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235节
叶星辞下了马,环顾街上形形色色的店招。一切熙攘,随着坚壁清野的战备而消散。
他还记得,这附近有家酱肉挺好吃。
“随公主出嫁时,我们曾在此下榻。当时,公主已经走了好几天。”叶星辞指着一间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驿馆,对楚翊苦笑一下,“就是在这,我接替子苓,假扮公主。第一次穿上那么华美的衣裳,还擦了胭脂。路过重云关,父兄来迎驾,我都要尴尬死了。那阵子,我可真倒霉。”
“当天,你就遇见了我,另一个倒霉蛋。”楚翊一袭白衫,玉立于荒废的街道。
叶星辞笑了笑,在废墟里瞥见一点亮色。他走进一片曾是房间的残损建筑,从瓦砾中翻出一面遗落的铜镜。
他拂去灰尘。
映在镜中的,不再是铅华尽染的少年,而是英气硬朗的男人。
一瞬恍惚后,他望向空荡萧索的长街,目光毅然:“很快,将深入齐国境内作战。对方一路坚壁清野,我们则会拖着越来越长的补给线。最难的路已经走过了,但余下的,还很漫长。”
“骁武,你有什么新战术?”楚翊敏锐地从那双眼眸中捕捉到一抹异彩,于是认真发问,诚心讨教。
“有点乱,我脑子里的想法,比我吃下的东西还杂。”叶星辞沉吟着咬了咬嘴唇,“尚不清楚齐军动向,等斥候的探报吧。”
“偶尔也把身心放空,歇一歇。”楚翊点了点他的胸甲,暧昧地压低声音,“然后,把我装进去。”
“轻浮。”叶星辞脸一热,作势挥拳。
楚翊笑吟吟地接住那拳头,捧宝贝似的包在掌心,肃然道:“你接着盘脑子里的想法,我着手修建粮仓,安排农民迁居到重云关以南,复耕田地。虽然入夏了,不过可以种豆,也能种几茬菜。新迁农户,田产白送,免税三年。”
叶星辞意气风发地点点头:“你尽管移民。我保证,已经打下来的地方,绝不会丢!”
“战况企稳,这几天,我就会动身回顺都。”
叶星辞心里一空。虽有准备,难免落寞。四目相对,他看见男人红了眼睛,仿佛心里正在经历一场日落,委屈巴巴的。
叶星辞扑哧一笑,指了指街边:“你和那边的小狗一个表情。”
回到昨日攻取的昭阳关,叶星辞命人取来近期阵亡将士的名册。他逐字细看,把每个名字烙在心里。
牛子亮,看见这个名字时,他目光一顿。
这人名字奇特,所以他印象格外深。是他的旧部,从前是弓手,后训练为骑兵,阵亡于渊隆关外的野战。
他缓缓翻看,觉得纸越来越沉。三两个字,就是一条性命。
那些熟悉的人,化为纸上几笔墨痕。
狗子叫刘双宝。大笨叫许多福。
许多福,多朴素的盼头。
叶星辞将名册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夜深,双眼酸痛。一张嘴凑近灯罩,吹熄案上的烛火,然后吻住了他。
好热烈的吻啊,像明天就活不成了似的。
一阵天旋地转,他被男人扛了起来,丢在一片柔软的黑暗中。攻城略地的他,心甘情愿化作一方热土,被更灼热的刀劈开、掠夺。对方像个疯狂卖力的打井人,反复挖掘,直到汲取到甘甜的井水。
晕眩和战栗散去,叶星辞抹着鬓角淋漓的汗,盯着床架子,痛腚思痛,嘀咕道:“逸之哥哥,你这是甲鱼看郎中,鳖(憋)疯了。”
楚翊又拥了上来。
“哎,节制。”叶星辞有些慌乱,用被窝筑成堡垒,缩在里面。不能再纠缠了,得为可能突发的战事保存体力,他可不想撅在马上指挥。
楚翊轻笑,钻进他的堡垒,不再胡来。
“逸之哥哥,抱着我。”
“报——”
门外响起霹雳般的一嗓子,叶星辞吓了一跳,觉得这场景有点好笑。
“禀将军,探马回报。”门外又喊道。
