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94节
前两日的一场大雪,成了庆王的天然助攻。骤冷带来困窘,因为人们需要吃更多食物御寒,买更多的木炭柴禾取暖,为突然生病的老人孩子抓药医治。很多人家越冬的银钱只勉强够用,去而复返的寒冷让他们陷入饥馑,不得不四处借钱。
于是,也就更憎恶那个仗着驸马身份,在江南肆意挥霍的人。他们同情被搜刮的江南百姓,更同情饥寒交至的自己。
在有心者的引导下,无心者联想到宁王成亲时,那连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他们认定,那些分给百姓吃的鸡,就是拔了舌头炒菜后剩下的。顺带的施舍,却标榜为慷慨。
只有祥宁街的百姓坚信宁王的为人。他们用笨拙朴实的话语苦心解释:席面上的鸡都有舌头,真的。
宁王府,后花园。
陈为与听荷沿着围墙边的甬道并肩漫步,踏雪寻梅。他说尽好话,才令姑娘赏光,和他出来走走。他们聊了很多,听荷也松了口,说也许会搬回去住,但不是现在。
她向陈为道歉,不该打他耳光。陈为在她头上弹了一指头,玩笑道:“下次我可就还手了,打爆你这颗小脑袋。”
听荷腼腆一笑,小脸儿通红,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羞的。陈为停步,将右手纳入左袖,摸着准备送她的簪子,故意卖关子:“眼睛闭上,给你个惊喜。”
听荷依言合眼,浓睫微颤,胸口因期待而起伏。突然,一枚臭鸡蛋越过围墙,在冷风中划出一道危险的弧线,“啪叽”砸在她头顶。
恶臭黏稠的蛋液,顺着精心梳理的发髻漫延,又流过少女白嫩的面颊。
陈为愕然。
“你说要打爆我的头,是认真的?!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听荷阵阵作呕,用手抹着满头脏污,边抹边甩。她抬脚狠踹陈为一下,大哭着跑开了。
“他娘的!谁干的,谁干的!敢朝王府扔臭鸡蛋?活得不耐烦了!”陈为在围墙边跳脚怒骂,追着听荷气冲冲回到前宅,却发现很多靠近围墙的院子、夹道都被丢了泔水等污物。
听荷跑回宁远堂的耳房,躲在屋里大哭,再也不肯露面。陈为试图硬闯,被子苓她们追着骂,还拿弹弓打他:“还是舅老爷呢,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纵观整座顺都城,我独树一帜!跟我同辈的没我年轻,跟我同龄的没我辈大!我像干这种事的人吗?”
陈为百口莫辩,王八钻火炕——连憋气带窝火。他一路打听,在王府的外仪门处找到了楚翊。外甥正带着王府一霸叶小五,跟一名披坚执锐的军官交谈,全都神色冷峻。
“卑职手下的一路人马,在王府四周巡逻时,抓住了两个朝围墙内丢脏东西的刁民。”姓赵的小旗说道,“本意押往承天府定罪惩治,特来请王爷示下。”
“放了吧。”楚翊淡然道。
对方犹豫一下,干脆地应了一声,躬身告退。楚翊叫住他,取出一袋银子,说给兄弟们买酒喝。那小旗客气地婉拒了,说不敢让王爷破费。
“我能理解他。”楚翊转身穿过外仪门,朝日常起居的宁远堂走,“先前的禁卫军许统领,就是因为和庆王私交过密,才遭贬黜。那之后,禁卫军自上而下都严守规矩。”
“我记得这事。”叶星辞追随着他的脚步,“先皇允许你们兄弟参政,但不准任何人动兵权。顺都城外的三大营,沅江沿岸的江防,东海的海防,西南、西北边防,所有将领归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调遣,而二者直属皇帝。”
“没错,自流岩大捷之后,我就没再和曾经的太子妃通过信,怕招先皇猜忌。”楚翊步履迅捷地绕过博宇殿,“她父亲镇守西南,和齐国的叶霖一样兼着兵部尚书。所以,皇上和吴大人看着我们相争一点也不急,也不怕乱,毕竟兵权在皇上手里。”
大捷?于我而言那是大败,叶星辞腹诽。还有,你怎能直呼我爹的名讳,那可是你老丈人啊。
“哎,没人搭理我吗?出啥事了?”陈为追上二人的步伐,双手一拨挤在中间,左右顾盼,迫切想知道当前状况,“为什么有人往府里扔东西?刚才我和听荷聊得好好的,咔嚓一个臭鸡蛋砸她头上,把我俩刚燃起的小火苗砸没了,把感情砸臭了。”
“进屋再说。”楚翊叹了口气,“四舅,你这半天跑哪去了?”
