爷。翻到后头,敲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图章,印了“履行了光荣的兵役义务,现准予退出现役”,日子是1972年,尼克松访华的一年,我爸爸领了这张证,离开中苏对抗前线,复员回到上海,进了春申机械厂。我读小学时光,看到过这张退伍证,我爸爸吹牛皮,讲自己虽然退伍,却是预备役军人,要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开打,不管打苏联,还是打美国,立即回到部队,上前线打仗。现在嘛,我都没资格去当兵了,但是国家出了政策,凭这张证,便能领取退伍军人补贴。虽然不过几包香烟铜钿,但我爸爸寻了一个月,翻箱倒柜,床底板都翻穿。今日早上,山重水复,终归寻着了。
隔几日,我爸爸办好手续,领到退伍军人补贴。政府发了一张“光荣之家”牌子,我爸爸兴冲冲,拎了冲击钻,亲手打四只眼子,装好光荣牌。我妈妈立了门口,苦笑说,这记好哉,就像五好家庭,最好再挂一块:优秀共产党员。我爸爸一本正经说,挂了这块光荣牌,人家会不会觉得,这是我自己做的盗版?我妈妈说,凭啥不相信?我爸爸说,现在市面上,假货太多,何况我一个老头子,你一个老太婆,实在不像军人样子。我妈妈说,你讲讲清爽,到底心里想啥?我妈妈晓得,每逢我爸爸绕弯子讲话,终归是动了某种心思。我爸爸搔搔头说,我觉得啊,既然寻着退伍军人证明书,写了我的81365部队编号,只有回到黑龙江看一眼,寻一寻当年驻地,还有老战友,才对得起这块光荣牌。我妈妈说,你又想去黑龙江?我爸爸闷掉,先吃一根香烟,然后点头。我妈妈说,零下三十度,去黑龙江滑冰啊?我爸爸翻翻白眼,掸掸烟灰说,哦,这就算了,夏天再讲吧。我摸了摸门口牌子说,爸爸,我陪你去黑龙江。
七
12月,上海最冷的一日。我开了宝马x5,带我爸爸去黑龙江。早上,苏州河畔,树叶子基本落光,水面飘一层轻雾,像水蒸气,慢慢交散逸,又像水粉画,慢慢交浸润,涂在马路上,屋顶上,上海的天上。我爸爸难得早起,穿好冬衣秋裤,背了大包小包。我妈妈,我娘子,我儿子,一道来送行,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那个叫啥的感觉。这趟北行,我妈妈反对。但我说,冰天雪地,正是人家旅游旺季。我妈妈说,为啥不乘飞机?我爸爸说,飞机票贵嘛,自驾车蛮好,自由自在,车子上还好拍照片。但他没计算汽油费,还有高速公路买路钿,开车反而更贵,我妈妈讲他脑子一摊糨糊。但我说,我也想自驾游。我妈妈没声音了,她是冬天怕冷,我儿子菜包要期末考试,眼看要开红灯,必须有人辅导功课。家里还有一条狗,一只兔子,一只乌龟,一只鹩哥,需要我妈妈照顾。这趟我来开车,我爸爸坐副驾驶,绑好安全带,点了火,发动机暖起来。我再检查仪表盘,油箱是满的,机油新加过,一切指标正常。后备厢摆好防冻剂,燃油添加剂,千斤顶,矿泉水,方便面,便携炉子,各种药品,两套羽绒服,两套被头,两双雪地靴,还有露营帐篷。我爸爸带了笛子,三条红双喜,一条软壳中华,保温杯里放枸杞子。
起步,出发。我不走京沪高速,转到g15沈海高速,一头沈阳,一头海口。出了上海地界,到江苏太仓,前方是苏通长江大桥。我提醒我爸爸准备相机,却听到打呼噜声,上了高速,等于催眠。我打起精神,烟波江上,巨轮呜咽,悠悠穿桥而过,汽笛声声慢,江边大吊车一字排开,远看红红绿绿如积木,原来是集装箱,赛过托梦风景。江北,雾气越发深重,田野萧瑟,芦花飞扬。中晌到盐城,我才叫醒我爸爸吃饭。下半天,过连云港,导航要走g25高速,由山海关进东北。但我另有路线,继续g15沈海高速,往青岛方向,跟海岸线平行。夕阳从亚洲内陆而来,洒上灰蒙蒙的黄海。开到青岛,人困马乏,寻一家酒店住下。天亮,自然醒,来不及看青岛风光,油箱加满,我从g204高速开回g15。穿过山东半岛,到了烟台,开进芝罘,直到海边,无路可走。我爸爸跳下车,裹了羽绒服,望了北方的海,举了单反拍照片,秦始皇看到的蓬莱仙山,已经不远。我爸爸说,再哪能走?我说,订好船票了,去东北,从烟台到大连,直线距离最近,汽车可以上滚装船。我爸爸说,我二十岁时光,也是坐船到大连,再去黑龙江当兵。
夜里,同三轮渡码头,第一趟开车上滚装船,还好车道宽阔,下三路平稳,像进地库,毫无压力。排队停好,再做固定,人必须下车。我只买到二等舱,就是四人舱位,两张高低床,我困上铺,我爸爸困下铺。对面一对小情侣,卿卿我我,亲嘴巴像鸡啄米,一个杰克,一个露丝。我爸爸不好意思,早早困觉。滚装渡轮离开码头,像条滚烫的鲸鱼,滑入寒夜。风口浪尖颠簸,我爸爸晕船,叫苦连天,吃一片晕船药。我后悔了,蛮好再住烟台一夜,等到明早登船,免去船上夜宿之苦。我困不着,半夜摸出船舱,穿过迷宫般通道,终归上了甲板。我看到黑颜色海,黑颜色宇宙,北极星高悬,漂亮得吓煞人,同样冷煞人。北风夹了浪花劲吹,甲板起一层霜花。我不敢走远,更不敢靠近栏杆,生怕一只浪头打来,天翻地覆,卷入黑色虚空,葬身鱼腹。有人胆大,蹲了甲板上吃香烟,烟头星火明灭,像发光的水母,又像魂灵头。我想起老厂长,老毛师傅,神探亨特,还有张海,他也在北方的海上,跟我今夜一式似样。芬兰湾,比渤海更冷,钢铁船头压碎冰层,激流带走浮冰,像十万只电冰箱漂浮。张海立于船头,穿了毛茸茸衣裳,眉毛结了冰碴子,像一头冻僵的熊,要去捉冰层下的海豹。过了这片海,就到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白雪皑皑,巴黎路迢迢。我呢,黑龙江还在千里之外,渤海冰冷浪头,扑上甲板,完全立不牢人了。所有人被赶回船舱。有人讲起1999年,有艘渡轮从烟台出发,碰着大浪,底舱汽车脱离固定,油箱碰撞起火,挣扎七个钟头,子夜沉没,船上三百人,绝大多数葬身海底,当时海上天气,就似今夜恶劣。讲到此地,没人再发声了。回到船舱,我吃了晕船药,沉入深深海底。
还是夜航船,一艘大木船,张起白帆,装了几十号人,横渡东海。我奶奶搂了我,念念有词,阿弥陀佛云云。我变成小囡,正是菜包年纪,蓝颜色运动服,戴红领巾。我问奶奶,此去何地。我奶奶说,普陀山,烧香还愿。一夜间,东海狂风大作,木帆船上下颠簸,犹如一片孤叶,随时倾覆。船上众人,纷纷惊骇,要么口念佛经,要么彼此道别。我奶奶虔信观世音菩萨,叫我不要吓,一道祈求观音娘娘显灵。但我一点也不吓,因为晓得是发梦,又不敢跟我奶奶讲破,免得一语惊醒梦中人,樯橹灰飞烟灭。我看到海底有了亮光,一团团莲花般涌浪中,万丈光芒升腾,弥散檀香气味。我奶奶惊说,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显灵啦。众香客急忙磕头,海上金光一道道刺来,让人睁不开眼。观音有男女之相,无相之相,还有三十三相,不晓得此刻是哪一种面貌。待到金光退散,我再睁开眼乌珠,不但风平浪静,并且云开见月,顺风顺水,直挂云帆济沧海。明月之下,露出一座小岛,便是普陀山,观音道场。我奶奶说,骏骏啊,看到月亮了吧。我说,奶奶,我懂了,我也不怕了。
梦醒。我蜷在船舱上铺。我爸爸在下铺困熟。对面小情侣,挤一张床铺,相拥而眠。船不再摇,我悄悄下床,爬上甲板。六点钟,天蒙蒙亮,头顶还是漆黑,海平线已发红。上半夜,风高浪急,犹如纵马疾驰。后半夜,海不扬波,轻舟已过万重山。有人聚在甲板,看日出。太阳一点点跳出来,温良而不腻,红的,黑的,蓝的,紫的,纷纷跃上海面,像莫奈的油彩。船头前方,望见一连串山峦,古老灯塔,辽东半岛最南端,东三省最南端,旅顺口,老铁山,东方直布罗陀,俄罗斯帝国,日本帝国,在此搏命厮杀,肉弹积尸如山,海底舰队坟场。天色浆白,船头左边发黄,右边发蓝,一边渤海,一边黄海,泾渭分明。
天彻底亮,滚装船开进大连港,就算进了东北。开车上岸,穿城而过,我看到大连造船厂,一艘航空母舰,已经下水舾装。寻着g15沈海高速,一路向北,穿越辽东。零下八度,车窗开条缝,我爸爸镜头伸出去,横拍竖拍。开一日,终到沈阳。我爸爸年轻时光,也在此住过。我订了酒店,就在铁西区,万象汇对面。当夜,沈阳朋友请我吃饭,可惜我不吃酒,不能尽兴。次日,g15沈海高速到头,换到g1京哈高速。中国高速公路以g字打头,g1想必是天字第一号高速公路,也是最冷的高速公路。只消半日,长春到了。我开到人民大街,吃一顿中饭。我爸爸竟还认得这条路,老早的斯大林大街。下半天,马不停蹄,车头迎东北风而上,两边旷野连天,枯黄萧瑟一片,只待来年开春。
哈尔滨开到,天寒地冻,路面结冰,放慢车速,到中央大街。我订了欧罗巴宾馆,前两年我来此签售,哈工大讲座,住过这间酒店,俄罗斯建筑,古老气派。夜里出门,戴好帽子,缠好围巾,棉毛裤,绒线裤,全副武装。我请爸爸吃俄罗斯菜,酸黄瓜,鱼子酱,罗宋汤伺候,他还记得隔壁的马迭尔冰棍。走到圣.索菲亚教堂,我爸爸在广场上拍照片,拜占庭式东正教堂,红颜色砖墙,洋葱头圆顶,十字架金光闪闪,有睥睨天下气势,凌驾四周围高楼。上海新乐路,皋兰路,也有东正教堂,同为白俄人所造,相比这座圣.索菲亚,小巫见大巫。我爸爸兴致蛮高,叼了香烟,哈了白气,脚下踏了残雪,走到松花江。
冰面上,几个后生,踏了冰刀,幽灵一般,滑来滑去,一直滑到对岸。爸爸说,我想到对面去。我说,不要吓人,万一冰面破开,神仙难救。我爸爸说,现在零下十五度,我当兵时光,走过松花江冰面几百趟,解放牌军车开进开出。我说,都多少年了?你晓得全球气候变暖吧。我爸爸说,你要是吓,就蹲了岸上,我自己走过去。他已走上冰面,踏了踏试探。我爸爸平常胆子小,到了哈尔滨,却是胆大包天,变成革命闯将。我哪能好让他一个人走,硬了头皮,陪他一道过江。父子一前一后,开了手电筒,照亮冰面,像工兵探地雷,正宗如履薄冰。刚走几步,我便脚底打滑,掼了四脚朝天。我穿得厚重,像防弹衣护体,也没磕到面孔,只是眼镜震下来了,还好玻璃没碎。我爸爸捡起眼镜,脱了手套,向我伸出手来。我也脱了手套,两只右手握紧。我爸爸力道不小,一把拉我起来,帮我戴好眼镜。我搭了他的肩膀,嘴巴里热气哒哒滚,被风卷走,消逝夜空。我们勾肩搭背,并排往江心而去。两个人,四只脚,像一张台子,总比一个人,两只脚,仿佛一把梯子,来得稳当。我爸爸吃一支烟,软壳中华,刚打上火,就被狂风吹灭。我用两只手掌,用自己身体,用羽绒服帽子挡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香烟终归点上。我爸爸吐出烟雾,烟头明灭,刚走几步,就快烧到过滤嘴,只好在鞋底板掐灭。我提醒烟头不好乱丢。我一回头,松花江南岸,还是万家灯火,北岸是太阳岛,夜里黑魆魆。我盯了冰面,白颜色夹一点点杂质,越到松花江心,便越清爽,无瑕,但不透明,像磨砂玻璃,大理石地板。我听到冰面下声音,流水湍急,冲刷沉船钢铁,淹死鬼骨骸,长白山顺流而下的雪水,四面八方碰撞,交锋,交媾,尖叫,鼎沸,冰面开裂,插翅难逃,刹那冻僵,羽绒服吸水,根本划不动手脚,马上沉入冰海。我已吓得脚软,我爸爸说,走啊,怕啥?一道红影子划过,我看到一个姑娘,十八九岁,扎了马尾,穿了红颜色羽绒服,两只脚蛮长,吭哧吭哧,走到江心。她看了我们一眼,面孔蛮白,眼睛蛮大,皱皱眉头。我说,爸爸,我们走。红衣小姑娘,一个人走得快。我们父子跌跌冲冲,跟了她屁股后头。北风从对岸卷来,夹了她头发丝里气味,让鼻头高潮。三个人像比赛,越走越快,后背心一层薄汗。冰面尽头,终归上岸,小姑娘却不见了。我说,公园里没一个人影,莫不是女鬼?胆量用尽,我们不敢停留,开导航寻路,方才逃出太阳岛。
再乘出租车,从松花江北岸回来,到了欧罗巴旅馆,我爸爸先困了。我打开手机,搜索萧红的文章《欧罗巴旅馆》。今夜这间套房,萧红住过吧?我倒不吓,反而希望她来托梦。我打开电脑,继续写小说。一想到萧红,可能飘在背后看我,仿佛语文老师督促,下笔如飞,写到凌晨,不知不觉困着。天亮醒转,我伏了台子上,裹一条棉被,我爸爸帮我披的。中晌,退房出发,开上大桥,松花江如一条白色巨蟒,不似昨夜萧瑟,银装素裹,不少人在滑冰,倒是闹忙。
这趟黑龙江之行,目的地并非松花江,而是真正的黑龙江,中苏界河,中国最北端。过呼兰河,我想起《呼兰河传》,兜到萧红故居,匆匆一瞥。路上开始落雪,先是一粒粒雪籽,然后鹅毛般雪片,纷纷扬扬,遮天蔽日,这辈子第一趟碰着。我不是没在雪中开过车,但是江南雪软,一落地就化开,变成泥泞。我已做好功课,戴上墨镜,防止雪盲,风挡玻璃加热融雪,不开雨刷,一路小油门,沿了前头车辙走,车距越远越好。开到中途,车子有点发抖,我心里虚,靠了紧急停车带,准备叫车辆援助。我爸爸说,浪费钞票做啥?他打开引擎盖检查,发动机积碳,可能是这两日,加油站质量问题。我爸爸取下发动机饰盖,拆卸节气门,再用化油器清洗剂,最后抹布揩清,立竿见影,恢复正常。过了绥化,海伦,北安,我爸爸说,四十年前,一路上都是兵团农场,开发北大荒,上海知青不少,比我们当兵的苦。无暇去五大连池,我们一鼓作气,顶风北上,熬到天黑,风雪大作,方才到终点,已是北纬50度,黑河市。上海在北纬31度,我已跨越近二十个纬度,从北极到南极,总共一百八十度,等于地球的九分之一。但我想,张海走得比我更远。
