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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嫁之将 第43节

  “别把我说得像饕餮似的,又不是光我一个人吃。”叶星辞不经意地扫向夏小满所在的茶摊,已不见对方的踪影。
  午膳虽说是便饭,却也丰盛至极。叶星辞没怎么吃,他要为晚宴攒肚。餐后,几人闲坐花厅品茗,聊乡野轶事。除了知府,本地的同知、通判也在。
  “对了。”楚翊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盖碗,瞥向陡然紧张起来的杨知府,“牢里的犯人,这时也该吃饭了吧?本王想去看看。”
  “这……九爷不是来巡查渡口的吗?”对方面露难色。
  “我就不能多做点事吗?回都向万岁陈述时,显得我勤快。”话音未落,楚翊便起身,径直朝府衙西南角而去,叶星辞紧随其后。
  终于掰开包子露出馅儿了,这才是他们此行的真实目的。余光里,叶星辞瞄见杨知府慌忙招呼随从,耳语几句,不知叮嘱了什么。
  朝西南方向步行一盏茶的功夫,经过公廨房、十王庙、督捕厅,穿过西南角的一道月门,拐个弯,再过一道石砌窄门,便是牢狱。石墙高耸,戒备森严。
  门前空地,立有一方石碑,用于警示官吏: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楚翊冷冷扫一眼碑文,轻哼一声,扭头对叶星辞低语:“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可是,又有几人能谨记。”
  “呦呵,原来在床上非礼我的人,也明白这个道理啊。”叶星辞轻声调侃,自己却红了脸,吐吐舌头,“嘴瓢了,是在船上。”
  楚翊的双耳登时变红,“尹兄弟,一字之差,可是截然不同的场面啊。”
  掌理刑名的推官接到消息,早已恭候。他迎上前来行礼,赔笑道:“王爷怎么忽然想来这种地方。”
  楚翊没理睬,越过值守的狱卒径自朝里走。到了牢房区域,脚步猛然一顿,干呕了一下。
  “你不舒服吗?”叶星辞撞上男人宽阔的肩膀,旋即也开始干呕。这个动作,如同击鼓传花般传递给随后的陈为,于章远和宋卓,只有罗雨面色如常:“怎么不走了?”
  “罗护卫,你的鼻子是刚装上的,还没适应吗?”叶星辞觉得不可思议。
  楚翊缓了一下,率先步入监区。
  叶星辞随后,狠狠提了口气,环顾四周。这是个不透风的长条形小院,头顶一方窄窄的天井,两侧皆是牢房,尽头是审讯室。
  阴腐秽臭之气,如万箭齐发,左右夹击而来。他先前与楚翊扮做农家夫妇冒领尸首时,也没闻过这么难闻的气味,仿佛有人在用拳头猛击他的鼻腔。阴曹地府,大概就是这味儿吧。
  臭气中,混杂了新鲜的饭菜香气,更令人不适。左右牢房里的犯人,都在就着肉汤啃杂面馒头,噎得直抻脖子。他们瘦削惨白,好像已经下葬,又刨出来的死人。
  叶星辞蓦然懂了,这便是方才杨知府交代给随从的——给囚犯吃点好的。他也不怕得罪人,直言快语:“杨大人,犯人平常的伙食不太好吧?不然,也不会吃得这么急。”
  “都是按律供给,不好,但也吃不死。不能给犯人吃得好,否则那些乞丐都争着犯事坐牢。”杨知府的声音,从被衣袖遮掩的口中闷闷地传出,“外侧是男监,里侧是女监。王爷看过就尽快走吧,下官恐怕这里的晦气冲撞了您的贵体。”
  “我好不容易才适应了这里的气息,再看看。”楚翊揉了揉鼻子,“居然敢男女混监?按律,该分开才对。”
  “前后之间原是有门的,后来坏了,还没修。”
  听说女监在里侧,叶星辞故意掉了一块银子,又用脚踢到尽头。他快步去捡,同时左右扫视。
  女监区的牢房大多空着,只有四个在押犯人,分囚两间。
  他一眼就认出了孙家母女。母亲脏污的脸上有一片淡淡的红痕,女儿左眼角有颗小痣。孙小姐很清秀,但被三年牢狱折磨得形容枯槁,正蹲坐在草垫,用枯瘦的双手捧着缺口破碗喝肉汤。
  “这姑娘真年轻,犯了什么事?”他捡起银子,若无其事地凑近粗糙的木栅。孙小姐抖了一下,丢开碗,贴紧同样瘦弱的母亲,惊恐地瞪着双眼。
  叶星辞瞥一眼十几步开外的其他人,眉头微蹙,压低声音快速吐字:“你们有冤情吗?”
