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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嫁之将 第45节

  门外的人离开了。
  每到夜深,就格外想娘。孙小姐经历凄惨,可只要娘在身边,她就还有最后的依靠和屏障。叶星辞蜷在床上,咬着被角,几滴清泪悄然洇湿枕巾。
  娘是个安静的女人,但并不怯懦。
  叶星辞八岁那年中秋,父亲从西北军中归家团圆。晚宴散后,一家人在水榭闲坐品茗,娘也静静地坐在主母文茹郡主身后,目光和衣裳都淡淡的,依然明艳出尘。那年,她才二十四岁。
  叶星辞很少说话,怕引起父亲注意。可父亲还是突然点他,要考他诗词。看看他在东宫这一年,作为太子的伴读,都学了什么。
  他紧张得要死,额头冒汗,脑浆子也随之流失了。
  父亲问他最近读了什么,有什么难忘的名章佳句。他嗫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再而衰,三而竭。”
  父亲沉下脸,说了句“美人卷珠帘”,他接“万径人踪灭”。父亲斥责道:“把人都吓跑了,这还是美人吗?”
  父亲又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他咬着唇思索,接了个“三寸光阴一个鑫”。哥哥们都笑,去年过门的二嫂也在笑。比他小一岁,最受父亲宠爱的小妹则说:“倒也没错啊。”
  父亲脸色冷峻,又出了“昨夜西风凋碧树”。叶星辞僵在众人眼前,脑中就像凋零的碧树,空落落的。他含糊接道:“独上高楼,风大站不住。”
  父亲威严硬朗的面孔铁青,说再错就打他。然后,出了上句:“仰天大笑出门去。”
  他转转眼睛,嘟囔着不知道。父亲怒拍茶几,说必须知道,要不然,就现场对一句!他慌了,改口说:“我知道作诗的人接下来说了什么,按照逻辑,他会说:哈哈哈哈哈哈哈。”
  “拿板子来!”父亲对下人怒喝。
  叶星辞看见娘脸色发白,嘴唇颤抖。他吓得跑出水榭,兀自解释:“父亲,我没说错。诗人既然仰天大笑了,肯定要说哈哈哈的。”
  很快,他被捆在长凳。父亲接过下人拿来的粗硬的栗木杖,照着他屁股狠打。只一下,他就发出非人的惨叫,差点昏死过去,哇哇大哭。
  大家都来劝,就连不待见他的文茹郡主也说算了,跟小孩子较什么劲。书读不明白,将来在军中谋个差事也就行了。气头上的父亲不理会,咆哮着:“谁上前来,就连谁一起打!”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不敢妄动。
  这时候,娘跑了过来。
  娇弱的身子趴在他身上,护着他,告诉他别害怕。那一刻他知道了,世上有一个地方,最柔软也最坚固,最逼仄也最辽阔,那就是娘的怀抱。
  那天他才发现,原来她有那么大的嗓门儿。
  她瞪视父亲,冷笑一声,扯开嗓子抢白道:“老爷,今天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怎么就打起孩子来了!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你人高马大,一身好力气,就去身先士卒,朝敌人身上使劲儿!连我这个不大识字的都知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他书读得不好,老爷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或者,去责备东宫的师傅!何况,小五是太子的伴读。你要打他,也该先入宫请太子示下。你这就去吧,要是太子说随便打,妾身绝不拦着。”
  这番全方位的抨击驳斥,将全家都钉在当场,一片沉寂。
  郡主先斥责:“放肆!李氏,你怎敢用这种语气跟老爷说话,快退下。”四哥也小声说:“姨娘,你可别说了,父亲动气了。”
  叶星辞仍记得,当时父亲被噎得退了一步,气急了举起木杖,要连娘一起打。娘就大叫:“叶大将军真是越活越威风,打起女人来了!”