我爸爸当兵三年,一半时光,驻扎黑河,中苏对抗最前线。黑龙江蜿蜒而过,俄罗斯叫阿穆尔河,对岸布拉戈维申斯克,古称海兰泡,无啥灯光,夜幕盖了白雪,从远东连到西伯利亚,死气沉沉一片。一夜风雪。天亮,我穿了雪地靴,到室外,零下三十度,北风吹得酸爽。我的胡子长了,结满冰霜,鼻涕都要结冰。集市人稠,白气蒸腾,一只只冻梨、冻柿子,像手榴弹。我爸爸讨价还价,一律除以二,谈到老板娘不开心。我一看不妙,全价买下冻梨,冷水泡过就能吃,但我爸爸牙齿不好,咬不动,只好流了馋吐水看。出了集市,踏在雪地,像走在棉花糖中,声音咔哧咔哧,一脚没到靴帮,一脚没到膝盖,让我兴致越高。冰封黑龙江,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两岸草木含悲,踏雪寻梅是妄想了,倒是寻着一只雪人,堆得相当完整,胡萝卜鼻头,煤渣眼乌珠,树杈双臂。江边有蛮多船,冻僵在冰里,好像按了定格键。我爸爸打开旅行包,掏出宝贝笛子,黏点馋吐水,贴好笛膜,摆开功架,吹起《鹧鸪飞》,循环运气法,一口气要从天明吹到天黑,江南江北,黑河两岸,没看到鹧鸪飞,倒是有四十年前,两岸陈兵百万,飞机坦克导弹森严的杀气。我拿起尼康单反,镜头拉到最远,瞄准对面俄罗斯,看得清清爽爽,一排排苏联房子,东正教堂,白雪枯树。镜头扫到一个姑娘,红颜色大衣,俄罗斯人,黄头发,白皮肤。北方有佳人,倾城又倾国,她叫柳芭,或者卡佳,立了不动,望向江南岸,倾听笛声悠悠,鹧鸪飞到芳心,筑巢,产卵,孵蛋。一片雪,落到镜头上,慢慢交融开,俄罗斯变成水墨画。笛声,终归平息。风雪更大,我爸爸点一支中华,任烟火飞逝。
夜里,我寻了馆子,点一锅东北乱炖,适合我爸爸没牙齿。我又点一条大马哈鱼,豆瓣原汁红烧。每年秋天,大马哈鱼从太平洋游到黑龙江,洄游产卵,现在多是俄罗斯运来。我爸爸胃口蛮好,盘子吃得干净,他说,我在此地当兵时光,有一趟吃到大马哈鱼,还有鱼子,鲜煞人,不过呢,部队不准我们捉鱼,一是怕有人溺死,二是怕人被冲到对岸,落到苏联人手里讲不清,三是怕人叛逃。我说,赵忠祥在《动物世界》讲,大马哈鱼产好卵,生好小囡,就是鱼子,耗尽体力而死。我爸爸笑说,嗯,我运道蛮好,小囡养出来以后,我又能活到老,还能回到黑龙江,吃大马哈鱼。
雪刚停时,冷煞人。我开到江边,打开全景天窗,仰望星空,像挂了一大盏水晶吊灯,这一串金牛座,那一串猎户座。我爸爸问我,好走到对岸看看吧?我说,没办过俄罗斯签证,也没边境通行证,这样过去,等于偷越边境,你是去走私中华香烟,还是刺探苏修情报?我爸爸笑笑,遥望对岸说,听说张海自驾车到了俄罗斯,就在对面吧?我说,此地到莫斯科一万公里,除非张海掉头向东,从西伯利亚开到远东,冬天落雪,道路结冰,也不会这样快。我爸爸说,张海到底在啥地方?一粒雪,飘到我的眼乌珠里,车子没熄火,我抬起右脚,又慢慢放下去,想象踏了油门,轮胎碾过黑龙江冰面,开上对岸,大转弯去西伯利亚,绕过贝加尔湖,一路向西,白雪皑皑的针叶林,一条公路蜿蜒,我加油门,按喇叭,打远光灯,追上前头一部桑塔纳,红与黑。我爸爸看了天窗,自说自话,1969年,珍宝岛战役时期,我在高炮62师,日夜拍发军事密电,敲莫尔斯电码,一短一长,“嘀”跟“嗒”,从林彪到师长到连长到我,人人觉得,世界大战,近在眼前,苏联原子弹就要夯过来了,我们也要夯原子弹过去,中子弹晓得吧,房子碉堡都没事体,人跟畜生还有大马哈鱼统统死光,美帝啊,苏修啊,第二世界,第三世界,啥都没了,只有蘑菇云,只有骨灰,落得清爽。
雪又落了。零下四十度,我爸爸讲述核战争,世界末日,就像讲茶叶跟香烟。我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香港王总。他寻我啥事体?为了小王先生遗产?我接起电话,香港王总说,阿弟啊,今夜聚聚吧。我说,我在黑龙江,你在啥地方?王总说,黑龙江啊,it's too cold,我在上海,淮海路,红房子西餐,你猜猜,我跟啥人吃饭啊。我说,啥人?王总说,温州朋友啊。我说,哪个温州朋友?王总说,阿弟,你忘记啦?我跟你讲过的,移民巴黎的温州朋友,只有他晓得浦厂长下落。我说,厂长“三浦友和”下落?我的耳朵旁,皆是风雪呼啸之声,我给我爸爸做了个手势。他马上明白,关紧所有窗门,盯了我的手机。王总说,温州朋友刚回上海,处理一桩房产纠纷,我请他吃饭,打听浦厂长消息。我急说,哪能讲?王总说,上个月,温州朋友在巴黎,参加一场葬礼,就在拉雪兹神甫公墓。我心里一沉,想起巴黎一夜,厂长寻我托梦,脱口而出,厂长葬了拉雪兹神甫公墓?王总说,不是浦厂长葬礼,温州朋友爷叔死了,老先生偷渡来法国几十年,客死他乡,葬礼后,温州朋友碰巧看到浦厂长。我说,是人是鬼?王总说,不要乱传,浦厂长还活了咳,但离死人还差口气,坐了轮椅上,非洲阿姨照顾,温州朋友良心好,送他回去,就在公墓隔壁的公寓。我说,此事当真?王总说,哪能会错,我让人家亲口跟你讲。手机里响起温州腔国语,听来颇为吃力。温州朋友姓邹,信誓旦旦,厂长还在巴黎。王总抢过电话说,阿弟啊,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寻浦厂长吗,喏,我帮你寻着了,我拿巴黎的地址发给你哦。我说,多谢。王总说,哈哈,你要是诚心感谢我,就发只微信红包,讨个吉利好不啦,钞票多少无所谓,但是呢,我招待温州朋友的铜钿要报销给我,这顿饭是为你吃的。我爸爸在旁边骂香港王总不要面孔,我叫他不要响,我用微信转账了两千块。香港王总说,多谢阿弟,温州朋友欢喜夜生活,我还要请客桑拿,礼尚往来,你懂的。我又转给他五千块,两个人吃饭加桑拿,还有来回车钿,差不多够了。香港王总心满意足,发来一串英文地址,算是成交。我退出微信,上网搜索,确认这一地址,就在巴黎二十区,拉雪兹神甫公墓隔壁。我爸爸手在发抖,点了第二支烟,开一道窗门缝。风夹了雪籽,直往人身上钻。我爸爸说,厂长寻着了?我说,大约莫是。我爸爸说,我想去巴黎,捉厂长回来。我说,爸爸,我陪你一道去。
第8章 归来
一
1907年,清朝光绪皇帝还没死,末代皇帝溥仪尚在吃奶。经过庚子事变,义和团围攻东交民巷,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墙弹孔累累,到处坍塌,草木深重,衰败,斑驳。阳历6月,成群结队苍蝇,密如云罗伞盖,东交民巷开出五部汽车,像五只钢铁骆驼,各有四只轮盘,吃了几十斤重石脑油,肚皮咆哮轰鸣,肛门放出黑烟滚滚臭屁,丁零哐啷,东摇西倒。出德胜门,官道两旁,立满拖辫子男人,裹小脚女人,个个干瘦,羸弱,汗流浃背,面有菜色,或者黄疸。“北京—巴黎”汽车拉力赛,五部车子喷了黑烟,过居庸关。此地风景独好,长城凶猛地抬起来,又颓丧地落下去,像史前恐龙的白颜色骨架,垂死在翠绿群山之中。第一辆,意大利伊塔洛牌汽车,我跟张海并排坐。他握方向盘,我看地图,两个人同样后生。后排坐了两人,一个是老厂长,还是木头假人,毛笔画的面孔;一个是老毛师傅,袖子管里是真的铁钩子。老厂长对我殷切期望,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再看汽车,已从一百年前伊塔洛牌,变成上海大众桑塔纳,上半身红,下半身黑,屁股翘了尾翼。两个少年,两个老鬼,一部红与黑,从长城到蒙古草原,从盛夏到隆冬,穿过贝加尔湖,西伯利亚,渡过伏尔加河,第聂伯河,维斯瓦河,奥得河,易北河,莱茵河,直达塞纳河,穿过亚历山大大桥,仰望埃菲尔铁塔。
梦醒了。巴黎还没到。空姐来送饮料,我只要一杯茶。我爸爸坐我旁边,绑了安全带,鼾声如雷。我帮他要了一杯咖啡。舷窗外,三万英尺下,万里无云,白雪覆盖森林,蜿蜒冰封河流,大概是西伯利亚,鄂毕河。上个月,我自驾车带了我爸爸,从零下四十度的黑龙江,回到五度的上海。我跟娘子说,我要去巴黎。娘子说,我们不是刚从巴黎回来吗?我说,我爸爸没去过,我还有巴黎的朋友要会,谈谈欧洲其他国家出版事体。我也没瞎讲,我的小说德语版、捷克语版正翻译,西班牙语跟意大利语在谈。娘子说,听说法国动乱,不要作死,当心安全。我妈妈生怕我爸爸到国外走失,要么被人拐卖。我爸爸说,瞎讲了,有拐小囡的,有拐女人的,没听到有拐老头子的。我的申根签证是一年多次,但我爸爸没出过国,我陪他办了护照,去了签证中心,备好资产证明,签证下来,已是阳历新年。我关照好我爸爸,不要让冉阿让或者小荷晓得,生怕节外生枝。出发这日,我关照儿子菜包,魂灵头生生紧,不要打游戏了,考试不要再开红灯,否则收骨头。我爸爸不让我订专车,太贵,没意思,行李也不多,地铁7号线,换乘磁浮列车,八分钟到机场。飞机升空,我爸爸抱了单反狂拍,长江口,九段沙,还有东海,黄颜色一摊,灰颜色一摊,艨艟巨轮,排队进出上海港,直到被云层淹没。我爸爸收好相机困觉。我开始看书,发梦。
1907年,从北京开车到巴黎,要走六十二天。如今,从上海到巴黎,只飞十二个钟头。戴高乐机场,欧洲天空刚黑下来,我叫了出租车,去巴黎十四区。刚落过雪,地面湿滑,路上开了慢,我是要困了。经过香榭丽舍大街,卢克索方尖碑,要过塞纳河,堵了亚历山大三世桥上。我爸爸惊说,这不是我家门口的武宁路桥吧。我说,武宁路桥是翻版,这座桥才是正版。桥对面是国民议会,还有巴黎荣军院,拿破仑长眠于此。我爸爸说,车子为啥不动了?司机是个黑人小伙子,只会得讲法语。我放下车窗,头伸出去看,原来是游行,迎头一记杀威棒。巴黎人民夜生活丰富,穿了黄颜色马甲,雄赳赳,气昂昂,举了标语,五颜六色旗子,喊了口号,像演唱会散场。老多防暴警察,戴头盔,举盾牌,还有带枪的,如临大敌,不像巴黎,更像黎巴嫩,前因后果,有点复杂,我是讲不清。我爸爸说,蛮像红卫兵大串联,我也冲到北京,天安门广场,看到城楼上的毛主席,激动得来啊,人山人海。我说,爸爸,人家不一样的。我爸爸说,一样的,他们是穿黄马甲,我们是穿绿军装,手里还举红宝书。黄马甲慢慢散去,车子终归好走,防暴警察摘了头盔喘气,救命车呜呜叫了开来。天上飘了雪籽,路灯穿过车窗,照了我爸爸白头发,他举起长镜头,今夜巴黎,所有魂灵头,统统被他捕捉。
车子走走停停,到了蒙帕纳斯,一条放射状路口,分出五条岔路,中国风水讲法,也是“万箭穿心”,大凶之地,此种布局,欧洲比比皆是。酒店门口有块日文铜牌,我看懂其中汉字,一百年前,日本画家藤田嗣治曾在此居住。门厅极小,一个黑人阿姨值班,办好入住手续,挤进一部迷你电梯,两个人加上行李刚好填满。我爸爸讲,蛮像三十多年前,我们住过的外滩江西大楼。到了房间,只见两张单人床。窗外比较闹忙,运动管运动,照旧歌舞升平。好几只咖啡馆,坐满人头,众声喧哗。今夜要倒时差,我爸爸彻底精神了,开了窗门吃香烟。跟家里通好电话,我已困得吃不消,倒了床上,积攒体力,明日要去寻厂长。隔壁头呢,就是蒙帕纳斯公墓。
天亮时,我爸爸刚刚入眠。我先出门,太阳蛮好,天气干冷,树叶子落光,不过集市开了,卖鱼卖肉卖小商品,像小菜场。我一抬头,看到蒙帕纳斯大厦玻璃幕墙,我的法国出版商在楼上办公。上趟来巴黎,立于高楼之上,远看是埃菲尔铁塔,中看是塞纳河风光,往下看就是蒙帕纳斯公墓,闹市与居民楼环绕,当中一只大公园,绿树不多,皆是密密麻麻石头,死人墓碑,斜阳草树。我在集市买了两束花,荡到蒙帕纳斯公墓,天上乌鸦飞过,嘎嘎乱叫。右转第一排,循了编号,我寻着让.保罗.萨特跟西蒙娜.德.波伏娃,两人谈了一辈子恋爱,到死合葬一穴。隔壁邻居墓碑,皆是大理石,还要刻十字架。萨特不信上帝,墓碑清爽,普通石材,不求末日审判,来生轮回,除了姓名跟生卒年月,不见装饰,连照片也没,不好讲是寒酸相,只好讲是朴素,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萨特死亡之年,恰是我跟张海出生之年。我在墓石上摆了一束花,给萨特,也给波伏娃。沿了这一排墓碑,相距不过百米,我寻着玛格丽特.杜拉斯。也是合葬墓,她跟小情人埋了一道,墓石上有m跟d两字母。后人凭吊不少,摆了几只花盆,冬天皆已凋零,插了几十支笔,代表作家还在写。枯枝上挂了不少发圈皮筋,好像这只女人,坐于坟上,梳头发。我先献花,又随大流,拿出一支钢笔,插入墓上花盆,送给杜拉斯。
