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88节
心绪平复,母女俩与李青禾叙旧。谈及不久前李青禾前往丹宇县推行新政,孙夫人歉然道:“当时,怕别人对大人说三道四,我们就没登门拜谢。我家田地多,就带头支持新政,以表心意。朝廷的政策没毛病,田多就该多缴赋。”
李青禾黝黑沧桑的脸浮起感激之色,连声称谢:“假如人人都像你们这样想,事情就好办了。”
孙小姐忧心地打量他,道:“李大人,听说你在羊角县被闹事的士绅打了,我们特意带了化瘀散结的膏药,跟补品放在一起,你记得用。”
李青禾张了张嘴,看向楚翊,尴尬且无奈一笑。显然,他一直隐瞒此事。
“被打了?!”楚翊正吃着饭,当场摔了筷子。他眉头紧锁,双眸寒意顿生,拍案厉声逼问:“谁干的,为何不告诉我!”
罗雨默默捡回了筷子,又取来干净的,摆在碗旁。
第158章 好个先斩后奏
叶星辞也怒火中烧,当即提枪,在屋里愤然踱步:“反了天了!快说是谁,别看今天是大年初一,照样抓人!”李青禾是钦差,奉了钦命来翠屏府试行新政,打他就是打王爷,打小皇帝。
李青禾看着尚武的王妃,温厚地笑笑。送走孙家母女,才说起事发经过:“那是腊月二十的事了。是我不许那几个随行的官吏外泄此事,王爷万勿怪罪他们……”
原来,这羊角县和丹宇县挨着,县里有个大地主赵举人,也是本县的县丞。此人在山里隐匿大量田产,没有登记在册,李青禾要把这部分田地加在鱼鳞册里,追缴欠税,今后按律收税。双方爆发口角,赵举人就命家丁打了李青禾。事后也自知理亏,认缴赋税,配合清查了隐匿的田产。
说罢,李青禾释然地摆手:“下官并无大碍,身上有几块淤青而已,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王爷就别追究了。”
对此,叶星辞诧异极了:“就这么忍气吞声?李大人,你是个宁折不弯的汉子,这可不像你!”
楚翊用眼神示意老婆稍安勿躁,别太凶了。毕竟在李青禾看来,王妃是正儿八经的齐国公主,温婉可人的江南女子。
他深深地望着李青禾,目光渐由懊恼转为温和,轻声道:“李大人,你是怕给我添麻烦,才咽下这口气,是吗?”
李青禾搁在桌面的手慢慢攥紧,攥出满腔的愤恨和委屈,咬牙道:“搁从前,我不要头顶的乌纱帽,也得跟这赵县丞较量一番。可此刻不同,我牢记王爷的叮咛,要变通,把事办成。现在,羊角县的人丁税已经并入田赋,也就没必要追究了。”
楚翊叹道:“没错,我是对你说过:绝对的理想化,在不完美的世界里行不通。圣贤书上说的,只是个参照。有人情世故开路,往往更好办事。为了天下黎庶,务必要将新政试行下去。”
“所以,我一个人挨顿打算不了什么。”李青禾凝重地点头,“重要的是,不能影响王爷的大事。”
“李大人,你这就有点糊涂了!”叶星辞挑起两道斜飞入鬓的英气剑眉,抄起个肉包子把玩,朗声反驳,“翠屏城四周还未改制,怎能委曲求全?连孙家母女都知道你挨打了,可见消息也快传到城里了。这些地主豪绅一看,原来殴打钦差也没事,那我们也试着闹一闹,没准城里就不搞新政了,自己能省很多银子。当初为何从各个郡县着手,不就是为了把翠屏城像饺子似的包起来,更好入手吗?”
说完,他吃了一口手里的包子,补充大声说话消耗的体力。
李青禾扯扯嘴角,面露愧色:“王妃真知灼见,令下官叹服。”
楚翊瞧着意气飞扬的少年笑了笑,目光倏然一沉,当即拍板:“抓了这个姓赵的!”
