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61节
“也对,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没动手的话,确实难断输赢。”罗雨安慰几句,又端来几盆炭火,说在王府巡查一圈再睡。
空置的房屋一时暖不起来,楚翊用被把自己包成粽子,挪到窗边的软榻坐下,透过支起一道缝的窗子朝正房张望,见卧室仍透出烛光。
人生的大喜大悲只隔一天,这是要逼人看破红尘吗?
他想起已经剃度,又去守陵的三哥。眼下的境况,还不如去跟三哥作个伴呢。也想娶公主续弦的四哥,此刻大概也辗转难眠,嫉恨交加。若目睹自己这副惨样,心情大概会舒爽许多。
忽然,庭院有了动静。
陪嫁的行骗团伙共十人,纷纷离开耳房,每人都背着包袱。呦呵,这是听见主谋报信,准备跑路了。只见这些年轻男女蹑手蹑脚聚在透出烛光的窗根下,大概是在招呼主谋快点收拾,一起走。小太监福全还在那数人头,挺团结啊,不落下一个人。
主谋支起窗,摆摆手,示意他们散了,各自回去睡觉。
“哼,也就是我心慈手软。若是嫁给三哥,你们这会儿全都被吊起来打。”楚翊愤懑地咬牙嘀咕,将自己裹得更紧,吸着鼻子。
设身处地,换做自己,也会选择一直欺瞒,直到破饽饽上笼屉——露馅了。真公主半路逃婚,且不论是否会撕裂两国的议和,单为这些侍从的性命,也值得一搏。假如他问恒辰太子,对方会说:他们没错,人命最大。
他能理解小五,却还是被一种寂灭的恨意环绕,那是暴毙的爱情被焚烧后的灰烬。明艳可爱的少女已珠沉玉没,取而代之的,是个挂着牛牛、满嘴鬼话还贼能吃的臭小子。
“我好像也露馅了,快乐都顺着裂痕溜走了。”蜷成粽子的楚翊靠在窗边,凄冷月色,映着同样凄冷的俊美脸庞,“要是两位母妃知道了,该多难过?千万不能告诉她们。先这样,凑合过下去。至于她们关心的子嗣问题,日后再说。”
他一面想掐死叶小五,一面又忍不住揣度对方的心境。
在丹宇县时,他一头跌在少年的浴桶边。之后,对方赤着身子,水淋淋站在他身后,叫他回头。此刻想来,少年是想过坦白的,是自己太克制了。
“唉,我干嘛那么守规矩?但凡回个头,稍微回那么一点,不就全看见了,很显眼的。”可是,楚翊也想象不出,及时收手之后会怎样。
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会斩断他的一大段回忆。当他潜入皇陵,伏在二哥的棺椁恸哭,没人安慰他,陪他难过。当他在重阳登高望远,没人会把脸凑近,等他将几颗鲜红的茱萸佩戴在鬓边。吃面时,也没人笑嘻嘻地抢他碗里的肉浇头。
点滴相处,像血似的,一滴滴从心头坠下来。真实,温热,又那么痛。
可是,建立在谎言上的快乐,是真实的吗?和一场中途惊醒的美梦有何不同?到山里啃点毒蘑菇,照样能看到美妙幻象。小五,不就是毒蘑菇吗?不过,美梦不会挽留他,毒蘑菇不会喜欢他,但小五会。
楚翊痛苦地捂住额头:不,那小子对我,利用大于喜欢。
“这会儿,小骗子在做什么?在哭?呵,哭去吧,我又不会心疼他。”他身心冰冷,没有一丝睡意,继续窥望,忽见正房的朱漆大门微微开启,“啊,他出来了。”
叶小五裹着他娘做的深灰貂裘斗篷,步履生风穿过庭院。兜帽的白貂毛领衬着雪白透亮的脸,犹带晶亮泪痕。他果然哭过了,楚翊心里爽快多了,紧接着一酸:我惹哭了我原想呵护一生的人。
“他要去哪,离家出走?这小子该不会轻生?!”楚翊心口一紧,正要跟上去,却见小五又回来了。
片刻,原本在内仪门值夜的家丁走向正房,端着满满一托盘夜宵。热气腾腾,楚翊也没看清有什么。
原来是饿了。
他居然还吃得下去?!担忧打消,楚翊心里又开始窝火,想掐死叶小五。可悲的是,因为那碗难喝的不知还加了什么料的牡蛎汤,他小腹燥{热,气血激涌,简直要炸了。
“四舅,你真行。小五多了一个牛牛,我炸了一个牛牛,我俩之间算是维持了平衡。”
昨夜,他把这辈子的酒都提前喝了。今夜,又把这辈子的气都生了。
他哀戚地想,自己这辈子,是不是快过完了。