回到酒店,我爸爸刚醒。我从集市上买了法棍,吃好早饭,叫出租车出门,从十四区的蒙帕纳斯公墓,奔向二十区的拉雪兹神甫公墓。我爸爸备好单反相机,不大像是万里追凶,倒像游山玩水。我爸爸说,真会寻到厂长吧?我说,要是寻不到他,我们飞了一万公里来做啥?我爸爸说,香港王总消息可靠吧?我爸爸的担心,不无道理,香港王总破产多年,等于是个骗子,到处骗吃骗喝骗女人,香港混不下去,就到上海继续骗,所谓温州朋友吃饭,我也没亲眼看到此人,厂长在巴黎的地址,是真是假,啥人可以证实?全靠王总翻嘴唇皮,骗了我七千块。我说,要是碰着厂长,你哪能办?我爸爸说,寻根绳子,拿他捆起来,像捆大闸蟹,扭送派出所,追回非法所得,还要向春申厂老兄弟们赔礼道歉。我说,法国没派出所。我爸爸说,公安局有吧。我说,也没有,要是像你这样办,进监牢的不是厂长,而是我们两个。我爸爸说,还有啥办法?我说,没办法,只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他回来自首。我爸爸说,劝他跟我们飞回上海?飞机票啥人出?我说,我们出。我爸爸不响了。出租车开过西堤岛,经过共和国广场,没看到黄马甲,倒是有一部烧焦的汽车。拉雪兹神甫公墓到了,隔壁一排黄颜色公寓楼,巴黎到处是这种房子,五六层高,狭长窗门,黑颜色屋顶,开一排阁楼窗,可能一百年,也可能五十年,蛮适合闹鬼。我爸爸举起相机,先拍两张照片。
果真是栋老楼,木头楼梯,盘旋而上,有只小电梯。我爸爸说,蛮像我们老早住过的外滩江西大楼。我说,爸爸,昨日夜里,你已经讲过一遍。到了顶楼,走廊逼仄,黑魆魆,终归寻到房门,我爸爸收起相机,从地上捡起一只拖把。我说,你做啥?我爸爸说,万一碰着厂长,他要是反抗,可以防身。我哭笑不得,按响门铃。我爸爸等在背后,呼吸越来越重,香烟气味喷到我后脖颈。时光在此变慢,像一团灰尘扬起,沉降落地,凝固。我等候门里声音,咳嗽声,脚步声,贴了门后看猫眼。我也盯了这只猫眼,厂长认不出我,因为我已长大。但没声音,房门纹丝不动。第二趟按门铃,我看手表,三分钟,还没动静。我爸爸说,死蟹一只,扑空了吧,香港王总这只骗子,厂长根本没住在此地,讲不定都不在法国,要么在日本,要么在美国,要么在非洲开矿。但我没死心,再按门铃,隔壁房门打开,走出一个黑人胖阿姨,还跟了四个小囡,头一个小姑娘,顶了爆炸头,穿了黄衣裳绿裙子,已经要发育。第二个男小囡,几十根小辫子,蓝颜色法国足球服,个头快赶上我了。第三个男小囡,光榔头,红颜色运动衫,胸口两个简体汉字:中国。第四个小姑娘,肤色最淡,四五岁年龄,穿了连体衣,捉牢我大腿,叫我爸爸。小姑娘叽叽喳喳,男小囡丁零哐啷,从炭黑到浅棕不等,这一家门跑出来,死气沉沉的顶楼,一记头明亮起来,人间烟火,饱满鲜艳,不像是寒冬巴黎,倒像是达喀尔,或者阿比让。胖阿姨跟我讲话,我听不懂法语,英文她也是一个字都不懂,只晓得yes or no。我爸爸干脆讲上海话,又按刚刚的门铃。胖阿姨摇头,回到自家房间,她的小囡们不肯走,继续围了我们。最小的小姑娘,抱紧我不肯放了,我正要从包里翻钞票,每人五欧元打发掉,胖阿姨又回来,拿了一把钥匙,打开刚刚紧闭的房门。我懂了,她是房东。
房间里没人,窗外是拉雪兹神甫公墓,可以看到冬天枯树,愁云惨雾,乌鸦云集。客厅间,蓝颜色墙纸剥落,但没多少灰尘,有一张餐桌,揩得清清爽爽,沙发上两条厚毛毯。里厢一间卧室,床还铺得蛮好,墙上挂一幅小相框,竟是“三浦友和”跟“山口百惠”合影,立了春申厂门口,抱了女儿小荷,她只有五六岁。我爸爸说,这张照片是我拍的。我说,爸爸,我们没跑错地方。我拉开床头柜抽屉,寻到一本相册,先是“山口百惠”照片,年轻时光是个美人。还有小荷照片,从毛毛头开始,一点点变大,从幼儿园到读小学,越长越像她爸爸,到了豆蔻年华,将熟未熟,照片里透出香味道,扎了马尾,穿了白衣裳,背景是一池春水,粉墙黛瓦,曲径回廊,还有假山堆砌。我爸爸说,这照片还是我拍的。我说,苏州沧浪亭。我爸爸说,当时光,厂长已经失踪,哪能会有这张照片?我说,必定有人寄给他的。相册翻下去,“山口百惠”看不到了,小荷身影渐稠,大学毕业典礼,穿了学士服。小姑娘终归长大,又去江南造船厂,穿工作服,戴安全帽,立在十万吨船坞中,龙门吊,脚手架,艨艟巨舰。还有小荷跟张海婚纱照,背后是巴黎圣母院,我也拍过这种照片,背景皆是假的,可从巴黎到巴厘岛,从奥地利到澳大利亚,后来背景都不要了,直接ps。最后一张照片,襁褓中的毛头,最多一百天,她是莲子,厂长的外孙女。厨房间,有一箱方便面,豆油,酱油,味精,米醋,皆是中国货。我爸爸寻着几包外烟,印了恶形恶状照片,不是阳痿就是肺癌。但有一包软壳中华,盒头空了,我爸爸鼻头嗅了嗅说,味道还没散,就这几天的,必定是国内带来的。胖阿姨跟四个小囡进来,又讲一长串,手舞足蹈比画,我不懂啥意思,只好放弃交流。我爸爸闷声不响,所有东西放归原位,拉了我走,不要打草惊蛇,明早再来寻厂长。我跟黑人胖阿姨讲au revoir。最小的妹妹抱我大腿,两只大眼乌珠,眼泪汪汪盯牢我。我也是做爸爸的人,不得不心软。还是姐姐拿小妹妹拉开,我跟我爸爸落荒而逃。
出了公寓,我们去隔壁,拉雪兹神甫公墓。我爸爸拉了我说,刚到巴黎,一个景点都没兜,先跑公墓,不大吉利吧。我说,这只公墓就是景点,三十年前,中国人到法国出差,只要是党员,必要来瞻仰。我爸爸说,革命烈士陵园?我说,巴黎公社晓得吧?我爸爸说,晓得,老早灭亡了。我说,这只公墓里,就有一道巴黎公社社员墙。我爸爸说,赞的,我不是党员,也想去看看。我说,讲不定,“三浦友和”正在其中,不是凭吊故人,就是虚度光阴。不同于闹市中的蒙帕纳斯公墓,拉雪兹神甫公墓占地广大,树林密布,古木参天,地形起伏,又有欧洲宫殿园林错觉。门口有指示牌,告诉前来凭吊的游客,哪一位名人,葬在哪一只墓穴,按图索骥,对号入座。埋葬在此的人物,并不比凡尔赛宫里住过的逊色,论到风流文采,有过之而无不及。走过一条静谧小道,我爸爸百无禁忌,举了单反,拍下老多墓碑雕塑,光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纳粹大屠杀纪念碑,就有好几块,有的雕了死人骷髅头,刻了密密麻麻名字,基督教十字架,犹太人大卫六芒星,共产主义者镰刀榔头。西洋古老墓室,造得相当高大,石刻装饰精致,仿佛露天博物馆。寻到第一个名人,便是奥斯卡.王尔德。大理石墓碑上雕像,像个古埃及天使,背上插了翅膀,又像古亚述石像,狮身人面双翼,远看是个女人,近看却有男人器官,符合墓主人风格。王尔德是此地招牌,墓前摆满鲜花,贴满烈焰红唇,某某到此一游,再画一只鸡心,写上两人名字,以示永结同心,原来古今中外无不同,管理处只好再做一只玻璃罩子,免得再被破坏。一辈子不得自由的王尔德,死后也被困在玻璃罩中,让我难过。离开王尔德,路过欧仁.鲍狄埃,石棺上打开一本书,画的是五线谱,原版《国际歌》。没走多远,巴黎公社社员墙,刻了文字aux morts de la commune,下头日期:21—28 mai 1871,至今石头缝里,好像还有白骨,还有魂灵头,几欲挣脱而出,按照中国讲法,死亦为鬼雄。我爸爸忙了拍照片,又点一支香烟祭奠。我爸爸说,我当兵时光,打过入党报告,只可惜,我跟一个战友不开心,年轻气盛,动了手,结果党票落掉。我说,你后悔吧。我爸爸说,老早呢,后悔得不得了,要是当年入了党,讲不定啊,厂长就不是“三浦友和”,而是我呢,春申厂就保下来了。附近几座坟墓,主人都是马克思主义者,有几届法共总书记,相当于中国八宝山,苏联克里姆林宫。我还想拜访肖邦,听听《降e大调夜曲》,再想寻到巴尔扎克,翻翻《人间喜剧》,最后去望望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可惜皆没寻着。我爸爸不认得这点人,他只关心捉到厂长。我说,死心吧,兜了公墓两个钟头,除了我们自己,一张中国面孔也没看到。中国坟墓倒有好几只。墓碑中西合璧,籍贯刻在姓名前,多是温州青田一带。我爸爸说,要是我死了,可以葬在此地吧,靠了巴黎公社墙壁,沾沾革命烈士浩然正气,到了阴曹地府,保佑儿子跟孙子。我笑说,你没资格进去,拉雪兹神甫公墓,老早葬的是棺材,现在地皮紧张,公墓房价涨价,基本不是永久产权,只有五十年,甚至二十年,只好烧成骨灰,缩小占地面积,要是超过年限,子孙后代没续费,这么对不起,挖开墓室,取出棺材或者骨灰,墓穴重新出售。我爸爸哼一声说,万恶的资本主义。
走出拉雪兹神甫公墓,天快黑了,枯枝上立一排乌鸦,喳喳乱叫。刚刚几只中国墓碑,让我想起一个人,便是温州朋友。上了出租车,我拨了电话寻他,对方客气,欢迎我来巴黎,约了十三区的唐人街,请我吃夜宵。回到蒙帕纳斯,我请我爸爸吃了越南粉,他的牙齿落了不少,咬不动比萨之类,吃粉倒是正好。到了客房,我关照他在房间困好,啥地方都不要去,万一有啥事体,马上打我电话,千万不要乱跑,被偷被抢都是小事体,人不要落掉。
我坐了地铁,摇摇晃晃,到十三区,巴黎唐人街。遍地中国超市跟餐厅,还有高层公寓,巴黎不大看到。我寻着一家中餐馆,夜里食客寥寥,有个秃顶男人,坐定了吃啤酒。他立起来,身量不高,挺了啤酒肚说,蔡先生吧?我说普通话,邹先生好。温州朋友姓邹,自称明朝开国大将之后,他点了几样小菜,我尝一口,味道不正宗,原来厨师是越南人。邹先生普通话不灵,温州口音浓烈说,我这个人,文化不高,但爱看书,特别爱看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梁羽生,最喜欢《萍踪侠影录》,我查过你的资料,去年得过梁羽生文学奖。我尴尬说,惭愧,全靠朋友帮衬。邹先生言归正传,找到浦厂长了吗?我说,承蒙你给我的地址,拉雪兹神甫公墓隔壁公寓,但他不在家。邹先生说,张海是你朋友吧?我惊说,你怎么认得张海?邹先生说,十天前,我从国内回来,有人打我电话,说是香港王总朋友,我还以为是蔡先生,他请我吃饭,到了香榭丽舍大街的法餐厅,我才知道他是张海。我长吁一口气说,他终于到巴黎了。邹先生说,张海向我打听浦厂长,我不想告诉他,毕竟不熟,但他请我吃了一顿大餐,买单五百欧元,晚上我带他去蒙马特高地,红磨坊逍遥一夜,还是张海买单,我只能说出浦厂长地址。我心想,原来厂长的命,只值五百欧元,外加两张红磨坊门票。我说,张海现在何地?邹先生说,我不知道。我说,邹先生,麻烦你给张海打个电话好吗?邹先生爽快,手机拨号,帮我开了免提,一串语音提示,我听不懂。邹先生说,不在服务区,暂时无法接通,怕是关机了,要么是国际漫游停止服务。我说,有浦厂长电话吗?邹先生说,留过手机号码,我帮你打一下。邹先生拨了电话,还是刚才一样提示音。我想了想说,邹先生,听说当年厂长在上海,你们就认识了,还跟香港王总一起玩过。邹先生吃一口啤酒说,蔡先生,你是问上海春申厂的事吧。我的手心出汗,心里叫苦,当年春申厂出事体,厂长跟香港王总,还有这个温州朋友,可能是连裆模子,内外勾结,沆瀣一气,如今我身在异国,又在人家地盘,他是地头蛇,我是作死,问出这种问题,岂非自投罗网。午夜巴黎,唐人街,中餐馆,街道空旷,只有北风在吹,雪籽慢慢飘,积了路旁汽车顶上,天花板上水蒸气,一滴滴落下来,落进桌上酒杯,扩散成波纹,一圈又一圈,打碎杯中倒影。邹先生笑说,没事的,我告诉你,浦厂长太可惜了,他原本不用把自己搭进去,更不用落到这种地步。我说,怎么说?邹先生说,他是清白的,你们恨错了人。我说,厂长是替别人担了责任?邹先生摇头说,好了,不能再多说一句了,今晚到此为止。东道主下了逐客令,但我撑了胆子,低声问,邹先生,最后一个问题,浦厂长要是回国,还会有危险吗?邹先生说,放心吧,该出事的人,早就出了事,秘密也埋到土里了,要不然,今晚我也不敢见你。