叶星辞神色一凛,麻利地裹起衣衫下床,点亮火烛。他唤入昨日派出的斥候,冷峻地询问军情。
斥候报,齐军耗费海量人力,在宛延城一带,以壕墙修筑了一道漫长的防线,纵贯南北。北抵衡连山,南据霞飞山。壕墙就地取材,都是一人多高的夯土墙或沙石墙,设堡垒、要塞、驿传和烽火台。
“一直到霞飞山?”叶星辞擎着烛台,蹙眉走近地图。
父亲竟修了一道二百里长的壕墙!与东南方向的霞飞山相辅,可形成绵延三百里的东部防线。
“我这老丈人是河狸吗,真能干。”楚翊不可思议地笑了。
叶星辞瞪去一眼,叫他正经点。
“一人高的墙,不难修。”楚翊悠哉地系着腰带,靠近地图,“不过,能在短期内调集如此巨大的人力,不可小觑。防的是骑兵,和粮车、辎重车。还能防小股人马的探查、袭扰,降低我军大规模进军时的速度,以此为屏障增加杀伤。”
“虽有一定用处,但未免太费周折。”叶星辞轻轻摇头,“这简直是画地自限。”
“不,这招看着笨,其实很聪明。”楚翊切中肯綮,熠熠的眸光与烛火相映,“还记得吗,齐军集体患上心病,怯战厌战。令尊不止修筑了一道防御缓冲带,也给所有部下灌了一碗安神汤,立了个精神支柱。而且,能暂时弥补兵力不足的弱点。”
叶星辞心里一动,扶着酸乏的腰在地图前踱步,顺着对方思路分析:“这道防线,能减轻东边的防御压力,分出兵力,布防南边。齐国边军的精锐打没了三成,新募兵员又缺乏经验,不堪一战。”
“没错。”楚翊的目光追着老婆转,“我推测,令尊不会耗费兵力去守西边几座小城了。那边群山万壑,再往西是高原、荒漠和西域诸国。为了中原腹地,只能放弃商道了。”
他看向那负责汇报的军官,想验证自己的猜想:“西边和南边的齐军动向,探得如何?”
“回王爷。”对方干脆道,“西边为数不多的齐人已经南迁,齐军寥寥,虚张声势。南边的城池,皆重兵布防。”
那掌管斥候的军官飞速一瞄,见宁王和叶将军头发凌乱,还穿混了靴子。不愧是顶尖斥候,一切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
方才屋里漆黑,可二人却不带一丝睡意。在床上,摸黑不睡,做什么?
那军官顿然紧张起来——自己断了两口子的好事,会不会也断了晋升之路?啧,就不该夜里汇报,当什么显眼包。
不过,叶将军用清澈如泉的声音,喂了他一剂定心丸:“你与部下辛苦侦查,我会命考功处记上一笔,明日有赏。对了,反攻渊隆关时,齐军哗变,怎么处理的?”
“似乎只杀了几个典型的。”
叶星辞点点头,让对方去休息。
汇报者退下了。
叶星辞想不通,那人为什么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他看向夫君:“齐军士气太差,都不敢大力惩治哗变者。休整一段时间,我先扫平西部,便无后顾之忧。然后,专注对付东南。”
楚翊点头。
叶星辞取来鼠须笔,在地图上勾画出一道绵延的防线。
几绺发丝垂在挺秀的鼻梁,他嘟起下唇吹了吹,忽然意识到什么,摸了摸脑袋,脸色发红:“我这头发像鸡窝似的,一看就是被蹂躏了好久。难怪,刚才那兄弟表情古怪。”
“不像鸡窝,像凤凰窝。”楚翊痴迷地盯着他。
“我记得,在喀留的州界,就有很长的壕墙。”叶星辞停笔,回忆前年的喀留平叛之战,“这种就地取材的夯土墙挺结实,拖延出的时间差,足够齐军调集,前来阻击。就算突破防线,若战况不利,想要迅速撤退,也会迟滞。”
楚翊接过笔,将岳丈的防线润色得更漂亮,同时总结:“这道墙,能为齐军节约常备兵力,限制我军进攻方向,也增加了进攻成本。”
叶星辞“嗯”了一声,扫视图上的山川沟壑,目光停在日间去过的县城。沉默片刻,他一拳砸在爱人后背,笃定道:“防线的最大目的,是逼我向南进攻!”
