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165节
“嗯。”楚翊淡然一笑。
不知何时起,他们的手叠在一起。火光跃动,将楚翊的侧颜勾出一层温柔的金边。叶星辞不禁摸了上去,男人笑了一下。
如何归葬,是一个严峻的难题。
叶星辞说出打算:“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我想将郑昆火殓,携骨灰回江南。从这到鹰嘴关,要四五天。从鹰嘴关朝东南走,二十来天抵达沅江沿岸。然后,乘船走水路沿江而下,走十来天。靠岸后,三天就到兆安了。我顺便回家看看娘,然后就踏上返程,跟你一起过年。”
楚翊避开他的视线,犹豫一下,道:“明年再说吧。”
叶星辞不知所措,怔怔看着男人。
“今天的事,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楚翊罕见地流露出无奈的神情,“很多人都听见了,楚献忠是受齐人挑唆,才反叛朝廷。这事捂不住的,很快会传遍朝野。届时,会有很多人冒出和今日那狂徒一样的猜疑。我刚成为摄政王,要靠百官和民心来执政,不能授人以柄。所以,近期你别回江南。与宁王府有关的一切,都不能跨过那条江。”
他的口吻温柔,却坚决。
叶星辞哼笑一声,嘴唇颤抖。先是看向火盆里燃烧的纸钱,又将目光移回楚翊脸上。男人眼睫低垂,没有看他。
于章远三人也听见了,都面带不满。
叶星辞明白楚翊是对的,非常对。
看着朋友的遗体,他的心酸胀起来,商量道:“我一个人带着骨灰回去,不惹人耳目,不会有人注意。客死他乡者,要在年前归乡,否则会变成孤魂野鬼,这是我家乡的风俗。”
“人死灯灭,世间没有鬼。”楚翊语气淡漠。
“你——”叶星辞蹙眉,咬住下唇。
“对不起。”楚翊带着歉意,“若你一定要遵照江南的习俗,那就将骨灰洒在江里,让江水带着郑昆回家吧。”
叶星辞红了眼,任性起来:“若我一定要走,你能怎样?休了我吗?”
楚翊被刺痛了,眉头一蹙。沉默半晌,他缓缓道:“小五,夫妻之间,该互相体谅。”
“九爷,你也要体谅我们!”急性子的宋卓一跃而起,揩一把满脸泪痕,“死者为大!郑昆临走的最后一句,就是想回家!老子一定要送他回去,除非你宰了我!”
“不得对王爷无礼!”罗雨冷冷横了宋卓一眼,“你们都是官宦子弟,那个蒙着脸的狗屁阴险齐人也是,没准还认识你们。要是他知道你们回了江南,你猜他会不会以此做文章?他故意弄出点什么情报,然后说是公主的人透给他的,王爷怎么做人?郑昆已经没了,活人要紧!”
罗雨的双眼也通红,蒙着一层泪光。
宋卓张牙舞爪,要跟他干一架,被于章远死死拽住:“冷静点!我不想也给你烧纸!”
叶星辞看向楚翊,男人面如平湖,默认了罗雨的话。或许,这就是他教给罗雨的,因为这些刺耳的话他不便说。
“九爷,你也这么想?”