唐人街出来,返回蒙帕纳斯,我爸爸还在困。隔壁公墓,眠鸥宿鹭,阒然无声。有人按门铃。我披了衣裳开门,楼道里没人,只有怪叫的风。隔壁房门敞开,光汩汩流一地板。我看到一张台子,坐了四个人,两男两女,台面上两副扑克牌,大怪路子,或者斗地主。房间里有台唱片机,放一首蓝调some of these days。一个矮子老头,右眼乌珠歪的,气势汹汹瞪了你,不好讲丑陋,只好讲古怪,分明是让.保罗.萨特。还有一个老太,坐了他对面的牌搭子,自然是西蒙娜.德.波伏娃;另一个老太,满头华发,长相有中国人特点,笑起来别有风情,玛格丽特.杜拉斯。以上三人,皆是蒙帕纳斯公墓居民,分别葬于两穴。还有一个男人,体形庞大,身高八尺,体重两百斤,不逊于神探亨特,大波浪长发中分,两只眼乌珠能勾魂,此种压轴身坯,无人能出其右,奥斯卡.王尔德,从拉雪兹神甫公墓,跑到蒙帕纳斯来寻道伴。萨特立起来,叫我一道打牌。此人真是矮,只及我的下巴。我说,我不会打牌。杜拉斯笑说,小阿弟,不会打牌,太可惜。王尔德说,开心就好。波伏娃一门心思摸牌,还用身体挡牢,不让我看她牌面。波伏娃回头说,你从哪里来?我说,中国。波伏娃说,我去过中国。我说,真的?波伏娃翻白眼说,瞎讲有啥讲头。萨特说,我们两个一道去的,1955年,上了天安门城楼,看了国庆典礼。杜拉斯说,不讲了,快出牌。波伏娃翻翻白眼说,戳气。王尔德掼出一张黑桃皇后说,皮蛋。我问王尔德,你在拉雪兹神甫公墓,有蛮多邻居,肖邦,巴尔扎克,普鲁斯特,为啥远道跑来蒙帕纳斯?王尔德说,因为你来看我,所以我来看你。我说,你晓得今日我来拉雪兹神甫公墓看你?王尔德笑笑,不语。杜拉斯说,小阿弟,早上,你也来蒙帕纳斯公墓看我了,比起你送的花,我更欢喜你送的钢笔。我手心出汗说,原来你们都晓得啊,献花赠美人,钢笔赠文豪。杜拉斯冷笑说,男人这种话,我听得多了,不值铜钿。王尔德说,今夜,我逃出玻璃罩子坟墓,翻出拉雪兹神甫公墓围墙,藏在北风里走啊走,一直走到地铁站。我说,魂灵头也乘地铁?王尔德说,难道让我走过来不成,还是坐我的时代的四轮马车,但我的时代对我并不友善。我说,我懂的。王尔德说,我欢喜穿看地铁上的人,可怜之人,卑鄙之人,不知死之将至之人,不知否极泰来之人,还有成群结队的窃贼,有的手指头活络,有的靠了身坯明抢,只有我不怕窃贼,因为身无分文,我只是发呆,沉思,在老多人的梦里,看他们走向死亡。波伏娃说,人都是要死的。我说,我看过你这本书。波伏娃说,死了不可怕,怕的是身体死了,魂灵头还没散,白天困在公墓,夜里跑到隔壁来打牌,回忆老早事体,人家是活受罪,我们是死受罪呢。萨特说,我们活着时光,像一粒种子生在泥土里,要是一棵树,它会生根发芽,春天开花,热天葱郁,秋天落叶,冬天光秃秃,周而复始,无从选择。我说,但人可以逃开这片泥土,自己寻着水源,搬到花园里,野地里,风餐露宿,九死一生。萨特说,这就是存在,人人都要为自己负责。我说,你们被困了这只房间里,只好按照大小出牌,四比三大,五比四大,皮蛋比钩大,没本事打乱秩序,打乱规则,打乱自己。萨特说,这就是虚无,人的本质是啥?我说,自相矛盾。萨特说,小阿弟,对啦。我叹气说,我不单是自相矛盾,还是莫知莫觉,荒谬得一塌糊涂。萨特说,觉着恶心吧?我说,邪气恶心,想要呕吐。萨特说,你随便翻一张牌看看。我有点紧张,慢慢交摸牌,翻开是红心皇后。萨特说,你再仔细看看,这张牌的本质。我盯了红心皇后,她的左眼乌珠流出浓稠的蜂蜜,右眼乌珠流出一只八爪鱼,每只触角上都有吸盘,蜂蜜,八爪鱼,皆有黏液,贴了皇后面孔落下来,正好滑到嘴唇边,她伸出一条鲜红舌头,先吞蜂蜜,再吞八爪鱼,拖出馋吐水。我恶心了,想要呕吐。杜拉斯啧啧说,可怜的小阿弟,不要再弄怂他了。于是乎,我手里的红心皇后,变成一团火焰,冰冷的幽蓝之火,牌面上的皇后,登时花容失色,面孔扭曲尖叫,直到烧成灰烬,窸里窣落,摊了台子上,一阵幽风吹来,不留一丝痕迹。萨特说,不是你的手捏了牌,而是牌被你捏在手里,也不是你烧了这张牌,是这张牌的存在是个偶然,落到你手里也是偶然,烧掉反而落得清爽,我们死掉以后,也落得清爽,能留下来的,都是人家的,财产是人家的,思想是人家的,娘子是人家的,子女是人家的,还有我们的一生,都是人家所认为的我们的一生,不必定真实。波伏娃插嘴说,你死以后,五万人来给你送葬,蒙帕纳斯公墓,挤得乓乓满,有个人被挤到刚挖好的墓穴里,差点代替你被埋葬。萨特说,这绝非我的本意,所以呢,后来我又被挖出来,烧成骨灰,再埋下去,但我们不是埋葬在墓穴里,而是埋葬在人家的记忆里,埋葬在人家的评价当中,你根本无法辩驳,无法澄清,无法抽人家耳光。我说,但我来了,我来看你,你寻我托梦,跟我谈天说地,我就可以告诉人家,啥的是真,啥的是假,啥的是以讹传讹,甚至代替你去抽人家耳光。萨特说,这倒蛮好,你让我不再虚无,不再荒谬。萨特嘴唇皮开始发抖,更像一条鲇鱼。我却想起一事,便问王尔德,你在拉雪兹神甫公墓住了多少年?王尔德说,一百多年。我说,最近几年,有没有一个中国男人,五十多岁,经常跑到墓地。王尔德说,有一个中国人,每个周末来散步,路过我的墓前,吃香烟,发呆,自说自话,这几年呢,他又改坐轮椅,黑人胖阿姨推了他。我说,最近一趟看到他,是啥时光?王尔德说,三五天前,此人还来过公墓,帮他推轮椅的,调成一个中国男人,好像比你大几岁。我惊说,此人是我朋友,名叫张海,万里迢迢来巴黎,他才显得老了,我是来寻这两个人。杜拉斯瞥我一眼,幽幽吐气说,你不是来寻我的吗?我又一惊,献花就够了,魂灵头给勾走就不好了。尴尬关头,波伏娃陡然掼出四张牌,喜笑颜开,王炸,册那。
我从眠床弹起,我爸爸在打呼噜,蓝调some of these days渐渐轻柔。窗外,早班汽车喇叭声,隔壁蒙帕纳斯公墓,乌鸦声声哀鸣,想必魂灵头归巢。一场存在主义的梦,终归醒转。萨特,波伏娃,杜拉斯,王尔德,我虽未见过这四位生前容颜,却到过坟前凭吊,献花,也算相识一场,故来寻我托梦,暗通款曲。至于托梦全程,四位皆说中国话,是为行我方便,免得通天塔倒掉。
冬天,巴黎醒得晚,天亮得熬人。等我爸爸醒转,我问他,你能给张海打电话吧?我爸爸说,是你不准我跟张海联系。我说,现在我准了。我爸爸翻出电话,开了免提拨出去,却不在服务区,暂时无法接通。我爸爸两手一摊说,张海到底在啥地方?我说,巴黎。我爸爸说,厂长跟张海在一道?我说,百分之一百。我爸爸打开窗门,吃一支烟说,我担心我的徒弟,万一杀了厂长,再用菜刀,锯子,甚至电钻分尸,就像斩鳝段,一段一段,半夜掼进苏州河,不对,塞纳河,要是被法国警察捉牢,会不会得枪毙?我说,法国没枪毙了。我爸爸说,挂路灯上吊死?就像阿兰.德隆《黑郁金香》?要么斩头?老早瓦西里讲过,法国有一种斩头机器,一秒钟内,人头落地,杀人就像杀鸡。我说,国王路易十六设计的断头台,最后呢,他自己的头也被斩下来了。我爸爸说,对的,断头台。我说,现在法国既没枪毙,也没绞刑,断头台在博物馆里。我爸爸说,杀人不偿命?这还得了?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对了,今日去啥地方拍照片?我说,白天先去卢浮宫,夜里再去拉雪兹神甫公墓。我爸爸说,说戏话了,夜里去墓地,你是坟墩墩上打拳,吓鬼啊。老早我爸爸不响,总是词穷,现在老了,词汇丰富起来。我说,爸爸,我们不是去墓地,是去厂长的公寓,白天没寻着,夜里讲不定会碰着。我爸爸说,有道理,今日夜里,我要准备搏命了。我说,先礼后兵,君子动口不动手。
到了卢浮宫,天上开始落雪,贝聿铭的玻璃金字塔,像一块敲碎的玻璃,刘石故宫,亡国莺花。这两日,巴黎闹黄马甲,游人不多,中国人面孔却不少。我爸爸拿出单反,装好镜头,对准古埃及法老木乃伊,亚述狮身人面像,米洛斯的维纳斯,还有没头没手的胜利女神,各自狂拍一番。我从古希腊罗马,信马由缰,兜到中世纪,再到文艺复兴,难得丽莎女士门口,不再挤了一作堆人。我晃到十九世纪,盯了安格尔的《里维耶小姐》,呆立半个钟头。昨日,拉雪兹神甫公墓,我路过安格尔的坟墓,现在又路过他的画。我看了画中小姑娘,看她两只眼乌珠,好像十四岁的小荷,立了沧浪亭的黎明。我爸爸寻着我,伸手在我眼门前晃晃,怕我走火入魔。我爸爸说,画画害人不浅,你读中学时光,发了热昏,想考美术学院,我为你买了石膏像,从美术用品商店抱回来,重得吓煞人,现在还困了家里呢。我说,我还记得,石膏像叫《马赛曲战士》,我拿了十几支铅笔,画板上夹了纸头,日日夜夜画素描,功课也不复习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美院也没考上。我爸爸说,当时光,你娘担心你的前程,你也不肯跟我学手艺,怕你将来到社会上饿死,现在呢,我又担心起我的孙子来了。我说,谢谢,不需要你操心。
下半天,兜兜转转,过了新桥,沿了塞纳河南岸,一路踏雪,风光大好。河边上,皆是旧书摊,有古董书,还有老早明信片。莎士比亚书店门口,斜对面是巴黎圣母院。我爸爸又拿单反,瞄准两只塔楼,十字架尖顶,纤毫毕露,斜坡屋顶上有雪,飞扶壁如死人肋骨,一根根戳出皮肤,格局像个坟墓,前头是碑,当中是棺材,里厢困了骨骸。我说,你在镜头里寻啥人?我爸爸说,卡西莫多。雪落无声,空气中有烧焦气味。我拍了巴黎圣母院照片,微信传给小荷,加四个字,我在巴黎。算算时差,现在上海,已经天黑。一分钟后,小荷回一条微信:我爸爸回家了。
二
一个礼拜后,上海滴水成冰,冷过巴黎。我爸爸时差没倒好,生物钟尚在欧洲,一上车就困着。我停好车,关照他不好激动,不好打人。静安公园,悬铃木一根根光秃秃,对面延安路高架,左面芮欧百货。公园里有一间茶室,洞庭碧螺春,香味道四溢,冬天变成春天。小荷带了妆,头上发卡闪亮,立了一张轮椅背后。轮椅上坐一个男人,花白头发,面容清癯,一根根肋旁骨,好像要顶出棉袄。看到我爸爸进来,此人眼乌珠浑浊,眼角细纹绽开,一对嘴唇皮,两只膝盖,轮椅把手发抖。但我爸爸不认得此人,我也不认得。我爸爸掏出一包软壳中华。小荷说,此地不好吃香烟。轮椅上的男人说,我想陪蔡师傅吃香烟。小荷说,外头冷,当心感冒。我爸爸说,你真是厂长?男人说,真的是我。我爸爸叹说,哪能变成这样子?小荷翻出羊毛围巾,缠了厂长头颈上,先绕一圈,再绕一圈,打只活络结头,又翻出一顶绒线帽,套了她爸爸头上,盖牢白头发。小荷推了轮椅,出了茶室,露天虽冷,好在高楼挡风,又有太阳,穿过悬铃木枯枝落下。解放前,静安公园是外国坟山,厂长在巴黎这点年数,大半住公墓隔壁,我爸爸还去公墓寻他,于此重逢,是宿命。我爸爸点一支烟,已不觉得困,又给厂长一支烟。“三浦友和”叼了中华,双手发抖,火点不着。我便帮他点烟。厂长说,骏骏大了,有出息。我不回答。我爸爸吐出一口烟,厂长也吐出一口烟,两团蓝颜色烟,升到头顶,就像魂灵头,被风卷走,变成烟的粒子,飘到我跟小荷肺里。我爸爸说,我来推吧。小荷看我一眼,我点点头,她便放手。
我爸爸接过轮椅把手,边推边问厂长,你还好吧。厂长说,蛮好。我爸爸说,当初为啥要走。厂长说,对不起,师傅。我爸爸说,你讲吧,我听。厂长停了蛮久,看了烟头的火星说,七十周年厂庆,我讲汽车城的新工厂就要开工,否则没人会信我,大家也不会掏出钞票,集资一百万原始股,汽车城那块地皮,我是真心想拿下来,就能从银行得到贷款,借新债,还旧债,虽然是拆东墙,补西墙,但是有的亏损企业,就这样活下来了。我爸爸说,你要是早点讲实话,我们照样会凑出一百万,哪怕不指望你还,只要春申厂能活下去。厂长手里烟灰在飘,点头说,真心对不起,但大家集资的一百万,我是一分铜钿都没带走,我还用私人名义,问外头借了一百多万,又问香港王总借了三百万,统统用来还债,拖延春申厂的破产程序,就有可能拿下汽车城地皮,就差最后一口气,一口气,气。厂长上气不接下气,开始咳嗽。小荷递出餐巾纸,帮他揩了两口浓痰,又拔出他手里的烟。我爸爸说,你歇一歇。厂长说,让我讲光好吧,就差一口气啊,汽车城这块地皮,给人家买走了,老厂长留下来的债呢,还剩一半没还光,春申厂账户已经空了,等于我的死刑判决书。小荷拦到轮椅前问,你为啥要逃?厂长说,小荷,出事体一年前,我就跟你妈妈离婚,已经想着最坏结果,我要是不走,非但死无葬身之地,你跟你妈妈,也要一辈子吃尽苦头,我不想害了你们。我爸爸说,你要是留下来,所有事体讲清,我们会帮你的。我插一句,现在讲有啥用,马后炮。厂长压低声音说,还有一点不好讲的原因,牵涉到大人物,为了你们安全,我只好逃了。我想起巴黎一夜,十三区唐人街,温州朋友最后几句,果然没错。厂长说,我不是没想过死,跳进苏州河,去寻老厂长报到,但我没这胆量,又怕到了阴间,还被老厂长牵头皮。
我爸爸问,这些年,你是哪能过来的?厂长说,先是离开上海,去苏州,再去南京,武汉,长沙,南下广州,到深圳,我帮人家打工,想去电子加工厂,但人家只招小伙子小姑娘,嫌我年纪大,流水线上做不动,我去了一家小厂做后勤,帮经理算账,记工分考勤。我爸爸说,你毕竟是个厂长,坍台吧。厂长说,老早没面孔了。小荷说,但你跟我妈妈还有联系,是吧?厂长抬头说,你妈妈值夜班时光,我会偷偷打电话到医院,我想看你的照片,我的女儿长大了吧,变漂亮了吧,一开始寄信,后来发邮件,再往后qq传照片。小荷说,我妈妈都不告诉我。我爸爸说,不对啊,2007年,小荷妈妈讲在杭州龙井,有个人长得老像你的,还叫了我跟张海,陪她们母女一道去寻你。小荷说,这桩事体,我也怀疑过,昨夜她才跟我讲,杭州龙井寺,有这个人是真的,但我妈妈心里透亮,此人必定不是我爸爸,但她还是拖了蔡伯伯,拖了张海,带我一道去杭州,她是存心伪装自己,要让大家觉着,她跟我爸爸并无联系。我爸爸惊说,你妈妈真有本事,骗了我们所有人,杭州之行回来,我是吃了不少苦头。我说,还连累我跟张海断交。我爸爸说,算了,老早事体,不谈了。
厂长说,混了外头的日子,实在是惨,小荷爷爷走了,我都不敢回来送终。小荷说,我爷爷追悼会这天,张海就藏在我家楼下,等了你回来,还好你没出现。厂长说,等到小荷高考,我实在摒不牢,偷偷回了上海,想要见女儿一面。我说,长寿公园,音乐喷泉,我也在。厂长看看我说,没想着,债主又来捉我,我是逃之夭夭,变成惊弓之鸟,连夜买了汽车票,离开上海,回到深圳,债主又寻过来了,我想奈么死哉,无论到啥地方,都逃不出他们手心了。小荷说,所以,你就逃到国外去?厂长说,我想起我的叔伯爷爷,老早移民去欧洲,定居巴黎,几十年前,家里收到过他的来信。厂长说,我认得一个蛇头,福建人,答应帮我偷渡去法国,我交了打工赚的钞票,办了假护照,先到越南,转机马来西亚,再到迪拜转一道,最后才到巴黎,已是北京奥运会期间。我爸爸说,路上平安就好。厂长说,刚到巴黎,我没身份,只好在中餐馆打黑工,每天夜里刷盘子,手指头泡得没知觉,后来帮厨师做小工,切菜,切肉,好几趟切到手,血淋嗒滴,染红了料理台,又不敢去医院,怕被移民局晓得,我自己包了纱布,继续做生活,直到伤口发炎发臭,肿得像个肉馒头,发高烧四十度,再寻地下诊所上药,吃抗生素。小荷说,爸爸,不要讲了。她摘下发卡,长头发披下来,又被风吹起来,像一蓬黑颜色的火。厂长说,我在巴黎打了半年黑工,赚了一点小钞票,就去老佛爷商场,给女儿买了这只发卡,悄咪咪邮寄给你妈妈。小荷眼泪水落下来,重新别上发卡说,爸爸,我欢喜的。我问一句,厂长,你没寻着亲眷吗?厂长说,千辛万苦寻着,却在拉雪兹神甫公墓,两块墓碑,我的叔伯爷爷死了三十年,他的儿子,也是我的堂伯父,也死了十年,再往下孙子辈,中文都讲不来,老早不认亲眷了。小荷说,你真正的亲眷,一直在上海等你回来。我妈妈天天念经做功课,保佑你在他乡平安,要是我晓得你在巴黎,我就烧香求菩萨,让你快点被警察捉牢,再被遣返回国。厂长说,我不是没想过,但我觉着,我一个人受苦,终归比我们三个人受苦要好。小荷说,你以为你不在,我跟我妈妈就不受苦吗?厂长说,我想女儿大了,要谈男朋友,早晚要结婚的,要是有我这样爸爸,债主天天上门,啥人敢娶你做新妇。小荷说,你要是晓得,娶我的男人是张海,老毛师傅的外孙,就不会这样想了。厂长摇摇头,没声音了。