“咳……”楚翊晃了一下,“捶死我了,又不是逼你向夫君进攻。”
第365章 气吞山河的战略
叶星辞胡乱揉了揉男人的背,“日间我们去过的小县城,也靠南。那是父亲故意留给我的,他想让我以其为据点南攻。”
“南边有什么特别之处?”楚翊注目于地图,轻轻咋舌。
叶星辞说,暂时看不出来。但直觉告诉他,父亲想将战场设在南边的平原,“在确定他的战术前,我先静心练兵,不定主攻方向。”
轰隆,一串闷雷贴着屋顶滚过。须臾,骤雨急落,如银河之水倾泻,将夏夜织成一张珠帘。
楚翊静静听了会儿雨,感叹道:“这两年多雨啊。”
翌日,雨后碧空如洗。三军列阵于昭阳关外的平野,旌旗招展,围着刚刚搭建的点将台。
主帅吴霜盘点战绩战果,论功行赏。
此番连捷,招降齐军两万五千余。战马数千,辎重无数。昌军立功者无数,勇立先登、斩将、陷阵和夺旗四大战功的猛士更是多达数十人。
还有夜袭总督府、火烧粮仓的奇袭之功,斥候冒险深入的刺探之功。守卫流岩时,城防的坚守之功。出城反攻时,一千铁骑的破阵之功。无数冲锋时,排头兵的当先之功。
“宁王爷单骑追击,将齐国皇帝射下马,也是奇功一件!”一身银甲的女统帅侧目,看向温雅贵气的摄政王。后者一袭绛红的五爪团龙袍,笑得一团和气,全然不像敢单骑追敌的勇士。
“每个人的功劳,都明明白白记在军功簿。犒赏已由王爷特批,即日下发。大家只管潜心操练,奋勇上阵,不必担心劳而无功!”
每句中气十足的话语,都由骑兵传到目不可及的队尾,激起一重重海啸般的欢呼。
“要论头功,非九……叶将军莫属!”吴霜差点说成“九婶”。她笑了笑,抬手示意名动天下的叶将军说几句。
叶星辞没想到,自己压轴。位列前排的于章远等人大力欢呼,与有荣焉。
他上前一步,比起振奋的将士们,他异常冷静,只是眸光泛红。哽咽了一下,他朗声开口:
“说我头功,实不敢当。除了带一千铁骑冲锋破阵,大多时候,我都站在诸位身后,站在很多很多勇士的身后。李浩,张文轩,赵思达,周弘毅,程志远,韩飞,牛子亮,刘双宝,许多福……”
他一口气说出上百个阵亡者的名字。烈日当头,眼珠像要被烤化了,视野开始模糊。他仰望飘扬的旌旗,才止住泪水。
一众将士也红了眼眶,落下男儿泪。
“太多,太多了。我会铭记他们,背负这些姓名,把路走下去。昌军已连破五关,踹开了齐地的大门。接下来的路,也许是坦途,也许更难。你我同袍,同心同德,没什么坎迈不过!”
说罢,叶星辞一拳捶在自己心口。他眺望遍野的袍泽,定了定神,请四哥讲几句。
四哥高喊:“我不善言辞,战场上见吧!”
众人破涕为笑。
叶星辞看见了那位被自己骗惨了的李总镇,也呲牙笑呢。此人对社稷不感兴趣,只对四哥忠心不二,为整编降卒出了大力,在两万多归顺的齐军中很有声望。
吴霜曾夸他:挺好的,没什么坏心眼。
楚翊纠正:他是没心眼。
不觉间,将士们的目光都汇聚在宁王的身上——摄政王还没训话呢。
悠然旁观的楚翊合起折扇,信步上前,清朗的嗓音如井水浸过的西瓜,凉滋滋的沁人心脾:“慷慨激昂之词,不多说了。在此,本王想作出检讨。”
一片哗然,随着暑气升腾。叶星辞蓦然一惊:这小子做错什么了?
“吴将军说,本王射了齐帝一箭,立下奇功。”楚翊瞥向心上人,“其实,我完全是出自私心。齐帝伤过叶将军,所以我要报复回来,就这么简单。战场上,大家别学我,冲动不好,要听指挥。”
万众瞩目中,叶星辞浑身发烫,像中暑了。小声叫楚翊别说了,不合适。
将士们倒觉得,王爷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爆发出阵阵饱含赞佩的欢呼。原来,一人之下的摄政王也和大家一样,有血有肉,会冲动、会为心上人冒险。
“大家散了吧!天气炎热,注意防暑。”楚翊没再废话,命将士有序散去。又叮嘱各将领,务必做好防暑防疫。
顶着暑气回到昭阳关,叶星辞决定说出这两日盘踞在脑中的想法。他留下正要去练兵的四哥,又请吴霜拨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