第111章 娇妻?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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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翊不想与小骗子照面,独自在东厢吃了早饭。又告诉来服侍他梳头更衣的奶娘,找人把这拾掇一下,今后自己就住这了。
昨夜的重创,令他头脑胀痛麻木,身上也酸乏。
桂嬷嬷唠叨了一些跟罗雨差不多的话,什么“床头吵架床尾和,夫妻没有隔夜仇。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
不记仇?楚翊暗道,这都不记仇的话,那我可以直接去庙里找个空坐下,让别人拜我了。
“王爷,听我一句劝,哪有刚成亲就分床的——”
“好啦,我要入宫理政去了。最近光忙着筹备婚事,一堆公事等着我呢。”楚翊打断奶娘的絮叨,披起斗篷,出门时朝宁远堂瞄一眼,随口问道:“王妃醒了吗?”
“在后院练枪呢。”
真有活力啊,难怪总觉得饿。楚翊大踏步朝外走,隐约的银枪飒飒破空之声,拴住了他的双脚。他循声绕到正房后身,躲在山墙转角处,悄悄窥视。房后有一排后罩楼,中间宽阔的夹道旁有花架,葫芦架,葡萄架。
枯藤之间,银光闪动,一道矫若游龙的迅捷身影起纵闪转,青丝飘舞,力道凶狠凌厉。一身黑色劲装,无论怎么看都是个臭小子。楚翊纳闷,之前自己的眼睛是瘸了吗?
檐角的乌鸦嘎嘎乱叫,暴露了他的位置。
少年飒爽收枪,侧头瞥来,鬓角的汗珠甩在空中。纯美的五官先是大幅舒展,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又苦涩地收敛,露出一个小心的微笑,像寄人篱下的远房亲戚。
楚翊与他对视一眼,面无表情冷冷转身。他想让自己的背影显得冷酷无情,但思绪凌乱,脚下被台阶绊了一下。斗篷呼啦张大,好像要起飞了。
这股火气,到了光启殿才略有消退。
大殿冰冷,近日来都在配殿的暖阁议事理政,眼下只有庆王在。熏香清透悠远,暖炉里的银炭不时发出脆响,和着庆王翻动奏折的纸张响动。这些,都让楚翊渐渐冷静。
凋萎的爱情,不会绊住他的脚步。无论如何,他娶得“公主”,都是仕途上的巨大胜利。他才不会一蹶不振,他要走完恒辰太子未竟的路,天王老子也乱不了他的心。
“四哥,身体好些了吗?”楚翊走近庆王,翻看通政司递来的奏折,并将对方批阅过的抱走。他当然知道庆王在装病,为了缺席他的婚礼。
“好不好都得过来,国事要紧。”庆王慢条斯理道,假惺惺地咳嗽两声。他用余光瞟着弟弟,冷淡而古怪地恭贺,“恭喜你成家立业,迈出男人一生最重要的一步。今后少点算计,多把心思用在经营家庭,家和万事兴。”
“牢记四哥的教诲。”楚翊在桌旁坐下,无视对方话里的刺,反击道:“倒是你,也该考虑续弦了。”
庆王哂笑:“本来有这个想法,被人一盆冷水浇灭了。那人自己的炉灶,倒是烧得旺旺的。”
楚翊不以为意,抿一口热茶,悠悠回击:“四哥,你有没有想过,你那边从来就没有火苗呢?”他在家受了气,也就只能在外面耍嘴皮子泄愤了。
庆王被噎得没词,剜了他一眼,埋头批折子。
楚翊也随手抄起一本,先看所呈内容,再看庆王的批注。恭请圣安,日常汇报的,直接批朱。需作出决策的要事,则会夹一张条子,他看的便是这一部分。
他和庆王会各自阐明看法,意见相合则作出批示,不合则会同政事堂诸臣研讨。中秋之后这两个月,国事便如此运转,倒也相安无事。
今秋沙果遭灾,吁请减税……楚翊提笔蘸墨,在庆王“可准”的批注下写道:“同。”既然并无异议,他又改换朱笔,代皇帝正式批复:“照准。”
暖阁门帘一掀,有人来送公文。是户部九月的账目,已经户部尚书马大人核准入账,恭请御批。庆王自然不会驳回舅舅,看了一遍说没问题,冷漠道:“去呈给九王爷过目。”
楚翊认真阅览,没发现纰漏,遂直接批朱。
送账目的人却没走,崇拜地看着楚翊,恭维道:“九爷,恭喜你迎娶齐国公主!鹣鲽情深,早生贵子!”