我爸爸推了轮椅,走到静安公园深处,别有一座八景园,浓缩古时候“静安八景”。我爸爸说,厂长,你在巴黎十年,哪能搬去公墓边上了。厂长说,巴黎市中心房租贵,我一直住地下室,住出风湿性关节炎,我就搬到二十区,拉雪兹神甫公墓,寻一间顶层阁楼,暂时栖身。我爸爸说,上个礼拜,我在巴黎,去过你的房间。厂长苦笑说,我从上海逃到巴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等到我死在法国,恐怕连埋进公墓资格都没,人家待遇可比我好多了,墓碑上刻了名字,还有人去献花,子孙后代来望望。我爸爸说,你没想过再回上海?厂长说,我不敢想了,总觉着欠下的债,几辈子都还不清,比还债更要紧的是,我没面孔回来,蔡师傅,我没面孔再看到你,还有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我爸爸说,神探亨特已经死了。厂长说,小荷跟我讲了。我爸爸说,我们几个人,都比你老,终归要走了你前头的。厂长说,未必,你看看我现在。我问一句,厂长,你隔壁的黑人胖阿姨,跟你是啥关系?厂长闷掉,回头看小荷,她叹气说,爸爸,你老实讲吧。厂长说,她叫芳汀,是我在法律上的老婆。我爸爸惊说,你在法国讨了老婆,黑人胖阿姨,还带了四个小囡?厂长说,我在巴黎,最怕被移民局捉到,遣返回国,唯一安全办法,就是弄到合法居留权。我说,假结婚,懂了。厂长说,黑人阿姨叫芳汀,拉雪兹神甫公墓有个火葬场,她是火化工,操作焚尸炉,芳汀也是命苦,生在塞内加尔,五岁跟爷娘到法国,她的头一个男人,刚果人,等她肚皮大起来,男人消失了,养出她的大女儿,起名珂赛特。我说,倒是蛮像书里写的。厂长点头说,第二个男人呢,科特迪瓦人,讲好要结婚,去市政厅登记前一天,突然被警察捉了,原来是个毒贩,只好作罢,但是儿子已经养好,起名马吕斯。我说,想起来了,穿了法国队球衣,足球少年。厂长说,第三个男人,喀麦隆人,倒是老实人,在金店做保安,碰着抢劫,还想报警,被劫匪一枪打死,他跟芳汀养了个儿子,起名沙威。我忍不牢说,她是多少欢喜《悲惨世界》啊。厂长说,第四个男人,就是我,起初我只是隔壁邻居,看到芳汀带三个小囡,还要到公墓上班,每天烧十几个死人,特别辛苦,有时光,我会帮她照看小囡,顺带便想起我的女儿,她从小就有法国国籍,跟她结婚,就能拿到居留权,再也不怕被遣返,我拿出一万欧元酬劳,跟她约定,等我拿着合法身份,就跟她离婚,还要中介帮忙,办理各种手续跟公证,终归成了假夫妻,这是五年前事体。我说,芳汀第四个小囡,四五岁的小姑娘,她的爸爸又是啥人?厂长说,她叫玛蒂尔达,我就是她的爸爸。这句讲好,小荷一呆,我爸爸停下轮椅说,你再讲一遍?只有我点头,当初看到这个小姑娘,就觉着肤色比较浅,特别是眼睛跟嘴巴,倒是有点像中国人,她还抱牢我的大腿,管我叫爸爸,这个小囡眼睛里,大概觉着每个中国男人,都是爸爸的样子。厂长说,芳汀是个好人,我跟她,起先是假结婚,因为住了贴隔壁,她经常帮我做饭,汰衣裳,我呢,经常帮她带小囡,修电器,三个小囡都欢喜黏了我,日久天长,弄假成真,假夫妻做了真夫妻。我爸爸说,这位芳汀胖阿姨,还是公墓火化工,你跟她困了一道,不吓吧?厂长说,自从我逃亡到巴黎,已经变成行尸走肉,啥人怕啥人啊,但我也是热昏,像我这种情况,不好再拖累人家,结果呢,芳汀肚皮大出来了,吓煞我了,这辈子从没想过,除了小荷,还会有第二个小囡。我看小荷一眼,她低头不语。厂长继续说,芳汀有三个小囡,再加一个,就算法国养小囡有补贴,但是太辛苦,将来要后悔的,芳汀不听我的,她信天主教,不好打胎,还是养了出来,医院里看到第一眼,我就确认,这是我的女儿,一半中国,一半非洲,眼睛还像我,绝对没错。我爸爸不无艳羡说,你是老来得女,有福气啊。厂长苦笑说,我身体有毛病,不容易养小囡,当年结婚以后,求医问药,弄了老偏方,吃了几百斤乌龟,甲鱼,蛇虫,八脚,赛过爬行类天敌,最后人工授精,九死一生,才有了小荷,掌上明珠,得来不易,不管跑到啥地方,都要带了女儿,就连追悼会,吃豆腐羹饭也要带,我是从来没想过,这辈子还会有第二个小囡。厂长看看小荷,不敢再讲下去。我说,小姑娘叫啥名字?厂长说,玛蒂尔达。我说,《悲惨世界》名字终归用光了,现在用到《红与黑》了,中文名字呢?厂长说,浦小白,比她的哥哥姐姐都白一点。我爸爸说,怪不得,在巴黎有了老婆,有了小囡,还有了身份,更加不想回来了。厂长说,拿到法国居留卡,我就好留在巴黎,正大光明寻工作,趁了身体还没坏,我考了驾照,开出租车,多赚点钞票,帮芳汀一道养四个小囡,我只开了半年,有一趟,搭了三个乘客,都是法国白人,小青年,从二十区到布洛涅森林,那面夜里都是妓女,自然是去寻欢作乐,到了森林里,他们就要赖账,这趟油费蛮贵的,相当于从浦东开到虹桥,我捉牢他们不放,这三个小青年,对我拳打脚踢,我一把老骨头,哪能有力道反抗,等我在医院醒转,才晓得脚骨断了,再也不好走路,只好坐轮椅。小荷听了发抖,她蹲了她爸爸跟前说,哪能好这样子?哪能好这样子?警察捉牢这三个畜生了吧?厂长苦笑说,在巴黎,这种事体,家常便饭,警察根本管不了,也可能是碰着新纳粹,专门欺负亚洲人,算我倒霉。我爸爸说,你的非洲老婆哪能办呢?厂长说,芳汀还是要照顾我,但我不想拖累她,照顾我一个半死的人,我不忍心,提出离婚,她还好再跟人家假结婚,赚笔钞票留给小囡,但是芳汀不肯,我只好跟她分居,住回原来房间。我说,但你的小女儿,浦小白,她离不开你。厂长望天说,所以呢,我还是斩不断跟芳汀关系,我给女儿小白买图画书,她最欢喜和王尔德通话,近水楼台,拉雪兹神甫公墓就在隔壁,我经常带小白去王尔德墓前。我爸爸说,你想过回国吧?厂长摆头说,你看我现在样子,坐了轮椅回来,还要女儿照顾我,让人家笑话,好意思吧?我爸爸说,不是我讲你,你这辈子呢,有个大毛病,就是太要面子。厂长抬头说,蔡师傅,你讲得一点没错,我是太要面子,当了春申厂的厂长,更加想要面子,想要拿厂子搞起来,又怕职工们觉得我没本事,我就出去借钞票,掼浪头,充洋人头,一步错,步步错,直到身败名裂,厂子也没了,家庭也没了,统统都没了。小荷说,这两年,我妈妈跟你还有联系吧?厂长说,最近一趟,莲子刚养出来,你妈妈给我传了照片,有了外孙女,我可以太太平平去死,不再给小辈添麻烦。我爸爸说,我还活了,轮不到你死。厂长说,三个月前,我突然昏迷,芳汀送我去医院,差点点死掉,医生讲是脑梗。我问他,哪一天?厂长心里算算,讲出一个日子。我说,这是这夜,我在巴黎,你来寻我托梦。厂长不明就里说,啥的托梦?我说,你在鬼门关走了一道,灵魂出窍,提前给我托了梦,却是死里逃生,又转回到阳间,怪不得,才有活人托梦的特例。厂长说,想起来了,那一夜,昏迷时光,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到在巴黎下水道,老鼠到处乱窜,却碰着一个中国人,大概就是你,我拜托你回到上海,告诉我的女儿,我想她。小荷只讲一声,爸爸。我的嘴唇皮发抖,托梦界的新发现,便是濒死体验,也能托梦到万里之外,等于鬼门关上转一圈。
我爸爸推了轮椅,走到南京西路边上,对面是静安寺山门,一尊石头梵幢挺立,顶上立四只狮子,金光闪闪,面向四方,俯瞰芸芸众生。轮椅上的厂长,定怏怏看了对面,风景颇为陌生,好像巴黎协和广场,古埃及卢克索方尖碑。厂长说,我五岁时光,静安寺门口,就有这样一根石柱子,顶上也是四只狮子,但是石头做的,1966年,这根柱子被敲掉,现在又竖起来了,后头这座塔,我是从来没看到过。我说,上海好像一条蛇,一直在蜕皮,一直都是新的。我爸爸问到要紧问题,你哪能回上海的?厂长说,因为张海,当日飘了雪籽,我在拉雪兹神甫公墓,芳汀推了我散步,王尔德墓碑前,有人叫我厂长,我看到一个中国男人,穿了羽绒服,头发胡子蛮长,身上还有味道,我完全没认出他,出了公墓,我看到一部桑塔纳,春申厂的红与黑,这记我是完结了,终归暴露,张海万里迢迢来寻我,代表春申厂职工,代表蔡师傅,来要一百万集资款,讲不定,其他债主,也会纷至沓来。我爸爸说,你怕张海会害你?厂长说,当天夜里,张海赖了我家里,困沙发上不走,我困了轮椅上,离死人只差一口气,要是有人用枕头闷我,连一声救命都叫不出,反而解脱,我怕的不是死,我担心芳汀,还有我的小女儿,不好再没爸爸了。小荷冷笑说,是的,就像我。厂长低头说,对不起,小荷,你听我讲,平常我坐轮椅,大小便都成问题,夜里芳汀会来帮忙,白天她要上班,火葬场烧尸体,我只好自己动手,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弄得身上一塌糊涂,没想到,张海像保姆一样照顾我,服侍我上厕所,帮我放水汰浴,搓背,按摩,揩药水,涂药膏。小荷说,老毛师傅风瘫十几年,张海一直这样照顾外公,手势熟练。厂长说,我问张海,为啥非但没骂我,没打我,没讨债,还对我这样好,就算亲生女儿,也不会这样照顾爸爸吧。小荷说,这倒是,我也没这本事。厂长说,我在巴黎十年,前半段,东躲西藏,后半段,窝在公墓隔壁,像一只老鼠,看到太阳光就怕,老多地方都没去过,张海拿我抱进红与黑,轮椅折叠起来,塞进后备厢,开车去凡尔赛,去蒙马特高地,帮我推了轮椅,伍斤吼陆斤,爬上圣心教堂。我说,我去过蒙马特高地,全是坡路,轮椅不好走。厂长说,那天巴黎落雪,爬几百级台阶路,张海干脆背我上去,他也是一头热汗,后来又推轮椅,带我进卢浮宫,看了蒙娜丽莎,出来陪我吃两根香烟,他带来的软壳中华,我十几年没再尝过,味道真好,但我心里怀疑,张海到底有啥目的?我对每个人都不放心,都怀疑要来害我。我爸爸说,你想多了。厂长说,是啊,张海陪了我七天,我翻出抽屉里相册,前几年小荷的婚纱照,旁边新郎官,觉得蛮眼熟的,再一看张海,吓煞人,同一张面孔,就是头发胡子变长了,我这才晓得,张海是我的女婿,小荷的老公,莲子的爸爸。小荷说,都怪我妈妈不好,不敢告诉你,我嫁给老毛师傅的外孙,怕你提心吊胆。厂长说,张海打开手机,给我看老多照片,小荷,莲子,你们三口合影,再开微信,我听了小荷的语音,多少年过去,再听到女儿声音,不再是小姑娘,已经是个女人,我的眼泪水,嗒嗒滴啊。小荷长出一口气说,爸爸,你以为呢?我还是小学五年级?你刚走没多久,我开始发育,声音就变了。厂长说,张海不肯叫我爸爸,还是叫我厂长,我晓得,因为我不配。
静安公园,太阳暗淡,消逝。天上又落雪了。冷风像刀子掼来。厂长缩头勾脑,我打一个激灵,我爸爸香烟烧得飞快,掐灭烟头,推了轮椅,送厂长回到茶室。调了一泡茶叶,热气腾腾起来,我的眼镜片,水雾一层又一层,只见小荷的面孔,也变成一摊水。厂长说,张海跟我讲,小荷给我买了回国机票。小荷说,我没买过机票,是张海自己买的。厂长说,我翻出老早的中国护照,张海陪我去中国大使馆,调了一本新护照,终归可以回来,看我女儿了。小荷说,你还有一个女儿。厂长说,是的,我告诉芳汀,告诉浦小白,我是回中国看看,不会离开太长远,很快再回巴黎。小荷苦笑说,十八年前,你要是这样跟我讲就好了,哪怕是演戏骗我。厂长闷掉。我问他,哪一天从巴黎飞的?厂长讲出一个日子。我说,这一天,我跟我爸爸飞到巴黎,法国时间,夜里七点钟到戴高乐机场。厂长说,太巧了,我是夜里九点钟起飞,七八点钟时光,你们出机场,我是进机场,一进一出,正好错过。我爸爸拍大腿说,你倒好,赶了这天飞回来,这么张海呢?厂长说,他买了两张飞机票,要一道跟我回上海。我说,张海不好乘飞机的。厂长说,张海跟我讲了,他有耳水不平衡毛病,但我身体不大好,这一路奔波,加上俄罗斯冬天,肯定会要了我的老命,张海只好乘飞机,护送我回到小荷身边。小荷说,这日下半天,我接到张海电话,他通知我回来的航班,张海还问我,要带啥礼物,他还有时光去老佛爷,或者机场免税店买,我说啥礼物都不要,只要你太太平平回来,回到女儿身边,我已经烧高香了,但他一定要给我礼物,我生怕他乱用钞票,我就跟他讲,听说塞纳河旁边,有老多旧书摊,我想要一张明信片,最好是巴黎圣母院,张海答应我了,但他没告诉我,已经寻着我爸爸了。厂长说,张海是想给你一只惊喜。小荷说,这样惊喜,真要我发心脏病了。我说,怪了,张海倒没回来?厂长说,离开巴黎这日,早上八点,张海开车出去,讲好中晌回来,讲好下半天,我们一道去机场,但到了点,张海没回来,微信不回,电话不通,我也犹豫,要不要一个人走。我爸爸说,这倒是的,你坐了轮椅,必要有人陪。厂长说,我都不想走了,芳汀却要送我去机场,她叫我放心回去,看看女儿,她会照顾好四个小囡,特别是老幺浦小白。我爸爸啧啧点头说,你有福气,在法国讨了一个好老婆。厂长说,芳汀带了所有小囡,一道送我到机场,天已经黑了,我还在等张海,但他没一点点声音,我只好跟芳汀告别,小白还不放我走,眼泪水嗒嗒滴,叫我爸爸爸爸,我心里也难过。小荷说,你想哭就哭吧。厂长眼圈一红说,寻到登机口,我再等张海,已经夜里八点钟。我说,这时光,我跟我爸爸刚到巴黎。厂长说,等到广播登机,大家都上去了,航空公司催我好几趟,不然要关闭登机口,我没办法,最后一个上飞机,万一错过这趟机会,不晓得还要等到啥时光。