新年伊始,各处喜气盈门,连讨债的都不登门,衙门也是正月十五过后才办公拿人。不过,这位赵县丞待遇优厚,初二就被公差捉拿到翠屏府了。
楚翊才不管过不过年,有无忌讳,当即亲审,知府陪审。大堂上,面对一袭绛红团龙袍,脸色阴沉如铁的年轻亲王,赵县丞魂不守舍,一摊烂泥般堆萎在地,如实供述了殴打钦差的过程,祈求宽恕。
楚翊沉沉盯着对方,冰冷地开口:“本王已把丑话说在前头,谁敢阻挠新政,决不轻饶。打骂钦差,犹如打骂圣上,按律该斩。皇纲王宪,不容侵犯!”他深眸微转,顿挫有力地喝道,“请王命旗牌!”
“是!”叶星辞自二堂阔步而出,高擎离开顺都前小皇帝给楚翊的令旗,硬木旗杆朝青石砖地狠狠一顿,赵县丞也跟着浑身一颤。
“本王在此宣判。”楚翊铿锵的话语,一字字砸在赵县丞身上。对方跪都跪不住,直接趴在地面,“革除你的举人功名和县丞职务,初五过后,于闹市斩首示众。”
陪审的知府坐在一旁,被楚翊的雷厉风行震撼得说不出话。负责录供的书办怔愣片刻,才继续运笔。县丞虽是八品,可也是朝廷命官。瞧这架势,恐怕连四品的知府也是说杀便杀。
听说不等秋决就斩,赵县丞魂飞魄散,砰砰以头砸地,连连求饶:“九爷饶命!饶命啊!小人和庆王爷是算是奶表兄弟,求您看在他的面子上,改判斩监候吧!”心思一目了然,虽然都是判斩,但秋决前有足够的时间来转圜。
“奶,奶表兄弟?”叶星辞一时没捋顺其中的关系,只听赵县丞解释:“小人的三姨,曾做过庆王爷的奶娘,至今仍在庆王府生活!”
楚翊不屑一顾,轻蔑地哼笑:“四爷喝过你三姨的奶,跟我九爷有什么关系?接下来,你是不是也要跟本王攀兄弟了?论年纪,我还得管你叫哥?”
他桌案后的身体前倾,双目如炬,比束发金冠更明亮,戏谑地挑起嘴角,“喂,表哥?”
“不敢!不敢!”赵县丞惶然顿首。
“你就是天王老子的奶表兄弟,本王也照杀不误!”楚翊气势凌人地睥睨对方,“大过年的,我本不想见血,是你太狂妄。多少人家连二亩地都没有,你却隐匿田地,殴打钦差。而且,还敢公然攀扯我四哥,毁他清誉。通知你的家人,初六为你收尸。”
赵县丞当场吓抽,尿了一裤子。
叶星辞掩住鼻子,暗自叹服楚翊疾风狂雷般的果决,虽然小皇帝给了他先斩后奏的权力,但拥有和使用是两码事。不出意外,庆王会授意党羽参劾他,说他挟势弄权,不通人情。
但是,既然决定要杀,那就将威慑力最大化,给仍然阳奉阴违的人看看:敢阻挠新政,都不等出了年就送你见阎王,叫你赶做新年头一班鬼。
迎财送穷的破五过后,赵县丞的脖腔子也破了。位于闹市的刑场人头攒动,伴着阵阵惊呼,人们口中呵出的气,令阴冷朔风都热烈起来。
大年初六正午的阳光,照透遍地粘稠鲜血,一片刺目的金红。
操刀的是罗雨。因为没有刽子手愿意行刑,在正月里杀人。楚翊也没难为他们,起初派人到城郊询问屠户,愿不愿意临时充当刽子手。后来,罗雨说,我来吧。他用鬼头刀拿猪颈骨练了几下,便实操了。
此刻,那张清秀文弱的书生面孔溅了血。罗雨抬起肩膀蹭了蹭,若无其事地舀水泼刀,肃穆地将人头和身子摆齐,示意家眷收尸。
对方将他请到暗处,谢他力大刀快,给了死者一个痛快,奉上酒肉和压惊红包。然后,又恳求他帮忙缝合尸首,因为一时没请到殓尸人。
罗雨无奈,当场用大针粗线将自己亲手砍下的头颅缝回去。浸了血的棉线,看上去是黑的。他招呼于章远等人帮忙,四人吓得脸白腿软,阵阵干哕,对这个王府卫队长陡生敬畏,再也不敢提争做队长了。
第159章 同命相连
在万千百姓的瞩目中,楚翊阔步踏上行刑台,冷冷瞥一眼遍地红得发黑的血,就那么踩了上去。
亲王的华服在凛风中飒飒拂动,冠上四颗北珠泛着莹润而冰冷的光芒,一如他此刻冷峻的脸庞。他环视围观民众,随着身体的转动,胸前一条腾云的正龙也顾盼苍生。
“大家一定想问,十五还没过,各衙门都歇着,王爷怎么就大开杀戒了?”楚翊朗声开口,冷冽的声线像一条结冰的鞭子,抽在每个人耳中,“因为,此人胆敢殴打钦差,阻挠新政!还仗着自己的三姨给本王的四哥做过奶娘,口口声声与庆王爷攀兄弟,损其声誉!我岂能饶他?”