  “没有,不敢有。”孙夫人瑟缩了一下。
  叶星辞心里酸楚,飞快地说道:“听着,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当今皇上的九叔就在这。切记,只说想出去,别说有冤。”
  “娘,怎么办……”孙小姐六神无主。
  孙夫人想了想,立即扑到木栅前,伸出枯枝般的双手挥舞,嘶哑地喊道:“大人,放我们出去吧!我们并未犯法啊!”
  第80章 一片坠入爱河的叶子
  杨知府的神情惶恐而茫然,似乎早已忘了这桩旧案。他看向掌刑名的推官,后者小声解释:“就是姓孙的那家人,丹宇县的……”
  “谁在喊,怎么回事啊?”楚翊等的就是这个,立即快步靠近,打量牢房中憔悴不堪的母女。他恻然叹息,放轻声音,怕吓到她们:“你们喊什么?”
  孙夫人看着眼前贵气如芝兰玉树,衣着素雅的年轻人,又看看叶星辞,似乎在问:就是他吗?
  “乱喊什么!”杨知府和推官随后而至,后者一改方才的谦卑,朝牢房内厉声喝道:“赵犯,孙犯,这位是当今圣上的九叔,宁王爷千岁。还不快磕头,老实回话!”
  孙家母女瑟瑟发抖,跪地叩首,早已哭不出眼泪的双目一片赤红。孙夫人扯动低哑的喉咙,哀戚道:“我们母女藐视公堂,顶撞了杨大人,被关押在此已近三年,已经知错。求王爷行行好,赦我们出去吧。”
  推官冷冷地问:“你们乱喊乱叫,是有冤情吗?”
  “没有冤情。”孙夫人理了理斑白蓬乱如冬日杂草的发丝,口吻坚定,“犯法的是民妇的丈夫和儿子,已经死在狱中,罪有应得,我们是被他们牵连进来的。”
  楚翊蹙眉点头,转身朝外走,顿挫有力道:“调案卷来。”
  经过牢狱门前的石碑时,叶星辞又看了一眼,只觉得无比刺目。故国,皓王借着修驿馆大肆敛财;此地,官吏纵容同宗恶霸兼并田产,炮制冤狱。
  大江南北,竟无一块净土。
  从前,他在东宫无忧无虑,何曾想过世间还有此等晦暗的角落。如今突兀直面,加上鼻端挥之不去的恶臭,一股酸水陡然反上喉咙。跑到墙根,哇的吐了。
  “快将这位大人扶到静室休息。”杨知府殷勤道,立即有随从七手八脚来搀扶叶星辞。
  楚翊脸色骤变,像炸毛的猫,高声喝止:“住手,你们别碰她!我来。”他走近扶墙干呕的美人,掏出手帕递过去,柔声问:“是不是吃坏了,我背你走。”
  叶星辞来不及拒绝,就被男人拽住胳膊,过肩摔般背在背上。他挣了一下,随后软软地伏在对方肩头,咕哝道:“太可怜了,这对母女。我们一定要帮她们讨回公道。”
  “那是自然。”
  “杨家强行买地,类似的冤案一定还有很多。可惜,我们管不过来。”
  楚翊沉默一下,道:“没人管得过来。大树病了,要从根上来治。”
  对了,我可是公主。叶星辞将紧贴在男人背上的胸膛离远了些,却听对方轻笑道:“放心,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你,你个登徒子!地痞无赖!还是王爷呢!”叶星辞狠狠拧住眼前的两只漂亮白皙的耳朵。
  楚翊笑着讨饶,忽而放慢脚步,“我感觉,有什么东西,顶着我后腰……”
  “哦,是我悬在腰间的玉坠子,硌到你了?”叶星辞不以为然,伸手将玉坠移开。
  “吓我一跳,哈哈哈。”楚翊失态地大笑,浑身发抖,颠得叶星辞感觉自己在骑马。他问楚翊笑什么,对方勉强止住笑意,“我还以为你……算了,哈哈。不说了,哈哈,你不懂。”
  “莫名其妙。”叶星辞困惑地嘀咕。