厂长又没声音了。我爸爸给他倒茶,他也不吃。小荷说,第二天,莲子听说爸爸回来,吵了要去机场接他,我向单位请假,带了女儿,开车两个钟头,赶到浦东机场,结果呢,莲子没等到爸爸,我却等到了爸爸。厂长说,我坐了轮椅上,接机的人潮潮翻翻,但我认出了小荷。小荷冷笑说,我没认出来你,只觉着这个老头子,看来戳气,莲子也怕他,要不是看他坐轮椅,可怜兮兮,马上别转屁股跑了。厂长尴尬说,还好我缠了你,横讲竖讲,还给你看我的护照。小荷眼眶发红说,隔了十八年,看到爸爸回来,我先是一吓,眼泪水下来,莲子跟我一道哭,哭得警察都来了。厂长说,我在机场跟女儿团圆,抱了外孙女,只提一项要求,吃一两生煎馒头。我爸爸笑说,还好你没提阳澄湖大闸蟹。厂长说,惭愧啊,想起老早,我每顿早饭要吃二两生煎,在外头飘了这样多年,经常夜里梦到,枕头上是馋吐水。我说,所谓故乡,大概一半是在舌头上。小荷说,从机场出来,回到市区,我寻了一家小杨生煎。厂长说,本来我只想吃一两,一入口就停不下来,一口气吃了四两,十六只生煎馒头。小荷说,我是一只都没吃,莲子倒是吃了四只,吃得弹进弹出。
我爸爸却问,张海还有消息吧?小荷说,彻底没声音了,微信不回,手机关机。我说,他大概还是没办法克服乘飞机障碍,不是身体障碍,根本是精神障碍,这种人我也认得几个,哪怕乘几天几夜火车,乘一个礼拜邮轮,也不肯乘飞机。小荷说,就算这样,他应该跟我讲一声,这两日,莲子经常半夜哭醒,问爸爸去啥地方了,为啥不打电话,不哄她困觉了。我说,会不会手机落掉,或者被偷,巴黎贼骨头多。小荷说,我就不相信,他连只手机都买不起。我说,必定有缘故的,小荷,你不要动气。厂长也说,是的,不要动气。我爸爸说,你回来就好,现在住啥地方?厂长说,甘泉新村隔壁,汉庭酒店。我悄声问小荷,冉阿让爷叔呢?小荷说,听说我爸爸回来,冉阿让爷叔就搬出去了,住了如家酒店,现在家里只有我,我妈妈,还有莲子,没男人了,阴气实在重。我心想,冉阿让最担心事体,到底还是发生了,要是厂长回来,看到“山口百惠”已经嫁给冉阿让,不晓得要出啥事体。我一抬头,茶室外,大雪纷纷,静安公园变得安静,纤尘不染,四下高楼广厦,车水马龙,模糊散逸,像蒙在奶白色蒸汽里,只剩下对面静安寺,金刚五座塔,梵幢顶上四只狮子,瞪了八只眼乌珠,看我。我爸爸叹一声,张海到底在啥地方。
三
自从张海走后,老毛师傅,老厂长,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纷纷回来寻我。唯二遗憾,神探亨特爷叔,建军哥哥,一直未曾现身。梦中有我小时光,也有此刻阶段,有黑白片,也有彩色大银幕,甚至imax一般逼真,儿童片,恐怖片,情色片,烧脑片,战争片,科幻片,还有纪录片,甚至科教片,纷至沓来。我的失眠毛病,彻底治好,头颈一沾枕头,自然有人来托梦。当夜,冉阿让老婆又来了,不是现在的“山口百惠”,而是死了十多年的原配夫人,征越的妈妈。托梦里,她变成少妇光景,戴了纺织女工帽子,英姿飒爽,纺织厂花,三八红旗手。春申厂对面,申新九厂还没拆,纺织女工进出,莺莺燕燕,珠翠环绕,顶上半边天,纺织机器轰鸣,天空飘散棉花,一只只小白鸽飞腾。这位阿姨,看我从小长大的,我自然要敬她几分。她早已晓得,自家男人在阳间重新娶了娘子,但她不生气,只是担心,冉阿让年纪大了,高血压,糖尿病,住了女方家里,终归不大方便,现在倒好,厂长回来,“山口百惠”一女不能侍二夫,到底是厂长搬进去,还是冉阿让鸠占鹊巢,厚了面皮,霸了房子不走呢?冉阿让老婆说,骏骏,拜托你想想办法,让冉阿让跟女儿和好吧,征越三十多岁的人,儿子都读小学了,不要再生气了,毕竟是亲生爸爸,有啥不好坐下来谈?必定要让老头子有地方住。我说,阿姨寻我托梦,即是看得起我,此事交给我了,不过,“山口百惠”有意见哪能办?冉阿让老婆说,我已给她托了梦,恳求她照顾好冉阿让,让他太太平平,开开心心。我说,阿姨,既然你能给“山口百惠”托梦,为啥不寻冉阿让托梦,寻你女儿征越托梦呢?冉阿让老婆说,寻人托梦,不是一桩容易事体,先要此人做梦,我才能乘虚而入,每人梦中,都有一道铁将军把门,冉阿让关了门,我女儿也关了门,不是我不想寻他们托梦,是我根本进不去啊。我是哭笑不得,我的梦中世界,倒是我家大门常打开,欢迎各位魂灵头来坐坐。冉阿让老婆说,“山口百惠”答应我了,绝不破坏冉阿让跟女儿关系。我说,梦里答应的事体,作数吧?冉阿让老婆说,你刚刚答应我,还作数吧?我说,绝对作数,但有一只问题,征越会相信我吧?冉阿让老婆说,我有一个办法,你听我讲。
这场托梦,又是绵绵无绝期,冉阿让老婆跟我讲到天亮。梦醒,我给征越发微信,约她见面。她问我,啥事体?我说,有个基金朋友,想问你公司a+轮还做吧?征越说,我已做到b轮了,不过你能帮我介绍,还是感谢你,有空来我公司坐坐,看你时光。我说,今朝好吧。中午前,我到了征越的办公室,龙之梦楼上,风光大好,一面落地玻璃下,轻轨列车隆隆碾过,苏州河在此急转弯,对面是盘湾里。从天上看中山公园,冬天树木萧瑟,昨夜积雪,颜色氤氲。目力所及,我寻着东亚最大悬铃木,中国所有法国梧桐的老祖宗,枝丫参天,犹如一尊白骨巨人,光秃秃立在当中。征越穿了羊毛裙子,露了手臂膊,气色不错。我刚要讲起正事,她就拉我吃饭,龙之梦六楼,潮州牛肉火锅。
点好菜,上了锅,征越讲起生意经,讲到汤水沸腾,涮牛肉,十秒钟就要捞出来,忙得不亦乐乎,她都没提她爸爸一句。我先问起张海,征越眉头一皱说,这两个月,张海请了长假,店里生意冷清了不少。我说,他讲过啥时光回来?征越打开微信,给我听了一条语音,张海的声音:对不起,老板,我这趟请假时光太长,可以扣我工资,再过两天,我就回来上班。征越回语音:张海啊,回来就好,不扣工资了,好几个老客户,都等你回来修车子呢。再看微信时间,恰是厂长从巴黎回来前一天。我说,这样讲,张海是准备要回来的。征越说,我等了七八天,他还是没声音,微信不回,电话不通。我说,张海毕竟是你的员工,现在等于失踪,你没联系过他的家属?没联系过你爸爸?征越眼乌珠一白,筷子摆下来说,不联系。我说,讲讲公司事体吧。征越吃一口啤酒,面色如常说,你看看,现在这个时代,降维打击晓得吧,《三体》看过吧?我说,看过。征越说,传统产业,统统要被消灭的,你写纸书也没啥前途,必须要抱牢互联网。我的面孔一红,好像已是日薄西山,只好点头涮肉。征越又说,尽管微信公众号有风险,但我经营的几只号,基本没受影响,去年广告收入,就有好几千万,公司估值两个亿,科创板晓得吧?我说,晓得。征越说,现在呢,我还在做知识付费,教育培训,微信群里发展会员,你是大作家,来帮我们学院讲课好吧。我说,我能讲啥?征越说,写作技巧啊。我说,写作教不会的。征越说,阅读呢?我说,全凭各人兴趣。征越冷笑说,还是你架子大,请不动了哦。我说,我们都是春申厂的子弟,讲讲汽车改装店吧。征越说,我对修车子没一点点兴趣,只是不想被外人偷走,燃油车早晚要被电动车淘汰,就像春申厂一样命运,要是张海还不回来,我就要拿汽车改装店关掉。我说,最好不要。征越说,讲得漂亮,你来接盘。我一记头闷掉,没志向了,眼镜片上皆是蒸汽。征越吃光一盆牛肚,牛胃进了人胃,她的话也稠起来了。征越说,我蛮盼了张海回来,去年呢,我卖掉我爸爸房子,在南翔买了别墅,我儿子也在嘉定读书,我三日两头在公司加班,张海还帮我接送小囡,但是不好进市区。我说,张海这趟出国,给你带了礼物,他人还没回来,礼物已经回来了,就在冉阿让爷叔手里。征越说,我不要了。我说,你不给你爸爸打电话?征越说,不打。我说,你相信托梦吧。征越说,你要讲啥?我说,昨日夜里,你妈妈来寻我托梦,她要你跟你爸爸和好。征越板下面孔说,shit,你真是精神病,还有托梦,我妈妈做啥不寻我托梦?我说,你没向你妈妈开放你的梦境。征越笑说,这么你教教我,哪能才能开放梦境?我说,你晓得吧,现在你爸爸住在如家酒店。征越说,他出去旅游了?我说,就在甘泉新村。征越说,他被那个女人赶出来了?我说,是他自己出来的。征越说,只要我爸爸跟那个女人离婚,我就接他回来。我说,你爸爸不想离婚,只是没房子住。征越说,对不起,这我没办法了,是他自己选的。
我只好掼出炸弹了。我说,征越,你小学五年级,你妈妈逼你学钢琴,暑假里,每天要去老师家里,老师是个五十几岁男人,有一日,你回来跟你爸爸讲,老师对你动手动脚,结果呢,你爸爸冲到老师家里,敲烂一台钢琴,打了老师两记耳光,你爸爸进了派出所,治安拘留十五天,因为这桩事体,你爸爸下岗了,隔手,钢琴老师脑出血死了,家属寻上门来,赔了老多钞票,但你爸爸没后悔过,觉着钢琴老师活该,死有余辜。再看征越面孔,已经煞白,我说,十年前,你妈妈生了癌症,在她临终前头,你才讲了真话,钢琴老师是被冤枉的,你只是不欢喜学钢琴,却闯了大祸。征越两只手发抖,牛肚落到地上,油锅沸腾氤氲,好像心脏煮熟了。她终归说出口,五年级,人家放暑假出去玩耍,只有我蹲了老师家里,十只手指头,日日夜夜不停,弹李斯特练习曲,我最讨厌弹钢琴,到现在也听不得钢琴声音。我说,所以,你就吹了这个牛皮,想要早点逃出来。征越说,但我想不到,会有这样一种结果,因为我的一句话,我爸爸下岗了,钢琴老师死了,我连续做噩梦,却又不敢讲出来,等到我妈妈快要死了,我拿爸爸赶出病房,我才敢讲出这只秘密,等我爸爸再回来,妈妈已经走了。我说,到现在,你爸爸也一无所知,只有你妈妈的魂灵晓得,她跑到我的梦里,讲了这只秘密,只为让你相信,她的托梦是真的,我保证不告诉第三个人,不告诉你爸爸。征越抬头看天花板,水蒸气忽热忽冷,仿佛印出一张上海地图,三角形陆地,加上崇明三岛,又像魂灵头形状。征越用毛巾揩面孔,笑笑说,热气太冲眼睛,谢谢你,这顿火锅我请。
四
小年夜,小荷安排聚餐。还是忘川楼,唯一包厢,坐了扑扑满。我带了我爸爸,小荷带了她爸爸,“山口百惠”带了外孙女莲子。冉阿让气色好,胡子刮得清爽,就是头发花白。昨日夜里,他刚从北海道飞回来,终归是跟女儿和解,从甘泉新村搬到南翔,住了征越的别墅,三层楼,三百平方米,前后花园,陪外孙过寒假。征越带了爸爸还有儿子,祖孙三人,一道去日本旅游,先飞东京,再到北海道滑雪,看鄂霍次克海流冰,冉阿让放开喉咙,唱了日语版《北国之春》,一直唱到走调。保尔.柯察金刚从新疆飞回来,大儿子陪了他一道。工会主席瓦西里都来了,一面孔衰败之相,看到厂长坐了轮椅,瓦西里脱口而出“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最后一个客人,姗姗来迟,竟是香港王总,还是西装领带,身板长大,进包房,摘墨镜,露出水泡眼。王总盯了厂长,摇摇头,叹叹气,相对无言,前尘往事,两人一笔勾销,同是天涯沦落人,先干两杯酒。
以上众人,保尔.柯察金统统不认得,他只认得两个,一个是儿子大疆,另外一个,便是我。保尔.柯察金抓了我的手,一本正经说,骏骏啊,我跟你分析国际形势,老早我们讲,两个超级大国争霸,美苏冷战,现在变天了,苏联病入膏肓,立陶宛宣布独立,叶利钦步步紧逼,戈尔巴乔夫同志手条子太软,列宁同志的红旗就要倒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接下来呢,美国一超独大,下一步,就要来搞我们中国,未来的世界局势,究竟是一极化还是多极化,我们拭目以待。我说,保尔.柯察金爷叔,苏联老早没了。保尔.柯察金摇头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苏联家底子厚,死不掉的。大疆说普通话,顺着他说就是了。我笑说,好吧,保尔.柯察金同志,我是跟你开玩笑,现在苏联还蛮好,牢不可破的联盟,俄罗斯跟乌克兰,好得蜜里调油,总书记叫普京。保尔.柯察金说,列宁同志还好吧,困了红场棺材里,太太平平吧?我说,天下太平,四海晏然。瓦西里冷笑一声,好只屁,乌克兰还在打仗呢,现在总统是个演员。保尔.柯察金惊说,你讲啥,保尔的故乡在打仗?德国鬼子又进来了?邓尼金又复辟了?波兰地主打回来了?