  父亲极爱惜名声,丢了家伙,愤然离去。后来,娘被郡主责备了一通,看在中秋佳节的份上,这事便过去了。
  娘又恢复成安静的样子,除了早晚向郡主问安,足不出院。以至于仆人们都传,中秋那天,李姨娘是鬼上身了,才敢公然顶撞老爷。
  中秋后,叶星辞回到东宫找太子,头一件事就是脱{裤子,展示臀部的一片瘀伤,奶声奶气地诉苦:“殿下,我背不上诗,挨打啦!快看!”
  太子大笑,说今后没人再敢打他,自己会保护他。
  回忆许久,叶星辞依旧难以入眠,起身掌灯,翻看那本多年前捡来的《兵略》。尽管精心保存,由于频繁翻阅,书页还是卷边了。他一看书就困,唯独看它不困,出门也要带着。
  “行”、“藏”、“动”、“静”,他们现在所做的,暗查与瑞王有关的旧案,多像“行”篇中的绕后制敌,出其不意。
  第83章 趁热喝,我亲手熬的
  不过,在两个时辰前的会面中,夏小满责备了他。对方一直潜藏在附近,见他回到驿馆时身边只有于章远和宋卓,便露了面,径直跟他回房。
  对待地位高于自己的人,夏小满一向温顺如羔羊。这次却罕见地冷下面孔,门刚合起,便在黑暗中用那双猫似的大眼睛直勾勾瞪过来,发出诘问:“叶小将军,你胆子也太大了!”
  “不大,怎么敢顶替公主呢。”叶星辞淡淡回应,脸上浮起惭色,也知道自己这次过于任性了。他没掌灯,以免被有心人看见屋内的身影。
  “如果不是在这偶遇你,我会跑到顺都去,然后扑个空。我当然可以等你,但那会耽误很多时间!你身份特殊,这不是在东宫,没人宠着你,不能再行止由心了。”夏小满摸黑坐在桌旁,给自己倒茶。那松鼠立在他肩头,从腮帮子里翻出花生吃。
  “抱歉,这事我欠考虑,我做错了。”叶星辞很干脆地认错,“我实在想出来走走,太乏味、太憋闷了。”
  “园子那么大,都搁不下你了?”夏小满的语气,和他在东宫训斥那些宫女太监时一模一样,尖刻犀利,如同他尖尖的下巴。
  叶星辞也没惯着他,往床上一躺,声音冷冷地刺破黑暗:“夏总管,我明白你的辛苦。但我不是你手下的小太监,别这样教训我。”
  沉默片刻,对方低声道歉,口吻柔和下来:“你觉得憋闷,可太子爷的处境,比你憋闷百倍千倍。公主在宫里时,她是连结着帝后和太子的纽带。公主离开后,他们就像一把没人握着的筷子,呼一下散了。你知道么,中元节那天,万岁携后宫放河灯……”
  叶星辞慢慢坐起,静静听着。
  听到皇上申饬太子,不顾病榻上的皇后而去看望装病的俞贵妃,他的心狠狠地揪痛,道:“我知道,俞贵妃一直想取代皇后娘娘,甚至还想让皓王取代太子。圣上是万乘之尊,一国君父,怎能,怎能单单痴迷一个女人,沉溺于经营自己的小家,这是……取乱之道。”
  “还好,俞贵妃小门户出身,娘家无势,只有一个做知府的兄弟,不然会更狂妄。”夏小满摩挲着肩上的松鼠,说起此行的目的,“殿下听说,你被指婚给瑞王,叫我来帮你一起想办法,不能嫁他。”
  “巧了!我现在做的,就是这件事。”叶星辞简单讲了讲,可能与瑞王有关的兼地案,“我私自出来,另一方面也是讨厌被那老瘪三骚扰。明天,我们要去丹宇县,接着查案。然后带孙家母女回顺都告御状,由小案牵出大案。一旦瑞王涉嫌触犯国法,我立即退婚,这样又能继续拖延嫁人的时间了。”
  “此番出门暗查,由宁王一手主导。他不想让你嫁给瑞王,那他也对你有意吗?”夏小满慢条斯理道。
  叶星辞脸上发烫。他庆幸,此刻被黑暗包裹。如果脑袋会发光,他现在就是一个红灯笼。他从容道:“我们只是朋友。他不希望我嫁给卑鄙小人。而且,他查这些,也是出于天理公道。”
  本能地,他没有将自己和楚翊之间丝丝缕缕的情愫道明。这是私事,计划之外的人生惊喜。是只能独自咀嚼的蜜糖,不可与人分享。
  “每次,你说起‘我们’这两个字的时候,听起来都很开心。”夏小满啜饮茶水,表示认可,“好,就按照这个思路做下去吧,比我在路上想到的办法要好。”
  叶星辞问,他想的是什么。
  夏小满平静地娓娓道来:“你想办法,与瑞王的世子或别的儿子见面。勾搭对方,让他调戏你,被众人撞见,再把丑事大肆宣扬出去。你演一出自缢或投湖的戏码,以死明志,这桩婚事大概就告吹了。不过,有很大的风险,不好把控。”
  “真是个好主意啊,既得不要脸,又得不要命,折腾死我了。”叶星辞冷冷地苦笑。楚翊断然不会想出这样的损招儿,因为他舍不得自己遭罪。
  忽然,他心里一动,“夏公公,既然殿下不想让我嫁瑞王。那就是说,他要我嫁庆王?”