  “你这丫头看着瘦,还挺沉的。”楚翊自顾自感慨一句,加快了脚步。
  返回花厅不久,孙家一案的卷宗便呈上来了。楚翊略作翻看,与李青禾所述冤情别无二致。
  案卷详述,丹宇县的孙家“自愿”将十顷水田卖予杨家,后又反悔,登门抢夺地契。孙家打伤杨家数人,还奸淫了杨家的丫鬟。此案影响恶劣,从丹宇县提至翠屏府查办。经审,孙家父子供认不讳,画押认罪,由知府判斩。
  报本州提刑按察使司勘定案情,秋审定谳。又报刑部、大理寺核准,着秋后问斩,至此案件具结。不过,在此过程中,孙家父子三人先后病死狱中。孙家母女则因不敬公堂,咆哮上官,而被暂时拘押。
  “我也看看。”叶星辞捧过卷宗,内附有认罪口供。
  孙员外及其二子的口供,三份加起来,共十几张纸。每一张都有红色指印,是整根右手食指。叶星辞原先以为,画押是用指尖按一下就好呢。楚翊见他凑近了仔细查看指印,便解释:“这样画押,方便在有需要时核对指纹。”
  “这样的口供,州里和刑部也都有吗?”叶星辞看向推官。
  “没错,一式三份,各自存档。”
  叶星辞将案卷放回,陷入沉默,不时瞥去一眼。他发现了至关紧要的疑点,不过现在不能说,否则会被对手占据先机。
  陈为也去翻看案卷和口供,故意啧啧感叹:“孙家人也真是的,太嚣张了,不过那母女俩不该关这么久。”
  “孙家母女不敬公堂,关一两个月,以示惩戒也就算了。”楚翊皱眉,故作不耐,“怎么一关就是三年,这不是浪费官府的人力物资吗?每天要吃饭,生病了要看病,冬天还得用炭。不过两个妇道人家,关她们干嘛?”
  “王爷言之有理。”推官满脸堆笑,“她们在公堂上,非但对杨大人不敬,还像狗一样咬了杨大人,所以拘押得久了些。”
  叶星辞听得心里难过,李青禾说孙员外一家都知书识礼,能逼得两个弱女子当堂咬人,可见冤屈之甚。
  “放了吧,本官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杨知府立即展示自己的宽仁,腆着大肚子道,“我整日公务繁忙,把她们这事忘了,不然早就放了。”
  推官没说什么,痛快点头。此案过去那么久,孙家父子早已是三具枯骨,母女俩也已认命,当着王爷的面都没喊冤,看来无需多虑。
  不到半个时辰,孙家母女就被放出牢狱,获准返乡。一行人离开府衙时,正看见母女俩互相搀扶着蹒跚而行,脊背佝偻。狱中冬季阴寒,她们的腰和腿都落下病了。
  叶星辞与楚翊对视一眼,默契地跟了上去。离开府衙所在的街道,确定没有官府的人尾随,才上前搭话。母女俩惶恐极了,以为王爷要把她们抓回去,吓得抖如筛糠。
  “不是抓你们,是帮你们。”楚翊找了一家客栈,安顿她们住下,点一桌丰盛饭菜,又命罗雨去街上买几身成衣。
  母女俩在客房内洗净身体,梳好发髻,换上洁净的布衣,坐在桌旁用餐。起初还拘谨,很快便狼吞虎咽,边吃边哭。由于极度消瘦,牙龈都萎缩了,牙齿松动,嚼东西很费劲。
  饭后,他们在房中密谈。
  真相和李青禾所说相差无几,是杨氏宗亲霸占田产,又反咬诬告。不过李青禾所不知的是,孙家父子下狱后并非病死,而是受刑后不治身亡,孙小姐也被狱卒玷污。
  “快三年了,终于重见天日,我都不知道父亲和哥哥埋在哪。”孙小姐吃饱了饭,终于有力气哭出眼泪,跪在楚翊面前哀哀抽噎,“狱卒允诺,可以让我与父兄相见,屡次强占我的身子。可直到父兄临死前,我们也没能见上一面。我只听见,他们在牢房里哀叫了整夜。后来,声音越来越弱……”