楚翊淡漠地挑了挑嘴角,刚平复的心绪倏然乱了,脑袋嗡嗡的。能不能别提了,我刚静下心。
“公主倾国倾城,王爷怀珠抱玉,真是佳偶天成!王爷酩酊之际虹霓吐颖,在洞房所作的却扇诗已然遍传都城,家弦户诵,学生由衷佩服。”小伙子二十五六岁,是恩科第三甲第十名的进士,刚到政事堂当差。楚翊是本科主考,故其自称学生。初涉官场就有机会在皇叔跟前露脸,赶紧把握机会奉承。
别说了,别说了!楚翊瞥去一眼,低声道谢,并开始撵人:“你去忙吧。”庆王也冷眼瞄着此人,嘴角浮着一丝冷笑。
“皇上准了王爷半月假,王爷却在新婚第三日就忙于案牍,不在家陪伴娇妻。如此勤勉,学生感佩之至。”这下,可真是拍马屁把马拍惊了。
娇妻?楚翊心里一咯噔,眼前闪过昨夜的混乱,烦躁地蹙眉。
而且,这人说话带着异地口音,把“娇妻”说成“脚气”,听感极差。他眸光一沉,冷厉斥责:“这里是光启殿,是政事堂,大昌的中枢!国事繁忙,提什么儿女情长?把你的口音练一练!什么脚气,本王没有脚气。”
“是是,学生知错。”对方灰溜溜退下,懊悔得直想抽自己。
庆王敏锐地嗅到了异样,戏谑一笑:“怎么,有气没处撒?新婚燕尔就吵架啦?是不是公主发现,你不似表面那么温厚,嫌弃你了?”
楚翊冷声道:“我们小两口的事,就不劳四哥费心了。”
“你脸色不太好,可要注意节制。”
“我年轻,精力还够,四哥还是多顾虑自己吧。”
庆王脸色微变,盘玩手串的动作变得急躁,都快盘出火星子了。楚翊想,或许他真的不行。至于自己行不行,这是个谜。
面对风月之事,人无法根据想象和独自演练时的表现,来衡量自己的真实水平。就像武艺惊人的,上了战场也可能丢盔弃甲。
午后,与政事堂几位重臣合议,敲定了几桩事。楚翊养母的弟弟,不久前高升吏部尚书的袁鹏自然也在。他四十五岁,容貌清瘦端正,下颏一绺短须。
谈完公事,楚翊与对方闲话几句,问袁大人是不是大半年没见着袁太妃了。上一次,应该还是正月里。假如他想入后宫拜见姐姐,自己可以代为请旨。
楚翊无意与其结党,但还是想借着养母这道纽带,让关系更近一点。袁鹏却说,假如自己有事找姐姐,自会请旨,不劳王爷费心。冷漠而客气,参加婚宴时也是这副样子。
楚翊倒不急,自己无法拉拢的人,庆王也会碰壁。反之,那些失去瑞王做靠山而主动攀附的,他不稀罕,因为那只会成为身上的赘肉。他也不怕这些人转头去巴结庆王。甚至想,庆王将他们收在麾下才好。
这绝非壮大,而是臃肿。
第112章 隔空斗嘴
袁鹏出宫回吏部衙署,楚翊踌躇一下,相随道:“袁大人,你刻意疏远我,是怕人非议,说你是我的党羽。”
袁鹏脚步一顿,接着加快步伐,目不斜视:“下官一心为国效力,没有闲暇想这些,王爷多心了。”
“有两个和尚,结伴路过河边,河里有女子正在洗澡。”楚翊轻快地讲起故事,“甲和尚慌忙扭过脸去,遮着眼快步经过。乙和尚悠哉地目视前方,不慌不忙。走远之后,甲和尚问:你怎么能看女人洗澡呢?乙和尚却说:哪有女人洗澡?”