  “殿下还没说。那么,叶小将军,你自己想嫁谁呢?有人选了吧?”夏小满幽幽地反问。似乎不是出于公事,而是某种私人趣味,带着莫名的戏谑。
  “我想回家。”叶星辞干脆道。他感觉,夏小满乐于看见自己斡旋于楚家兄弟之间,他想不通其中的乐趣,大概和看戏差不多。
  “我明白你的思乡之苦。可你别忘了,你是怎么发誓的。”夏小满倚在桌旁道。
  “誓死效忠殿下。我会按照他的计划走下去,他让我嫁谁,我就嫁谁。”叶星辞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些,“我发现,公主的嫁妆,没有传闻中多。”
  “所以才叫传闻。”夏小满无奈一笑,“太子故意散播出去,好叫楚家兄弟眼红。公主私下里还把嫁妆给了太子一部分,供他与皓王抗争。”
  计划,又是计划。叶星辞叹了口气,让夏小满往里坐,接着用火折子点燃蜡烛。他飞速研墨,提笔挥就一封家书,托夏小满带给娘。
  内容很简单,自己吃得好,住得好,很开心,胖了,一切都好。因为娘识字不多,复杂的看不懂。
  “收好,别被你的松鼠啃了哦。”
  “好,我会交到定国府的李姨娘手里。”夏小满将信笺收进薄布衣衫的袖袋,“我这就走了。在你身边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回去陪着太子。”
  叶星辞犹豫一下,道:“难得来江边,我想过江去,回兆安看看我娘,也免得你送信了。”
  “还是别了。”夏小满袖着手起身,“就算我请示太子,他也是这句话。叶小将军,希望你以大局为重,别再做任性的事。谋大事者,哪有恋家的?”
  叶星辞抢白道:“你叫我别恋家,自己还不是眷恋着东宫,不舍昼夜地往回赶。”
  夏小满怔了一下,眼里闪过难堪,接着刁钻地笑了:“那里不是家,只是我生活的地方。你是世家公子,我是做奴婢的。你的俸禄比我多,地位比我高,得到的重视也多。所以,你的格局必须比我大。”
  叶星辞缄默不言。幽微烛火斜照,映着少年写满乡愁的精致脸庞。
  “殿下说,将来你会回到东宫,一切和从前一样。齐军的战歌怎么唱的?九万里风休住兮,铁骑吹取雁鸣山。这个宏愿,总会实现的。”
  夏小满忽然想起什么,挽起裤脚直至膝头,展示腿上被石子硌出的伤痕,仿佛那是至高的荣耀。
  叶星辞更不知该说什么。
  夏小满露出一种平静、骄傲而满足的微笑,而后吹熄烛火。那张俏生生的笑脸倏然隐入黑暗,却又久久残留在眼前。
  “感觉硌得慌,稍稍动一下就好了,何必自讨苦吃。不过,动了也会挨打……唉,在宫里当差的,都不容易。”叶星辞翻着兵书喃喃自语,忽听轻轻的叩门声。他披衣开门,一股醇厚的、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
  楚翊手端托盘,立在门前:“红糖姜枣汤,趁热喝吧,我亲手熬的。”
  叶星辞下意识接过,疑惑道:“怎么突然做这个?”