楚翊没回应,又抓起一把纸钱,朝火盆里放。叶星辞劈手夺过,手臂一挥,漫天一洒。纷扬的黄白纸钱中,他含恨盯了楚翊一眼,转身离去。
他也不知要去哪,只是茫然地走向原野,任由两条腿带着自己走。
他绕过军营,走向夜色深处,泪刚滚出眼眶就被凛风吹散了。他不气楚翊,只气自己。归根结底,都怪自己。他种下的因,结出的苦果只能含泪吞下。
身后,急促的脚步渐近。紧接着,一个怀抱满满地裹住了他。
“小五,别乱走。夜里有狼,危险。”
“我恨你,我恨你!”叶星辞怒目切齿,试图挣脱,可男人的手臂越收越紧。
他停下动作,脱力地靠在身后的怀抱,掩面痛哭如耍赖的孩童,“不,我不恨你,我恨自己……呜呜……”
“那还是恨我吧!”楚翊用脸贴着他的面颊,耳鬓厮磨,“对不起,我知道你答应郑昆了,我知道你很难过……”
“我也很抱歉!”叶星辞抽噎着,“我不是任性的人,我不想跟你闹别扭。”
他听见楚翊也有些哽咽。
“闹吧,我受得住。小五,我本可做个富贵闲人,可我选了一条最难的路,不得不小心。做了摄政王,我才领悟,原来权力的尽头,是不断地妥协。”
叶星辞恢复平静,也站直了,与楚翊拉开距离。被哨兵看见王爷和传令兵半夜纠缠,有碍观瞻。
“逸之哥哥,你是对的。”他吸了吸鼻子,“我们该顾全大局,不能遗人口实。我会安抚阿远他们,就这样吧。”
他大步返回灵棚,终止了这场短暂的出走。
战争结束了,他要继续维系和平,不再出一点差池。可是……结束了吗?他回望夜穹,隐隐预感,那星空深处酝酿着一场暴风雪。
这么想着,有什么细白之物落在哭红的鼻尖。
真的飘起雪来。
转天,他们火葬了郑昆,将骨殖收殓于瓷罐。大家都对叶星辞的决定不满,连一向支持他的于章远都黑了脸。
叶星辞搬出上司的身份和太子来压他们,又给出一个折中的法子:小满一定还会不请自来,到时就托他把骨灰带回江南。固然遗憾,但总归有个交代。
第273章 生活就是露馅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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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啦,郑昆,去打雪仗。”
叶星辞怀抱瓷罐迈出门槛,积雪在足下咯吱作响,放眼望去,庭院宛如铺了一层崭新的羊毛毯。
他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与同伴前往王府后花园,打起雪仗来,一时欢声如海。
瓷罐就静静摆在亭中石桌,一旁还有酒菜点心。青色的花纹像笑得弯起的眼睛,旁观众人一身是雪的窘态。
“嗖啪——”
宋卓丢的雪球砸中了瓷罐,他慌忙跑过去,拂开上面的雪:“对不住了,兄弟。”子苓也来了,解下狐狸皮围巾,裹在瓷罐,温柔道:“这样你就不冷了,郑昆。”
众人又继续打雪仗。
他们在悲痛中,寻到一种荒诞的和解之法,不再避讳郑昆的死。郑昆走了,这是必须面对的事实,而活人还要活下去。
叶星辞捡了根枯枝,在雪里乱画。
他于冬月下旬回到顺都,转眼年关将近。
他在于章远的家书中写明,郑昆战死于塞北。不过,先别告诉郑家。死不见尸,更加揪心。后来,这封信辗转落在夏小满手里。
夏小满在回信中传达了太子的哀思。同时,还有一个消息:小妹在两月前嫁给了皓王。
叶星辞早知此事。回顺都的路上,他就从邸报中得知了。楚翊未多评价,只随意感叹:恐怕要出乱子。
是啊,小妹怎就跟了皓王?而且如此突然。叶星辞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看了夏小满的信,才明白个中秘辛。小妹是被皓王引诱,无媒苟合,奉子成婚。
叶星辞怒火中烧,恨不得把胳膊变得万丈长,伸到兆安去揍皓王。
在雪里玩得脸发烫,他回到宁远堂,将瓷罐摆回卧房的木架,放在那一盆故乡的草边,让郑昆与故土相伴。草养在温室,还半绿着。
“等小满再不请自来,你就能落叶归根了。”叶星辞跟郑昆聊天,“从前,我挺烦他突兀登门,一见他心里就沉甸甸的,现在倒盼着。他跑一趟不容易,一路独行,容易遇到盗匪,我不便催他来。而且太子的处境更难了,离不开他。你说说,皓王怎么成我妹夫了?唉……父亲肯定也气坏了吧。不过,如果小妹觉得幸福,那我也没啥可说的。”
他掏出手帕,细细擦拭罐子,还朝上面呵气。
“楚献忠的女儿,不是跟着我们回来了么。她比玉川公主幸运,有娘和兄弟陪着。将来,她可能会给小皇帝当个妃子?我也不知道。”
叶星辞又给那盆草浇了点水。
“本将军呢,已经凭斩将夺旗之功,荣升为主卫了,正六品上飙勇将军,统帅一营兵马,有一千五百人,是最年轻的将领哦。
顺都城外有三座拱卫都城的大营,擎苍军、云昊军、凯霆军,共六万余人。我在云昊军,同时也在五军都督府做个都督官,可以参与军务的决策。嘟嘟官,听起来好像在撒娇啊,哈哈。
我是被破例拔擢的,还有几人也凭借战功做了都督官,不算大官啦。今天我旬休,所以陪大家玩一会儿。你肯定在想,宁王妃就这样从军了,别人知道吗?