“我一直躲在屋里做簪子。”陈为亮出一支漂亮的荷花状金簪,“不过,听荷大概以为我在鼓捣臭鸡蛋吧……”
众人聚在宁远堂,听楚翊讲明来龙去脉。自幼相伴的王喜和桂嬷嬷都落了泪,心疼王爷受此屈辱。罗雨脸色阴沉,双手搭在刀柄,激愤难抑地踱步,说要杀了外头以讹传讹的庆王府门客,这叫以恶制恶。
“以恶制恶,对付以讹传讹,听上去很幽默。”叶星辞肯定了他的态度,否定了他的做法,“但这样就授人以柄了。”
“别乱说,别妄动。”端坐首座的楚翊沉声呵斥,“庆王的人,为什么带头朝府里丢脏物?就是为了进一步激化宁王府和无知民众的矛盾。你以为,我让禁卫军放走的那两人是偶然被捉吗?”
见罗雨微微一愣,叶星辞接过话头,默契地解释:“那二人,八成是庆王府的。庆王想让百姓看见,宁王府的人心虚了,气急败坏,动手打人,还把‘无辜’百姓押送官府治罪。九爷放了他们,不仅是仁慈,更是不想着了庆王的道。”
这些,是他在楚翊命那小旗放人时想到的。他佩服楚翊的机敏,若是自己,大概会忍不住打人。
听完分析,罗雨瞬间冷静,朝王妃投去赞许的目光。
王公公和桂嬷嬷止不住地哽咽,说王爷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么大委屈。叶星辞察觉楚翊似笑非笑地瞥向自己,似乎在说:早就受过更大的委屈了,差点被这小子吓死。
亲近之人的殷殷关切,却令楚翊的情绪再度低落。他面沉似水,问常在街面奔走采买的二管家永贵:“外头的百姓,都怎么议论我?”
永贵将那些难听的妄议如实禀报:“眼下,几乎满城风雨,一看就知道有不少人在故意撺掇,带头起哄。百姓们都说……”他顿了一顿,“都说王爷道貌岸然,假仁假义,居然跑到南齐去挥霍民财。不配做春闱的主考官,也不配拥有万民伞。”
“闭嘴,滚出去!少在这给王爷添堵!”桂嬷嬷含泪斥责小儿子。后者有点委屈,识相地退出厅堂。
楚翊面色无澜,只是揉了揉阵阵刺痛的心口。在朝堂面对政敌的攻讦,他可以置之度外。而来自黎民的讨伐,却深深刺伤了他的心。因为,他把他们装在心里。
自内而外的攻击,会绕过坚厚的盔甲。就像,他当初那么生小五的气,是因为对方往他心里钻得太深了。
“真是积毁销骨,众口铄金啊。”楚翊叹气苦笑。
这时,爱人挺拔的身影闪到他身后,将手按在他肩上。温暖坚定的力量,随之传导而来。他没回头,无言握住那只手。
陈为把玩着手里的金簪,愤然骂道:“顺都城里,穷奢极欲的显贵多如牛毛,也没见他们议论,愚昧的乌合之众!”
“四舅,不能这么对比。”叶星辞平静地回应,“其他人不被抨击,是因为没人在意他们,没人把他们的生活搬到台面上,也没人刻意把水搅混、煽动民心,百姓也看不到具体的账目。”
他沉着地游目于室,微微垂眸,迎上楚翊转过来的幽深双眸,继续道:“最重要的是,九爷跟其他庸碌享乐的贵胄不一样。那些人没参政,也没主持去年的恩科,更没得到万民伞。自我们大婚,民众就信他能成为和平永固的纽带,对他寄予厚望。
他随口吟出的小诗家弦户诵,那些赴宴的新榜进士自发写文作赋赞颂他。欲登高岳,必受其险。九爷站得高,自然承受更多吹打。”
这番话切中肯綮,发人深省。叶星辞站得更直,捏了捏楚翊的肩膀,看向陈为:“四舅,若你是平头百姓,突然有人告诉你,这样一位贤王也是个酒色之徒,你不感到失望吗?大家反应越强烈,越说明九爷受爱戴,我们该欣慰才对。”
民众发现爱戴的王爷品行不端,和当初楚翊发现自己有牛牛时,应该是类似的心情吧?叶星辞暗忖,吐了吐舌头。
众人各自陷入沉思,同时欣赏地打量叶星辞。陈为忽然说了一句:“外甥媳妇,你好像长个子了。”
“脑子也在长。”叶星辞微微一笑。
第169章 破局之法
楚翊深深地点头,表示莫大的赞同。