  “太卑鄙了!败类!”叶星辞怒不可遏,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他暗暗打定主意,要让孙家沉冤昭雪。他可是“公主”,一定能做到。
  “对了,还有李知县!王爷,那是个好官啊!”孙小姐又哭诉道,“入狱后我们听说,他被革职了。他两袖清风,还把本就不多的俸禄拿出来接济孤儿寡母,不可能贪墨的!一定是为了我家的案子奔走,遭奸人忌恨。”
  孙夫人也跟着哭:“是啊,不知李知县现在如何……”
  “我见过他,他没事。现在顺都,给老婆治病,我负责开销。”楚翊放低声音,眸光凛然,“你们安心在这住下,养养身体,别抛头露面。等我忙完这几天,带你们去顺都。”
  “做什么?”
  他轻松地扬起嘴角,一字一顿:“告御状。”
  叶星辞定定地凝视楚翊,感觉他在发光,犹如温暖却不刺目的太阳。天下间还有净土,就在这个男人心里。坚定的善念,随着铿锵的话语,一下下叩击在叶星辞的心扉。不,像暴徒在踹门,眼看就要破门而入了。
  不,已经闯进来了。
  我是喜欢他的。
  也许,从那句“剑影照水惊碧漪,花飞寒枪映千里”开始。也许,从觉得和他在一起很有趣开始。也许,从看清他是个难得的仁厚之人开始。也许,从他送自己白马开始。也许,从他尊重并在意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想法开始。
  我是喜欢他的。
  意识到这一点,叶星辞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口,竟然感到痛苦。没结果的,最多当哥们儿,没结果的。他以男人的心态和身份,对男人心动,而对方却始终将他当女人。还是算了。他的人生前途未卜,身负与瑞王的婚约,遑论太子殿下还有“计划”。
  “都说,告御状要先滚钉板。”孙夫人慈爱而无畏地看向女儿,“到时候,娘去滚。”
  “娘……”
  “娘不怕。只要能出这口气,下油锅都不怕。”
  这个中年女人瞬间涌现的刚强和勇敢,令叶星辞心口一颤。像一束光,刺破眼前的浓雾。爱情,不也和申冤一样吗?只求心里畅快,不惧一死。滚钉板也要喜欢,赴汤蹈火也要喜欢,粉身碎骨也要喜欢。
  叶星辞斜睨着楚翊,目光锐利如觅食的鹰隼。你把我当女人又如何,我还是那个我。哪怕不能“嫁”你又如何,开心一天是一天。臭小子,等你再亲过来的时候,老子可要还嘴了。
  想到这里,他在对方肩头狠怼一拳,凶狠地皱了皱鼻子,发出挑衅。迎上楚翊疑惑的目光,他讪讪道:“没事,就是突然想打你一下。”
  “人少时再打,我是皇叔,也要面子的。”楚翊敛起眼中的锋芒,眯起眼笑笑,又看向孙家母女,“滚钉板那些,都是朝廷故意散播吓唬人的。我是王爷,我还不清楚吗?设一道门槛,劝退那些无事生非的人。而真正有冤的,刀山火海也不怕。放心,不滚钉板,但要打三十板子。只要听我的,就能免了这顿打。”
  “王爷大恩大德,如同再造!”孙家母女叩谢,头磕得咚咚响,说着“来世当牛做马”的话。孙小姐哭道:“申冤后,我就不活了!我被狱卒玷污,没脸活在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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