其实,同僚都不知我是王妃。在军中,我还是叶小五。不过,九爷跟小皇帝和吴大人交了底,当时可有意思啦。回顺都之后,小皇帝为凯旋而归的将领设宴洗尘……”
当时,有屏风相隔,那些共同奋战的同袍都没目睹宁王妃的真容。
其实,就算见了,他们也认不出。只会觉得,“她”异乎寻常的食量有点眼熟。
谁能想到,王爷身边这位云鬓斜簪、朱唇轻点,华服迤逦的金枝玉叶,是那在战场斩将夺旗的英勇少年。
宴后,楚翊在勤德殿与皇帝和吴大学士闲谈品茗,讲广袤的草原和终年积雪的山峰。
永历认真聆听,不时发出感慨。他叙说着对九叔的思念,问起似乎有个少年英才的叶小五。今天没见着,明日召进宫见一见。
“方才筵席间,陛下已经见过了。”楚翊顿了一顿,“就是臣的妻子。”小五成了名人,又步入行伍,那就不能再瞒着皇上了。他决定主动坦白,换取谅解。
“啊,九婶就是小五,她化名从军了?真不简单。”永历叹服不已,击掌叫好。一个毽子从袖中滚落,他假装没看见,用脚踩住。
“王妃舍生忘死,立下大功。朝廷大破喀留军的战术,就是基于他的构想。他临阵应变,失去了一个朋友,还在雪山救了臣的性命。”楚翊对老婆不吝赞美,忽然眸光一闪,掩面哽咽。
“九叔?”永历不解。
“雪山上,我和王妃掉进冰缝,赤膊取暖,我才发现,他竟是男儿身。”楚翊双手捂脸,凄切地哭诉,“雪崩了,臣的心态也崩了……当时我都不想活了……”
小皇帝“啊”地张大嘴,稚气的眉毛猛地一挑,差点飞出脑门。
吴正英也愕然,白须发颤。
楚翊哽咽片刻,才解释:真正的公主,已在来途中突发急病亡故。临终前,公主还在为两国社稷担忧。她身边的侍卫、宫女、太监就编造了一个善意的弥天大谎,由其中最聪明貌美的人顶替公主。这些人读书不多,以为这便是忠义,是为两国的社稷着想,成为和平的纽带。
永历听得发愣,愕然失语。
“小五心怀愧疚,才视死如归,他的朋友郑昆亦是如此。”楚翊痛心道,“臣本想把他绑来,向皇上请罪,又难以取舍。圣人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小五顶替公主,是为义,而非利。公主的嫁妆,他们也不曾挥霍,还拿出来给百姓施粥。”
永历沉默许久,才疑惑道:“九叔成婚多时,怎么才发现?”
楚翊痛苦地摆摆手:“一到夜里就吹灯拔蜡,什么都看不见。臣又事务繁忙,清心寡欲。这一点,吴大人可以作证。”
吴正英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点头道:“是,王爷新婚燕尔就来理政,在光启殿从早待到晚,甚至还补了窗纸。”
楚翊又捂住脸,喃喃道:“太可怕了……像噩梦一样……”
永历不责怪九婶欺君,反而安慰九叔,又问:“那九叔能接受吗?”
楚翊压住上扬的嘴角,痛苦地点头,说会慢慢适应,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
“九婶为朝廷立下大功,朕不追究他假扮公主。九叔能接受就好,你们好好过日子。他既嫁给你,就也是朕的亲人。”永历豁达一笑,面孔稚嫩,心胸却开阔。
他又道:“这次,楚献忠反叛,是齐人在背后挑拨是非。但这也有可能是楚献忠的一面之词,把责任甩在江南。若他没野心,谁挑唆得动?如今太平了,我们继续推行新政,充实国库,操练兵马。九婶就继续留在军中效力吧,有个齐人将领反倒是好事,可敦睦邦仪,尽显风范……”
“小皇帝的开明,超乎我的想象,将来必是非凡之人。”叶星辞继续对瓷罐自言自语,“他还安慰九叔看开点,哈哈。”
他想了想,又说:
“不过,九爷还没对两位母妃摊牌。袁太妃身体抱恙,他怕老人家经不住刺激。唉,我的人生,就是由一个又一个谎言织成的,网一样困着我。我父亲是叶大将军,我是叶大骗子。”
叶星辞哽咽了一下。
“我好想你,兄弟,托梦给我吧。”
万万没想到,年后,叶星辞就在陈太妃面前露馅儿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馅可露,或许他是个大包子吧。
正月里,小两口和四舅一起入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