叶星辞混在人群中,抿唇窃笑。
这小子真聪明,回头庆王在朝堂上参他行事暴虐,他便可以说:我是好心帮四哥你维护声誉。他正愁没护盾,赵县丞那番“奶表兄弟”之论,反而给他递了一面厚盾。
“有人要说,这可是个县丞,有举人功名,王爷却不给活路,恐怕寒了天下士子的心。”楚翊负手玉立,冷冷地轻笑,继续拔高声势,“要我说,就是连当官的举人老爷都会随时伏法受诛,人心才不会寒!谁敢阻挠新政,下场犹如此人!大家送了我一把万民伞,我就要为万民效力,为圣上分忧。”
谁能想到,这外表清雅却有雷霆手段的九贤王,私下里是个动辄耳朵红的纯情小子?叶星辞忍俊不禁,左右看看,带头赞喝道:“杀得好!”
“好!”“杀得好!”一石激千浪,四周腾起无数响应。
一同监斩的李青禾热泪盈眶,也喃喃重复“杀得好”。叶星辞想,他已经彻底为楚翊所折服,余生都将为其赴汤蹈火,竭诚尽智。
“杀得好!”
罗雨满手的血,浑身煞气,一边缝尸首,一边却高声为此人之死而喝彩,竭力捧场。这情形十分诡异,叫人毛骨悚然。于章远他们互相交换惊恐的眼神,最终选派宋卓上前献殷勤。
“凭啥我去?”宋卓不满地嘀咕。
于章远猛推他一把:“你性子最急,得罪他的地方最多。”
宋卓战战兢兢地靠近。
“罗兄,忙半天了,喝茶不?”他端着从茶铺买来的一盏热茶,手抖得碗盖都快掉了,“小弟愚笨,性子又急,从前有得罪之处,你别往心里去。哎呦,这针脚密密实实的,缝得真好,手真巧。”
罗雨冷冷瞥去一眼,停下手里的活。他就着宋卓的手喝茶,茶水荡漾,他不悦地蹙眉:“你哆嗦什么,都喝鼻子里去了。”
“于章远说,今晚给你洗脚,司贤和郑昆要给你洗衣服。小弟们的一点心意,罗兄千万别拒绝。”宋卓反摆了兄弟们一道,将另外三人都给安排了。
这一日过后,不待李青禾着手改制,翠屏城的豪绅开始自发推行新政,将自家田产该缴纳多少田赋算得明明白白,主动交到官府,并另掏腰包扶危济困。
新政试行成功了。以翠屏府为参照,在实际中总结利弊,快则下半年,晚则明年,便可推行全国。
叶星辞为一人喜悦,也为另一人心酸。一个始于情,另一个归于忠。太子一年多没达成的事,他的“妹夫”两个月便实现了。这绝非太子无能,正如楚翊锐评:他如今能办成多少事,和能力关系不大,主要取决于他所处的位置。
一场薄雪,掩盖了闹市的血。
人们走亲访友,街上车马骈阗。一切都和从前的每个新年一样,没什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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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安下雪了。
最近天暖,雪落地成泥。年三十,夏小满背着礼物,踩着泥水往家走,松鼠小满则窝在斗篷的兜帽里,随着颠簸昏昏欲睡。每遇乞讨者,他就给一把铜钱,算是积德。
相比别的地方,天子脚下的乞丐更滋润点,每天都能去太子或皓王开设的粥厂喝粥,过年还有年糕。
夏小满转进一条巷子,停在“夏宅”,叩响门环。
家里唯一的丫鬟将他迎进门,接过东西。年轻的继母也笑脸相迎,口中寒暄:“小满回来了,宫里的差事忙吗?多住几天吧。”