他端起茶盏,道:“王妃写给齐国太子的信,已经快马急递兆安了。那个拿我平账的建同知府,很快就会被查办。不过,等消息传回来,至少也要大半个月。”
陈为很烦恼:“那在有结果前,我们就什么都不做,任由民意发酵?很快,王府就被闹事的丢成泔水桶了。时间久了,假的也成真的了。”
“当然要有动作,而且越快越好,不能指望诋毁不攻自破。”楚翊环顾这些最贴心的人,目光最终落在身后的妻子身上,“我只能靠自己解决,不能去求助关系亲近的同僚,那只会给他们带来麻烦。现在,我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我有一计。”叶星辞率先开口,“将府门大开,请民众来参观那些被雪压塌的破宅子,坑坑洼洼的道路,还有后花园的菜地,展示你有多穷。一个自己种菜的王爷,不可能铺张扬厉。并请一些说书的卖唱的,将你的穷酸编成打油诗传唱。”
“王妃,原来你觉得王爷穷?”沉默许久的罗雨说话了,神色诧异,“可是,王爷不穷啊。大家进了王府,会看见王爷一家住上百间屋子,用的都是好木料,空置太久都坏了。屋里烧的是烟最少的银炭,暖和得像春天。还有偌大的花园,亭台池榭俱全。说起打油诗,我这倒有一首儿时常听的:臀上没有裤,只敢走夜路。天地是我屋,月亮当蜡烛。盖的肚囊皮,垫的脊梁骨。——我想,这才算穷吧。”
“罗雨说的没错。”楚翊肃穆道。
叶星辞有些羞愧,刚才自己还叫四舅换位思考,转过头就狭隘地提出这么蠢的办法。思维是有习惯性的,他不该拿王府和家里、东宫相比,而是该想想那些茅庵草舍。
往日贫嘴贱舌的四舅眉头紧锁,连声叹气,说不出好主意。
叶星辞思路却宽广,又生一计:“不如把水搅得更混,我们也派人出去煽风点火,造庆王的谣,朝他身上泼脏水。”
楚翊放下喝了一半的茶,当即反驳:“拖庆王下水,并不能证明我的清白。庆王把握住了表面的‘真相’顺势而为,而我目前还没有这样的势,冒然点火只会烧到自己。我只有一次出招机会,要想个出其不意的路子。”
叶星辞思索着,搭在男人肩上的手慢慢爬上耳朵,调皮地拨弄,看着它倏然转红。他一抬眼,正对上罗雨复杂的目光,就像看见顽劣孩童在自己供奉的神像上乱涂乱画。
不觉,天色暗了。
用罢晚膳,楚翊独坐书房。他有些心浮气躁,手里握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整个人像浮在油锅里一般煎熬。
他又开始懊悔,自己居然没料到,那些油滑狡狯的贪官会抓住一切机会来抹平账面亏空。款待驸马,天赐的良机,南齐的户部不会也不敢细查。可是,四哥想到了,这便是涉世深浅的差距。
他看向那幅挚友相赠的四字箴言——藏器待时。盯了许久,才渐渐平静,切齿自语:“不经一事,不长一智。类似的疏忽,九叔绝不会犯第二次。”
他的臭小子王妃不知去向,直到月上中天才现身。少年披一条大红斗篷,双颊也被风刺得通红,闪着一对孩童般纯澈的眼眸,非要拉着他去后花园玩。
楚翊无奈:“晚上多冷啊。”
“来嘛,陪我玩。”
到了后花园的荷花池旁,楚翊不禁笑了,默然相随的罗雨也发出惊叹:“不得不说,还是王妃会玩。”
原本被积雪覆盖的池塘,此刻已清扫出一条冰道,晶莹冰面映着冷溶溶的月色。堆在池塘岸边的雪,经过平整,成了一片小山坡。坡面印着数道辙痕,而留下痕迹的家伙就静静停在一旁——一个几尺见方的木爬犁。
“你从哪翻出来的?”楚翊靠近爬犁,伸脚踩了踩,竟依旧结实。
他目露怀念:“这东西有年头了,是我儿时玩的,老王和桂嬷嬷做的。我一玩上,他俩就后悔了,因为有点危险,总是翻。每年,宫里的湖冻实了,我就和几个小太监在冰面玩,还玩冰陀螺。忘了哪年开始,就不感兴趣了。”
“库房找到的,桂嬷嬷说她没舍得丢,就带出宫了。”叶星辞解释。
“小时候,我觉得它特别大,能坐好几个我。现在看,才发现也不大。”楚翊拾起拴在辕头上的麻绳,拖着它在冰道滑行。