  “我听你说,肚子不舒服。我也不懂这些,可能喝了会好点吧。”
  原来是暖胃的,叶星辞甜蜜地抿嘴一笑。还没喝呢,胃里就开始暖了。他的脸被屋外月色笼罩,楚翊的脸则映着屋里的烛光,一冷一暖两张面孔相对着,而后同时腼腆地错开视线。
  叶星辞正要关门,被男人抬手拦住:“不谢谢我?”
  “谢谢,逸之哥哥。”他轻轻地说,笑了笑。瑰丽可爱,连皎月清辉也刹那失色。
  “不请我进去坐坐?我……我想看着你喝汤。”
  叶星辞羞于和男人深夜独处,于是单手端碗,用嘴唇试了试热度。而后豪迈地一饮而尽,将碗口朝下,仿佛在给谁壮行,还打了个小嗝:“干了!哈哈!”
  “早点睡。”楚翊不舍得将目光移开,于是缓步后退,猛地一脚踩空跌下台阶。
  在叶星辞的惊呼中,他顺势用手撑起头,玉山倾颓卧在当院的青石砖地,笑吟吟道:“我不是摔了,只是在席间多饮了几杯,躺这醒醒酒再走。唉,今夜月色真美。”
  第84章 招摇撞骗
  翌日清早,一行人动身前往丹宇县。叶星辞将宋卓留在翠屏城,命其入住客栈里孙家母女隔壁,近几日尽心保护。
  楚翊明确说过“不必相送,低调行事”,可杨知府又是反着听的,率一众官吏郊送十里,话别时还哭了,说这一别就再看不见王爷天人般俊逸的风姿。不像送行,像送葬。
  上路不久,飘起小雨。
  晚稻如同大地的汗毛,在雨丝中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泥土和青草气,令人心旷神怡。充满生命力的气息,让雪球儿格外兴奋,柔顺雪白的马尾凌空乱扫。
  东行大半日,丹宇县城出现在视野中。
  “停车,我去方便一下。”陈为下了车,钻进路旁草丛。走出很远,闪到树后。
  “我也去。”叶星辞轻巧地跃下马背,也进了草丛,被楚翊一声大喝惊了回来:“我四舅在那边!”
  叶星辞慌忙转身,换到道路另一侧。楚翊也下马相随,“你一个人不安全,我陪你。等会儿,我离远些就是了。”
  迈入草丛,他又埋怨地咕哝:“这次出门,你该把子苓云苓带在身边,日常起居没人作伴,多不方便。我知道你独立要强,但也不必事事如此。像昨夜,你身体不适,要是子苓姑娘在,你早就喝上热汤了。”
  “我没觉得不方便。相处久了,有机会彻底了解我,你就懂了。”叶星辞轻笑。他很少听到楚翊用刚刚的语气讲话,唠唠叨叨,真情流露。楚翊很擅长敛藏情绪和想法,乍见与久处,判若两人。
  叶星辞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楚翊低声道了句“小心”,顺势牵住他的手。他没有挣开,轻轻回握。又走了几步,他四下看看,说:“就这吧。”
  “我离远点,有事喊我。”楚翊走出十几步,背对着他,二人之间隔着一丛灌木。
  “你不会偷偷回头吧?”
  “认识这么久,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该清楚。”
  可惜,你不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叶星辞盯着男人的背影,撩开衣摆,从容解决了个人问题。同时想:逸之哥哥,我挺好奇,咱俩谁尿得更远一点。小时候,我可是打遍东宫无敌手的撒尿状元。
  返回官道之后,陈为苦着脸抱怨:“大外甥,你刚才扯嗓子喊什么‘我四舅在那边’,差点给我吓出毛病!”
  “哦,我在提醒公主而已。”楚翊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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