女人对他很客气,甚至是敬畏,毕竟家中用度全靠他。父亲早就不守宫门了,嫌累。
夏小满跟女人闲絮几句,又去看看父亲,然后就不知该做什么,客人似的坐在堂屋吃干果蜜饯。丫鬟见他爱吃,就拿来更多的。
年夜饭后,就到了夏小满最厌恨的环节,年年如此。
父亲不出意料地喝大了,跪在神龛前哭天抢地,向祖宗诉苦:“我们夏家断子绝孙了啊,爹啊,我对不起你……我造了什么孽啊,就一个儿子,还当了太监……”
继母在旁偷瞄夏小满的脸色,尴尬地揉搓手帕。
守岁至五更,父亲怒干一碗鳖血、鹿茸等熬制的壮阳药。夏小满厌恶那股腥味,回了厢房。很快,小院里回荡起不堪入耳的动静,父亲喘得像夏天里的一条老狗。他烦躁地躲进被里,堵住耳朵。
现在的继母,是穷人家的女儿,先前去世的两个也是。尽管父亲克妻,依然有人愿意嫁。
娶妻时,“我儿子在宫里做总管”是他吸引对方的条件。成亲后,这话又成了他压迫对方的理由:正因我儿子在宫里做总管,所以我断了香火,你必须尽快再给我生一个。不过,三个继母皆无所出。
初一傍晚,夏小满回宫了。
家里不像家,只是过节时感受氛围的一个落脚处。可东宫也不是家,只是他当差的地方。直到靠近太子,嗅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熏香,他才找回归属感,心里也踏实了。
“不是准了你三天假,这么快就回来了?”尹北望从户部去年的账目中抬起头,累得眸子通红。
“在家没什么可做的,我也惦记着殿下。果然,你一天都没歇。一早刚祭祖回来,多累啊。人们说,大年初一干活,寓意今后都是劳碌命。”
“忙点好,忙起来没烦恼。”尹北望将灯盏移近了些,再度埋头审账,“叶大将军小年夜才到家,他兼领兵部尚书,兵部有几笔重要开支要经他过目,腊月二十八才呈到户部,我再细看看。”
夏小满道:“听说,叶大将军上元节前会入宫拜见叶贵妃,皇上也会去。”
尹北望点点头,没搭腔。
夏小满搬来一张矮几,跪坐在桌案旁,也开始算账。白皙指尖在算盘灵巧拨动,抚琴般优雅,盘珠相碰声清脆悦耳。
尹北望瞥他一眼,无声地笑笑,又不觉多看了他几眼,主动搭话:“你不是说,大年初一干活是劳碌命吗?”
“奴婢愿与殿下同命相连。”夏小满抬起脸,眸光熠熠。
尹北望欣然一笑,夸道:“我看你算盘打得比户部的官吏还好。”
“只要肯学,谁都能学会。”
“兴趣也很重要。”尹北望的思绪又飘过江去,“小叶就对这些提不起兴趣,你给他个算盘,他会忍不住拆了玩。”
夏小满抿着唇,故作专注,没有回话。
太子在算国库的钱,他则在算太子的钱。太子的私产分散于诸多钱庄,向民间放贷,按月取息。
这些钱主要是年俸,赏赐,田庄卖粮所得,皇后的父亲致仕归乡前留下的一笔财产,用夜明珠敲竹杠发的横财,外官的年节敬贽,以及公主出嫁前留下一大半嫁妆。
没错,嫁妆确有赤金万两,她只带走两千两和部分珍宝,余下的全都暗中送给了哥哥,供其与皓王抗衡。这些,叶星辞并不知情。
夏小满甩了甩打算盘而酸痛的腕子,又揉揉发胀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