这东西构造很简单,用两根长竿揻弯,做成上翘的辕头减少阻力,贴地的一面则削磨得光滑,再装上四根立柱,两根横木,和载人的板子。
“我就没玩过,因为兆安的池塘湖泊最冷时也不过结一层薄冰,根本没法玩。”叶星辞抢过麻绳,拖着爬犁欢快地爬上雪坡,红色身影在白雪中分外艳丽醒目。
他在坡顶摆好爬犁,坐稳之后握住麻绳,身体微微前倾。伴着一声“冲啊”的呼喊,整个人滑下坡面,沿下方的冰道溜出很远。
“跟我一起玩嘛,逸之哥哥。”再度爬坡,坐上爬犁,叶星辞朝楚翊使劲招手,灿烂的笑比身上的红斗篷更明媚热烈。
楚翊犹豫一下,边嘀咕“好幼稚”,边兴冲冲地爬上坡去,坐在爬犁后方,搂紧少年的腰。
“准备好了吗,要出发了!三,二——”还没数到一,叶星辞就迫不及待俯冲而下,感觉腰间的双手顿时搂得更紧。
呼——掠过面颊的风陡然增强,坠落感令五脏缩紧,挤压出一阵阵快活。木头划过冰面的隆隆声,两重爽朗的笑声,还有今日的烦恼都被甩在身后,散落在一片晶莹的冰面。
“啊,救命救命——”
两个人太沉,爬犁比方才溜得远,径直冲出冰道尽头。顿时人仰“犁”翻,小两口双双摔在雪地上,像两颗在糯米粉里打滚的元宵。
在罗雨的笑声中,二人拓长冰道,又拖着爬犁爬坡。滑行,大笑,爬坡。一对天造地设的人,反复体会着这份天造地设的快乐,笑声久久回荡在夜空。
玩得累了,二人瘫坐在雪堆,快意地喘息着,将一团团白气吹向满天繁星。叶星辞忽然一撩斗篷,呼地盖住自己和楚翊,一直遮到头顶。他凶猛而动情地吻住男人,待缠绵的唇舌分开,他嘻笑着问:“心情有没有好点?”
“我本来也没事。”楚翊红着耳朵平静道。
叶星辞却早已看透一切:“你不用无时不刻都稳重,刚强,屹立不倒。谁都有脆弱的时侯,把烦恼发泄出来,才能轻装前进。就像,一个憋着尿的人夹着腿走路,注定走不快。”
楚翊往后一仰,躺在雪上大笑。
叶星辞正色道:“自我批判的滋味最不好受,越是良善之人,就越容易陷入自责。如果别人的诋毁是一把刀,那过度自责反而成了磨刀石,只会让它更轻易地伤害自己。”
这些道理,他在儿时就明白,娘也会讲给他。因为他们是不受宠爱的妾室和庶子,注定会在冷眼中悟出很多哲理。
楚翊止住笑意,揉了揉湿润的眼角,道:“小五,谢谢你。”
“夫妻之间,不必说这两个字。”叶星辞望着不远处的旧爬犁,“在俗世待久了,常觉得快乐很昂贵。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都要钱。其实,也可以一文钱不花嘛。”
“没错。”
“我再教你一招,用暴力来发泄。”叶星辞将拳头竖在眼前,虽不及成年男子的粗大,却也骨节分明,坚硬有力,“打人的话呢,别人痛,自己手痛,良心也过不去,打雪堆就没这种顾虑。”说罢,他朝雪堆奋力挥拳。
楚翊笑了笑,也学着老婆的样子痛击白雪。冰凉的触感,冻结了焦灼浮躁。雪沫飞扬如玉屑,脑中的浑浊却沉淀,一片清明。
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指节,楚翊闲聊道:“今早散朝后,有人告诉我家里出事了,吓了我一跳。正匆匆往家赶,见你在街边吃东西,我还以为是厨房炸了。”
“厨房炸了?”叶星辞开怀大笑,忽然目光一凛,敛起表情,“厨房炸了……你说庆王在顺势而为,我们却无势。其实,此刻街上的流言蜚语,就是我们的势!你需要的不是自辩、澄清,而是加一把火,把庆王的炉灶烧炸!”
他用力握住丈夫的双肩,用晶亮的眸光照亮对方的双眼,兴奋道:“混淆视听,这是你在兵书里写的嘛!往米里掺沙子,沙子够多时,米就不是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