酒酣耳热,厂长跟香港王总窃窃私语,多是王总诉苦,厂长跟了唏嘘。包厢外头,豆腐羹饭晚宴,有人哭,有人笑,平添悲欢离合、阴晴圆缺之感。“山口百惠”陪了莲子,从头到尾,默然无声。莲子不怕生,看到每个爷爷叔叔,都问一声,我爸爸在哪里?可惜无人能答。我爸爸说,今日聚餐,独缺一人。众人无声之际,小荷拖出一只行李箱。我帮她打开,看到一台照相机,竟是莱卡微单,我爸爸眼乌珠一亮。包装盒贴了购物单子,手写了张海的笔迹:给师傅。小荷说,蔡伯伯,张海送你的礼物,他在柏林买的。我爸爸说,这只照相机蛮贵的,徒弟想得着我就好,我不好意思收。我说,爸爸,张海一番心意,你收下来。厂长说,这只行李箱,原本放了红与黑后备厢,巴黎治安不大好,经常有人敲碎车窗盗窃,张海拿箱子搬到我楼上,交给芳汀保管。“山口百惠”拉了莲子去上厕所,存心回避,不想听到芳汀事体。厂长说,上个礼拜,我给巴黎打电话,张海还没消息,我就拜托芳汀帮忙,拿这只箱子托运回上海。
小荷再翻箱子,拿出一瓶la mer面霜,再看购物单,巴黎专柜买的,价钿不会便宜,贴了小纸条:送师母。小荷说,哥哥,这是张海送给你妈妈的。我代替我妈妈接下礼物,想起一桩老早事体,摇摇头,不讲了。箱子里还有一只小盒头,贴了三个字:送菜包。打开包装,竟是一块金颜色石头,半透明,当中一丝丝纹理,像棉絮,又像蚕丝,缠了一只蜜蜂,翅膀,六只脚,触须,纤毫可见。我说,这是琥珀,波罗的海特产,张海必定路过。我看购物单,果然是立陶宛琥珀。小荷说,哥哥,还有给你的礼物。她掏出一只铁皮壳子,打开是本外文书,硬壳精装本,铜版画封面,一个虬髯男人抱了个小姑娘,标题是法文les misérables(《悲惨世界》),封面是冉阿让抱了珂赛特。小荷说,张海在巴黎淘来的,1901年出版的古董书。我捧了书说,绝对是宝贝,谢谢张海。小荷说,还有给阿嫂的礼物,她翻出一瓶香奈儿香水给我。这只行李箱,好像聚宝箱,飞出一件件礼物,永远不会枯竭。小荷又拎出一只红酒,泡沫塑料包装,张海送给冉阿让爷叔的。冉阿让开过修车行,做生意,酒桌应酬不少,多少懂一点红酒,拆开来说,赞的,这只酒庄不错,就在波尔多,关键是年份,1998年。我说,这也是我跟张海、小荷认得的年份。冉阿让说,有开瓶器吧。小荷说,爷叔,吃豆腐羹饭地方,不适合吃红酒,回去慢慢品吧。保尔.柯察金说,小荷,我有礼物吧?小荷翻出一只盒头,打开是一枚奖章,当中是镰刀榔头,周围一圈俄文,还有红颜色五角星。保尔.柯察金说,苏联英雄奖章?小荷说,不是地摊货,张海在莫斯科的古董店买的,还有英文证书,奖章原本主人,是抢救过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科学家,戈尔巴乔夫亲自发的奖章,后来苏联解体,科学家穷得没饭吃,也不肯卖掉奖章,直到死于核辐射生癌,不孝子女才卖出这只奖章。保尔.柯察金说,哎呀,我哪能好意思拿呢,我真是,何德何能?麻烦你,给戈尔巴乔夫同志打电话好吧。我笑说,爷叔,你要感谢张海。小荷又掏出一瓶酒,俄罗斯皇冠伏特加,四十度白酒。小荷说,张海送给大疆的礼物,他在圣彼得堡买的。大疆诧异说,连我都有礼物?小荷说,张海在小纸条上写,感谢你陪他游新疆,还帮他解决了去哈萨克斯坦的问题。大疆笑说,张海帮助我父子团聚,我对他是报恩,我们在乌鲁木齐喝过伏特加,他记住了我的爱好,谢谢啦。大疆打开伏特加,自己先干一杯。香港王总看了,甚为艳羡。厂长说,王总,张海给你也带了礼物。小荷掏出一瓶威士忌,苏格兰芝华士,张海在巴黎免税店买的。香港王总说,无功不受禄,张海小阿弟,太客气了。话虽如此,王总接过威士忌,收到背后藏好,生怕有人要抢。我说,要不是香港一夜,王总指点迷津,我们一生一世都寻不着厂长。香港王总说,这倒是的,我是有功之臣。小荷说,还有一位甘肃狄先生,张海也带了礼物。小荷又说,张海给女儿带了三件礼物,一只俄罗斯套娃,一本德国立体书,一包比利时巧克力。莲子坐到妈妈身上说,妈妈,爸爸还没回来,我不要礼物。“山口百惠”倒是说,我这女婿蛮好的,还带了给我的礼物。小荷接口说,张海妈妈也有礼物,还有他两个阿妹,加上他的老板跟同事,行李箱装得扑扑满。瓦西里一样都没得着,长吁短叹,颇为尴尬,我爸爸塞给他一支香烟。我问小荷,张海给你带了啥礼物?小荷说,他只带给我一样礼物。说罢,小荷看了看她爸爸。
这时光,包房门推开,进来一阵风,带了豆腐羹饭及香水味道。众人嗅了鼻头,只见一个女人,穿了米色风衣,皮裤子,长筒靴,烫大波浪头发,嘴唇皮擦了鲜红,面孔涂了厚粉,挡不牢眼角细纹,头颈如鸡皮松下来。她手里牵了个男人,年纪跟小荷差不多,个头颇高,卖相挺刮。我爸爸跟冉阿让一呆,厂长双眼无神,保尔.柯察金老年痴呆,自然是不认得了。只有瓦西里笑说,费文莉,你终归寻着啦。记忆这种东西,像小时光,我爸爸自己冲洗照片,发红的暗室内,通宵达旦,底片从水里显影,挂绳子上晾干,一团混沌之中,一点点生出轮廓,棱角,深浅,明暗,光彩,直到窗帘布拉开,光天化日,纤毫毕露,无处遁形。她是费文莉,已是年华老去。而她身边的男人,竟是建军哥哥,还是风华正茂,白衣胜雪,跟我在静安工人体育场的记忆,还有老早托梦中的所见,别无二致。我是头晕,此刻是在梦中,还是精神错乱?
瓦西里格外殷勤,帮了费文莉脱下风衣。她的腰身粗了两圈,上半身还好,下半身已经溢出。费文莉咯咯咯笑,拉了旁边的小伙子说,儿子开车送我来的,浦东过来路远,车子碰着一记。他不是建军哥哥,而是费文莉的儿子,他叫小军,年纪算起来,也有二十七八岁了。瓦西里说,没事体吧?费文莉说,没事体,就是车头撞了瘪塘,对方是个阿乌卵,内环线上吵了半天,还叫了警察,我必须陪了儿子,免得老实人被欺负,所以迟到。费文莉声音没啥变化,还是糯,还是嗲,像块水果软糖,叫人慢慢融化,化成一摊水,消逝无踪,就像她本人,消逝了十八年。费文莉说,儿子啊,快叫各位爷叔。小伙子有点羞赧,看了一台子人打招呼。瓦西里拉来一张凳子,费文莉欠身坐下,跷起二郎腿,甩一甩头发,先跟我爸爸打招呼。我爸爸干咳两声说,你真是费文莉?费文莉笑笑说,不认得我啦?不欢迎我?我爸爸说,欢迎,欢迎。冉阿让说,你不是去日本了?啥时光回来的?费文莉说,六年前。瓦西里说,费文莉啊,你回来六年,刚刚跟我联系上,你要罚酒三杯。费文莉说,我老早不吃酒了。费文莉再看保尔.柯察金说,你也在啊。保尔.柯察金说,这位女同志,请问你是?瓦西里凑了她耳朵边说,老年痴呆症。费文莉说,今朝夜里,我是来看厂长的。
费文莉寻着厂长面孔,“三浦友和”坐了轮椅上,右手抬起来,挡面孔。“山口百惠”拖了莲子讲,囡囡要去小便吧。小姑娘说,外婆,囡囡刚刚小便好。“山口百惠”说,不搭界,再去。说罢,她拿外孙女拖出去了。费文莉看看小荷说,真哦,越长越漂亮了。小荷说,费阿姨,你保养得蛮好。小荷这一句,声音也蛮糯,却像女人缝衣裳,针线可以绣花,也可以见血。费文莉被戳到,笑了说,小荷啊,上趟看到你,还是小学生,你来寻爸爸,现在都当妈妈了,赞的。小荷面色越发难看说,我也不小了,等到费阿姨年龄,恐怕没你这样噱头。小荷想讲花头,临到舌头尖,方才改成噱头。费文莉说,听人讲,你做了张海的娘子,他还没回来啊。小荷翻了只白眼,瓦西里捣糨糊说,厂长回来了,是好事体,费文莉回来了,也是好事体,我们春申厂死的死,病的病,看看神探亨特,老早身体多好,现在困了骨灰盒里,我是工会主席,有义务组织大家聚聚,这种机会难得,聚一趟,少一趟。神游太虚的保尔.柯察金,拍台子说,不错,春申厂的同志们,要日日聚,夜夜聚,我为大家念一首诗。大疆拉了他说,爸爸,不要闹了。保尔.柯察金说,让我念,今朝是个好日子。冉阿让问,啥日子?保尔.柯察金说,上海春申机械厂,七十周年厂庆典礼。我懂了,当年厂庆的男女主持人,皆在这只包房里聚齐,使得保尔.柯察金脑筋搭错,以为今日是2001年4月1日。保尔.柯察金立起来,解开领子纽扣,理了理后脑,已没几根毛了,无须念稿,统统种了脑子里,高声朗诵——
啊!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上海春申机械厂!
啊!伟大的工人之子!
啊!苏州河畔的明珠!
啊!勇于探索!继往开来!
啊!星星之火的中国机械工业!
啊!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五
出了忘川楼,豆腐羹饭火盆外,分外闹忙,大喇叭歌声嘹亮,犹如招魂,几十个老阿姨,统一穿花衣裳,扭腰摆胯,跳了广场舞。瓦西里眉开眼笑,如鱼得水,加入老阿姨队伍,一道翩然起舞,认得了跳舞搭子。小荷开了上汽荣威,带上爸爸妈妈、女儿莲子回甘泉新村。小荷跟我讲,她的爸爸妈妈并没住一道,她陪妈妈住一间,厂长陪莲子住一间,毕竟“山口百惠”还是冉阿让的老婆。冉阿让望一眼法定妻子,唉声叹气,拦了出租车,回南翔,去住女儿别墅。保尔.柯察金老酒吃饱,意犹未尽,还在朗诵厂庆诗篇。大疆送他上车。这趟过年,大疆媳妇带了一对儿女,一道从新疆来上海,住了静安洲际酒店。香港王总最是落魄,上了一部公交车。我给我爸爸拦了出租车,关照他自己回去。小军要跟女朋友约会,南京西路订了包房,先开车子走了。
忘川楼下,两代人各奔东西。我对费文莉说,阿姐,我送你回去吧。费文莉说,我住浦东世纪公园,太远了,不麻烦你。我说,我们再聊聊好吧。费文莉说,好啊,上趟我们聊天,还在南汇的海边,现在变成滴水湖了。我开出车子,费文莉坐上来,我问了一只问题,阿姐,小军到底是啥人的儿子?费文莉说,我的儿子啊。我说,我是问小军的爸爸,到底是啥人?费文莉笑笑说,你看出来啦。我说,是啊,我只见过建军哥哥一趟,但是印象蛮深,就是现在小军的面孔。费文莉说,我就讲实话吧,1990年,建军横死的一夜,我到春申厂的值班室,给他送了最后一顿夜饭,他就在我肚皮里,种下一个小囡。费文莉摸了肚皮,我不敢看她,好像杀人案的一夜,没随时光飘散,隔了快三十年,回到忘川楼,带来死灵魂,播种,秋收,结果子。费文莉说,娘家人劝我,这是一段孽缘,也是一个孽种,趁了还是螺蛳大小,偷偷去医院打掉,神不知,鬼不觉,更不好让建军爷娘知晓。我说,建军哥哥,必定想留一个种子。费文莉说,我也是这样想,但我被老娘拖走,送到普陀区妇婴保健院,两只脚翘了妇检台上,但我听到小囡在哭,不是楼上楼下的小囡,是我肚皮里的小螺蛳,还有建军在哭,从春申厂飘过来,咬我的耳朵,咬我的胸口,咬我的肚皮眼,我是惨叫一声,抬腿踢翻护士,捧了肚皮,逃出医院,我是横竖横了,要是家里人用强,我就寻死,一尸两命,魂归建军,一家三口,阴曹地府团聚,我娘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但必须给小囡寻个爹,给我寻个老公,我又不想诓骗人家,明明是建军的种,摊开来讲,我娘叫苦,天大地大,哪里寻这样的洋葱头接盘?你肯吧?我听了一惊,连连摇头。费文莉说,除非男人天残,养不出小囡,我娘发动一家门,上穷碧落下黄泉,上海滩几百万男人中,真的觅到这样一个宝贝,我表舅小学同学隔壁邻居大侄子,年纪长我十岁,离过婚,医院诊断,死精症,断子绝孙,所以呢,他是无牵无挂,乘船去了日本,先在语言学堂拼命,阿伊屋矮凹撒西苏赛骚,学会日本鬼子讲话,打工赚了不少铜钿,我的照片寄到东京,信里讲清爽,已有遗腹子,寻觅良人佳偶,早日完婚,无婚房要求,只要一纸结婚证,给小囡落户口,他飞回上海见我,煞是欢喜,正月初一,两家在花园饭店办酒,我是披上婚纱,强颜欢笑,入了洞房。我忙说,阿姐,入洞房就不讲了吧。费文莉说,我偏偏要讲,洞房花烛夜,小军已从小螺蛳长成小黄鱼,新郎官虽有死精症,但不是太监,也能折腾我一夜,窗外鞭炮声声,我是眼泪水打湿枕头,暗暗打定主意,哪怕身子给了别人,自家一颗红心啊,一生一世,属于建军,来年热天,小军出生,手长脚长,眉毛鼻头,跟建军一式似样,我老公白捡一个儿子,并不见外,报户口跟了他的姓,我们母子留了上海,他回日本去了,同时打三份工,高田马场的居酒屋一份,新宿的中华料理一份,最后跑到风俗区,就是红灯区,打扫房间,收拾污秽之物,日元好赚,每月往上海汇钱,我的化妆品,儿子的尿布奶粉,样样比人家赞。我说,蛮好。费文莉说,好啥,我一个女人带了小囡,独守空房,工会主席瓦西里,缠了我不放,老公从日本飞回来,兴师问罪,一刀两断,劳燕分飞,我每趟过苏州河,过黄浦江,甚至过铁道口,就想狠狠心,告别这个薄情寡义世界。我说,所以七十周年厂庆,阿姐唱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费文莉说,对了,等到厂长失踪,春申厂拆掉,我买断工龄,拿了十几万补偿,我老公虽然跟我离婚,但不是铁石心肠,他在日本打三份工,弄坏了身体,也拿着了身份,又念起我的好,便原谅了我的错,决定复婚,带我回日本,连同小军一道。我说,为啥要走?费文莉反问一句,为啥要留?我是绞尽脑汁,无法回答。