袁鹏轻笑:“王爷说我是先头那个和尚。”
“不,我只是想说,你为人清正刚直,不是党争之徒。心中无愧,又何必畏惧旁人的眼光。”楚翊语气诚恳,一番话说得周全漂亮,“满朝皆知我是袁太妃养大的,不是亲娘胜似亲娘,皇上自然也知道,可还是擢升你做吏部尚书。皇上都不避讳我们的亲缘,你却刻意疏远我,叫外人看了,倒像是我这半个外甥品行不端,惹你嫌弃似的,背后不一定怎么说我呢!”
一句“外人”,“半个外甥”,直接将对方归纳为家人了。
“王爷真是八面玲珑。这样说来,倒是我不近人情了,还是说正事吧。”袁鹏一语道破他的目的,“想让下官做什么?”
楚翊也没卖关子,注视着对方睿智的双眼,直截了当道:“我想向你举荐一个人才,李青禾。他是革员,曾受翠屏知府诬陷,已经翻案洗冤了。”
“我知道这人。”袁鹏郑重点头,“他的案子,的确昭雪了,被革除的功名也由礼部恢复了,只是不知他在哪。”
“他就住在顺都,与我有过几面之交。改日,我叫他登门拜访。他是个能臣,更是廉吏。”
袁鹏望着楚翊,缓缓吁了一口气,目光意味深长,像是在说:王爷与瑞王勾结杨家兼地一案毫无瓜葛,怎么会认识李青禾呢?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淡漠地拱了拱手:“叫他来吏部衙门,具体如何,待我考察一番再做定夺。”
案牍之劳,可以让人暂时忘却烦恼。
楚翊强迫自己忙碌,忙完公事又四处乱晃,亲自把光启殿窗纸的破洞全给补了。这一幕正被路过的帝师吴正英看到,老爷子什么也没说,但目露赞许。也算无心栽柳柳成荫,又博取了好印象。
车驾转入祥宁街时,天已黑若浓墨。
青楼华灯缱绻,每扇窗都盈满欢声笑闹。有歌姬斜抱琵琶,低吟浅唱他的却扇诗:“凭他苦寻昨日春,扇后桃花我独赏……”
呵,楚翊坐在车中苦笑,扇后牛牛我独赏还差不多。街边百姓仍热烈探讨着自己大婚的盛况,宴席如何丰盛,王妃的嫁衣美得像天边的晚霞。
有摊贩认出他的车驾,在街边作揖,高声祝贺:“宁王爷,恭喜啊!连生贵子!”
唉,别说了,别说了。
卖梨的小丫头追着车跑,伶牙俐齿地推销:“王爷,买几个脆梨吧!从王妃的娘家江南那边运来的,买几个给王妃吃!”
楚翊掀开帷帘,见小丫头仍穿着单衣单鞋,枯瘦的双颊被风刺得发红。他叹了口气,命马夫停车,叫罗雨掏钱把一筐梨都买下,之后道:“吃晚饭了吗?去王府门前吃。”
小丫头收了碎银,把筐递给车夫,腼腆一笑:“我都连吃两天啦,不好意思再去了。”
楚翊笑了笑,“你们是大昌的子民,我的衣食都是你们供养,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