费文莉说,最要紧是陪儿子,看他日长夜大,我们到了日本,从东京搬到仙台,开一家居酒屋。我说,仙台好啊,鲁迅先生读书的地方。费文莉说,是吧,但我没丢掉中国国籍,小军从小个头高,卖相好,读书也聪明,成绩顶呱呱,刚到日本两个月,我连五十音图都没学会,他就能听懂老师讲课,奥数拿了几只冠军,小学,中学,没一个老师不欢喜他,日本小姑娘给他写情书,真是吃香,我这当娘的有面子,小军考上京都大学,读了机械专业。我说,京都大学不错,出了不少科学家,拿过好几只诺贝尔奖。费文莉说,2011年,碰着东日本大地震,仙台离震中最近,海啸铺天盖地上来,人家提前逃了,我老公不舍得居酒屋,想带走收银台里现金,房子就被冲得粉粉碎,等到我寻回来呢,人在水里泡了三天,已经不成样子,马上拖走火化,日本和尚来念经超度。我说,天有不测风云。费文莉说,福岛核泄漏,仙台的居酒屋,再也开不下去,我便去了京都,陪儿子到大学毕业,三菱重工录取了小军,叫他到东京上班,但我们娘俩商量,决定回上海。我说,有眼光。费文莉说,我捧了老公的骨灰盒,在上海买了墓地,落叶归根,小军争气,进了中国商飞公司,现在造大飞机呢。我说,赞啊。费文莉喜不自禁,眉开眼笑说,是的,已经有几架飞机上天了,小军到底是建军的骨肉,爸爸是造汽车机械的工程师,儿子做了造飞机的工程师,儿子终归要比爸爸有出息,就像你也比你爸爸有出息。我不出声了。费文莉又说,我回到上海几年,不想跟春申厂老同事联系,最近才晓得,神探亨特走了,建军的案子,到底还是没破。我的后背直起来,放下车窗,冷风吹进来,我问,阿姐,建军死在啥人手里?风撩起费文莉的大波浪头发,几根银白发丝,穿过她的眼门前,眼角绽开千百条细纹,像密密匝匝针线。她的眼乌珠沉下来说,不晓得。我说,不是怀疑你。费文莉说,我可以吃烟吧?我说,可以。费文莉掏出烟,自己点火,慢慢吐出烟雾,旋即被风卷走,薄荷味道,蛮淡的。费文莉说,建军到底死在啥人手里?我要是晓得,哪能会等到今朝。我撑了胆子,终归问出来了,阿姐,你跟张海有过联系吧?费文莉说,你啥意思?我说,没啥意思。费文莉说,我去日本十几年,加上回来的六年,没跟张海联系过,也不想再见到他。我说,为啥?费文莉说,这种事体啊,过去就过去了,就像这支烟,最赞的部分都烧光了,吸到肺里,吹到风里,烧到过滤嘴,留了香烟屁股,还有啥用场?费文莉开门下车,右手中指跟食指,夹了香烟屁股,走到苏州河边,对面是春申厂旧址,现在立了高楼,万家灯火,好像悬浮银河上。她拦下一部出租车,走了。
当夜,我早早困着。天还没亮,手机闹钟先响,不晓得啥人调的,我的火气蛮大,无处发泄。我乘公交车出门,早高峰,人挤人,坐了五站路,下来有点陌生。我走进一栋楼,电梯乘到顶楼,再要往上走,却是一道扶梯,笔直竖了墙上。我有点怕,风直接吹来,衣裳啪啪作响。百米下的地面,汽车像甲壳虫开过,发动机在烧,打桩机在戳,一道掼进油锅翻滚,又像一场交响音乐会,柴可夫斯基,肖斯塔科维奇,甚嚣尘上。我的脚骨发软,不敢往下看,一步步往上爬,到了楼顶。迎面一家邮政所,有大厅,有柜台,还有绿颜色邮筒。我坐到窗口,调了工作服,准备上班,莫名其妙。又有人爬上来,地板跟窗门都在晃,一条身长八尺大汉,虎背熊腰,头顶微秃,身穿妇女用品商店保安制服。神探亨特,终归来了。他走到窗口前,笑笑说,骏骏,长远不见。我说,亨特爷叔,你来得太晚了,我等了你大半年。神探亨特说,厂长回来了,费文莉也回来了,大家聚齐,唯独缺了我,还缺了张海,真是伤心。我说,忘川楼聚餐,你的魂灵头,也飘在我们中间?神探亨特说,是啊,就是包房太挤。我说,亨特爷叔,有桩事体告诉你,春申厂的凶杀案,现在还没破。神探亨特说,算了,终有一天,案子会得破的,建军也会原谅我。我说,原谅你啥?神探亨特说,原谅我没捉到凶手,不谈了,今日爬了这样高上来,差点掼得魂飞魄散,我是来买邮票的,进博会小版票有吧?我说,不晓得。神探亨特说,业务不精嘛,你看啊,柜台里就有。我一低头,果真看到小版票。神探亨特付了九块六角,小镊子夹起邮票,收入邮票簿。我说,爷叔,晓得张海在啥地方吧?神探亨特说,张海不在阴间。我说,谢谢你。神探亨特说,走了,代我问你爸爸好。说罢,神探亨特消失,只剩一套保安制服,平摊在地板上,简直庞然大物。能穿得进这一身的,不是哈登,就是詹姆斯。我想去寻他,刚冲出邮局,却是一脚踏空,乾坤颠倒,从高处不胜寒,坠入万丈深渊。
自由落体的尽头,竟是苏州河边。涨潮,水面几乎高于堤岸。我闻着一百样味道,工厂锅炉房的蒸汽,水底淤泥的重金属,两岸滚滚倾泻的垃圾,夹竹桃花盛开的香气。春申厂尚在鼎盛时期,一车间,两车间,机器轰鸣不停。我走到仓库围墙背后,凶案现场,地下散落黄的黑的灰烬,渐渐湿润,鲜红,散发血腥气。我伸出手,却没摸到墙皮,犹如崂山道士,魔术师大卫.科波菲尔。我闭了双眼,往前一步,人已穿墙而过。眼乌珠睁开,我到了神秘小房间,落满灰尘的电唱机,正放柴可夫斯基《胡桃夹子》。绿玻璃罩子灯亮了,照出活生生的建军,扑了写字台上,画图纸。我凑过去一看,果然是永动机。建军放下绘图笔说,弟弟,你终归来了。我说,建军哥哥,你还在此地?建军说,我从没离开过,一直在此地等你。我心里一吓,等我下来陪他吗?我说,建军哥哥,昨夜里,你猜我看到啥人了?建军说,我的未婚妻费文莉,还有我的亲生儿子,他叫小军。我说,请你安心投胎去吧。建军说,我还不能走。我说,因为神探亨特死了,凶手还没捉到?建军愁眉苦脸说,不是因为凶手,是我的永动机,还差最后一步。再看图纸,已经不是摩天轮,而是汽车,图纸上了颜色,上半身红,下半身黑。建军说,这台车子,只要水跟空气,就能一直开下去,燃油车,电动车,插电混合车,统统淘汰。建军立起来,调了一张黑胶木唱片,响起几个意大利人唱歌。1990年,世界杯主题曲《意大利之夏》。马拉多纳在传球,马特乌斯在拦截,斯基拉奇在射门,哥伦比亚狂人伊基塔,弃门出击,出师未捷身先死。电唱机里,意大利语歌词,拆分成蝇头小字,重新排列组合,一点点印到图纸上,绘图笔勾勾画画,空白几块,填得扑扑满。建军说,赞。永动机转起来了,却没发动机声音,转得安静,速度却是飞快,好像吃了枪药,赶了要去投胎。图纸上的汽车,从二维升到三维,真的变成一部车子,跟红与黑一式似样,进气格栅上车标,变成春申厂的厂标。建军坐上去,点火发动,挥手说,再会。我说,建军哥哥,你去啥地方?建军说,来世。永动机的红与黑,撞破小房间墙壁,冲出春申厂大门,渡过忘川水,踏上奈何桥,去吃孟婆汤了。
六
元宵节后,冬天一点点坍塌。张海遥遥无期,我蛮想给他发一份电报。至于中文电码,我已几乎忘得精光。我在家里翻箱倒柜,终归寻出二十年前,绿颜色封面《标准电码本》,翻到最后的索引,自己写了一组电报码:6643 2981 2053 0226 4583 0132。写好电报纸,我捏了手里,不晓得去啥地方发电报,也不晓得收电报人地址,只得塞入抽屉。
征越给她爸爸买了新房子,真如11号线地铁口,两室一厅,一百个平方。“山口百惠”从甘泉新村搬出来,跟冉阿让一道住了真如,这两个才是合法夫妻。她从医院退休,天天去真如寺,烧香拜佛做功课。甘泉新村家里,住了祖孙三代,厂长,小荷还有莲子,还是少一个男人,莲子吵了要爸爸,却不要新来的外公。小荷决定去一趟巴黎,必要寻到张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厂长也要回巴黎去,想念芳汀一家门,还有小女儿浦小白,当初从巴黎回上海,厂长答应过芳汀母女,肯定会得回来,不好言而无信。小荷向单位请假,莲子交给外婆“山口百惠”照顾,小姑娘还是欢喜冉阿让外公。
春寒料峭之日,小荷陪厂长飞到巴黎。拉雪兹神甫公墓隔壁,芳汀一家门,虚席以待。混血小女儿,冲到爸爸身上,亲了又亲。当了一辈子独养女儿,小荷头一趟看到亲妹妹,跟莲子一般大,巧克力肤色,法文名字玛蒂尔达,中文名字浦小白。小荷去了中国大使馆,登记张海的失踪,他的全部特征里,除掉一部红与黑车子,还有两颗假牙齿,当年被老毛师傅打脱的,万一遭遇不幸,又无从辨认尸体,便能根据牙齿判断。小荷又去巴黎警察局报案,登记排队一个钟头,方才拿着一纸收据。小荷没心思看景点,连夜去了十三区唐人街,寻到温州邹先生,拜托人家帮忙。邹先生劝她一句,不必抱太大希望,每年巴黎要失踪好几千人,有的远遁天涯海角,存心不跟家人来往,有的是非法移民,干脆拿身份黑了,还有遭遇不测,或者自杀,一生一世没寻着事体,最后一种可能,便是人口贩卖,到暗网标价出售,不过多是女人跟小囡,张海这样的男人,大概只好去做奴隶工人,送到西印度群岛,砍甘蔗,种咖啡,东南亚渔船上,捉鱼捞虾,加工水产品,一直做到死,掼进海里,喂鱼。
巴黎的太阳尚未坠落,巴黎圣母院,落日熔金,塞纳河波光涟涟。上海已是夜深,月亮照了苏州河上,幽蓝颜色,一点点涨潮。河边立一排水鸟,独立不动,已经入梦。鸟的梦,人的梦,没啥本质不同,也会有被捕食死亡的恐惧,比方碰着野猫,碰着恶人,也会有溅出荷尔蒙的春梦,碰着漂亮异性,还会梦到蛋壳里的童年,或者故人托梦。春风吹到我身上,吹得心里潮唧唧,黏嗒嗒,翻腾,像苏州河里的鱼,一歇歇钻入淤泥,一歇歇到水面透气,还生怕被水鸟捉去吃掉。有人敲门,我到门后说,有门铃。隔了猫眼,门外并没人影。我心里狐疑,怀疑神经衰弱,产生幻听。还是打开房门,却看到一个老头子,紫红色脸膛,根根头发竖直,右手缺两根半手指,像一只铁钩子,原来是老毛师傅,我的“钩子船长”,童年噩梦。他伸出右手铁钩,拍我肩胳,瞬间皮焦肉烂,嗞嗞声响,飘出烧烤气味。小时光,我爸爸常用电烙铁,加上焊锡丝,松香,飘散同样气味,焊接电子元器件。痛煞我了,开始惨叫,叫到喉咙哑掉,但无处可逃。“钩子船长”贴了我耳朵边,扬州话震耳欲聋,与其讲是拜托,不如讲是命令,拿张海寻回来。
睁开眼乌珠,噩梦一场。我从沙发上爬起,揩去嘴边馋吐水,左边肩胳,几乎没了知觉,仿佛烧成焦炭。想起一年半前,我跟张海去甘肃,拜访狄先生路上,张海在看《西游记》。他问我,唐僧师徒四人,总共走了多少路?我说,十万八千里。张海说,不对,是二十一万六千里,不好漏了回程,陈家庄,流沙河,还有一难呢。我说,这倒是,西天取经路上,九九八十一难,大家只记大唐到天竺的八十难,却记不牢天竺回大唐的一难。张海说,回来的十万八千里,要比去的十万八千里,难上加难,这一难,难过了前头八十难。
娘子跟儿子,都在房间里困熟。我钻进书房,打开抽屉,翻到最底下,有一只行星齿轮,汽车变速箱配件。十八年前,张海送我的礼物,他亲手做出来的,春申厂最后一件产品。我关了灯,阳台上还有光,月亮有光,苏州河反光,对面楼房灯光,无孔不入,水银泻地,像深海里的荧光,像水鸟看到的世界,一点点清晰、灿烂起来。张海做的行星齿轮,在我手掌心里转动,太阳贴贴当中,俨然是哥白尼的上帝,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由近及远,各司其职。2006年,国际天文学界开会,冥王星被开除出九大行星,但在这只小宇宙里,冥王星不肯掉队,死不悔改,顽强旋转。
我抱了行星齿轮,像抱一颗定时炸弹,夺门而出。我上了车,绑安全带,放手刹,点火,起步。四面车窗放下来,难得春风袭人,无数种色香味,绽开,又凋谢。各种各样的光,撞入瞳孔,再被黑颜色夜火吞没。半个钟头,开到安亭,国际汽车城。汽车坟场,层层叠叠的汽车,新鲜出炉的尸体,四分五裂的肢体,曝尸荒野的五脏六肺,风中洋溢了金属朽烂、蓄电池变质的恶臭。十八年前,张海开了红与黑,带了我跟小荷出车祸的深沟,尚未填平。我倒希望这道伤疤,一生一世,留在地球的这个角落。汽车坟场隔壁,又多了一只坟场,共享单车坟场,几十万部脚踏车,橘红颜色,黄颜色,蓝颜色,要是从天上看下来,像一只只烧好的小龙虾,蜷缩起来,还要去头去尾,有的麻辣,有的十三香,有的蒜蓉,送入食客嘴巴,肉嚼碎了,壳剥出来,永恒不腐,只好回炉再造。放下座位,人躺下去,仰面朝天。全景天窗敞开,像一方电影银幕。坟场开阔,再无灯光,唯有天上银河。粉粉碎的车壳铁皮,报废的发动机,生锈的变速箱,干瘪的轮胎,一律身轻如燕,如同魂灵头过磅称重,违抗地心引力,乘风而上,高升,直冲夜空,变成熠熠星辰,放光,旋转,起舞弄清影。凡.高爬出棺材,包了受伤耳朵,重新画出一幅幅《星空》。张海的行星齿轮,发出咯咯咯声音,齿轮与齿轮摩擦,每一颗行星都掉转方向,围绕太阳转动,也围绕月亮转动,围绕地球转动,围绕上海转动,围绕巴黎转动,围绕苏州河转动,围绕塞纳河转动,围绕春申厂转动,围绕我爸爸转动,围绕厂长转动,围绕小荷转动,所有这一切的星辰,统统围绕张海转动,围绕红与黑转动,变成一颗陨石,穿破大气层,跌跌冲冲,打了地球一拳头,冒了火星,哧啦哧啦,呼呼烫。张海从未消失,他一直在我眼前,一直在转动,如星辰,如浓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