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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嫁之将 第269节

  主仆俩携数百御前侍卫、禁卫军出宫,瘦马拉着宝辇往城南飞驶。
  尹北望说,别往外看。可夏小满还是将车窗的帘布掀开一角。这一角,直通地狱,令他心口骤缩。
  他看见有个老翁匍匐在地,用指甲刮蹭石隙里的碎屑,脊梁凸起如峭壁。
  炊烟绝迹的屋檐下,蜷着无数饥民,都在无意识地啃指甲。一双双眼睛如同干涸的井,看见拉车的瘦马,才泛起一丝光。有两个人,在喝什么肉汤,碗里飘着黄澄澄的油脂。
  车轮滚滚,兆安城繁华落尽,地狱图景徐徐展开。
  夏小满呕吐起来。尹北望面无表情,目不斜视,轻抚他的背。
  凛风湿冷,尹北望下了车匆匆而行,大步登上南城墙。在盾阵的掩护下,急切地从垛口巴望,不禁一阵狂喜。
  妹妹身骑黑马,独立一片狼藉的护城河岸,扬着那张神似自己的脸。远处,敌营连绵,炊烟弥漫。
  她穿着四年前离家时的那件衣裳,云锦大袖流淌着熔金般的华彩,牡丹绽于肩头,鸾鸟逐月而飞。发髻高挽,凤冠衔着明珠流苏,缀在眉间。
  风华绝代,天地失色。
  “月芙,月芙!”尹北望推开周围的盾牌,大笑起来,孩子般朝妹妹挥手,“你别动,朕派人出城救你!”
  “皇兄,归顺吧!”妹妹一开口,就封死了他的笑,“我很好,这几年我在大昌为官,也成了家。你打开城门,走出来,我把这些经历细细说予你!”
  尹北望死盯着妹妹,浑身发抖,指甲抠进掌心。
  “你是坚强的人,我了解你,也知道你的部署。只要还能撑下去,就绝不会服输。我怕过早激起你的恨意,所以现在才露面。”妹妹策马徘徊,朗声高呼,“城里就要山穷水尽了,我知道你想治理好国家,绝不会坐视黎民受苦。至此,该做的抗争,已经做过了。未来应有的尊严,都会有。大齐气数已尽,归降吧——”
  尹北望终于猜到,北昌的造船技艺是从哪学的。妹妹从小就对这些感兴趣,还临摹过。
  他双眸赤红几欲滴血,嘶吼一声,夺过身旁士卒的长弓和箭袋。挽弓搭箭,毫不犹豫急射而出,正中黑马的胸口。
  坐骑吃痛受惊,尥了蹶子。尹月芙坠马,又立即起身,继续喊话:“皇兄,一切都来得及,别让局面无可挽回!”
  “那就让昌军退兵!”
  嗖,又是一箭,斜扎在尹月芙脚边。她惊愕于兄长的疯狂,喘着气朝后退了几步,含泪相望。
  第三箭袭来。她双手拖着沉重的华服,快步走远,途中不住回头。一阵悲愤欲绝的长啸,追在她身后。
  回到军营,尹月芙对等候多时的叶星辞和楚翊轻轻摇头,发饰叮铃作响。她掸去身上的尘土,说马受惊跑了,胸口还插着箭。
  “我看见,他朝你放箭了。”叶星辞平静道。
  七个月的时光,他又长个子了,愈发英武。这期间,他荡平了兆安以南的所有州府,断绝了外援的可能,兆安彻底沦为一座孤岛。
  “我一个人去劝降是对的。”尹月芙拔下珠钗,松了松紧绷的发髻,黯然叹息,“我哥好像疯了。我本想把娘子介绍给他,顺便坦诚相见。还好没带在身边,否则肯定被他一箭射死了。”
  叶星辞和楚翊对视一眼,各自沉思。
  “这衣裳和首饰,保管得真好。”尹月芙摊开手臂打量自己,“还和新的一样。”
  “嗯,毕竟我自己偶尔也得用一用。”叶星辞淡淡一笑,“你身上这件,我似乎穿过两回。”
  楚翊来了兴趣,细看刺绣花纹,点头道:“嗯,穿过,晃得我直迷糊。”
  “这是皇兄送我的。”尹月芙眼眶泛红,“本指望能勾起些温情的回忆,谁知连话都没说几句。”
  话音刚落,只听传令兵喊了声“主帅军帐不能乱闯”,紧接着一道窈窕的身影扑进厚重的挡风帘。那扭曲的面孔,仿佛揉皱的纸。
  “娘子……”尹月芙像被无形的脚踹了一下,蓦地从椅子弹了起来,张皇失措。
  “我听见你说的话了。”那妇人捂着心口,不可思议道,“相公,你、你是齐国的皇子?”
  尹月芙扯了扯嘴角,终于从牙缝挤出真相,声音娇柔:“我是公主来着,呵呵。”
  那妇人怔怔的,一步步挪向华服旖旎、倾国倾城的“丈夫”,周身腾起杀气。叶星辞和楚翊微微后仰,避其锋芒,紧张地交换眼色。
  楚翊甚至屏住了呼吸。
  “大骗子!”
  啪,一个大耳光,糊在了公主脸上,几乎把她抽得原地转圈。之后,那妇人嘤咛一声,哭着跑开了。
  “娘子,我还是我啊!做姐妹就好了嘛,我有好多漂亮衣服存在叶将军那,我们一起穿——”公主一手提裙裾,一手擦鼻血,追了出去。
  “我就知道,他不是正经人!”那妇人对叶星辞颇有怨言。
  “我是说,和你一起穿!”
  二人的吵闹消散在风里。
  一片沉寂过后,叶星辞用选材的眼光感叹:“公主的夫人手劲不小。假如,她是我这样的身高和臂展,玉川公主就变陀螺公主了。”
  他看向楚翊,只见对方咬着嘴唇,表情复杂,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
  “我知道不该笑,可是……刚才那场面……”楚翊用手指压了压嘴角,语不成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公主这回有得忙了。”叶星辞走出军帐,对传令兵道:“将我父兄都请来,有要事相商。”
  父亲、二哥和四哥先后赶到。
  叶星辞将尹北望坚决拒降一事说明,父兄并不惊讶。对此,每个人都有预判。
  叶星辞没废话,取出一张满是褶皱的字条,“昨夜,一名已在城里潜伏一年的我方眼线,通过弹弓传递消息,说城里已停发口粮。”
  楚翊环顾几人,凝重地叹道:“目前人伦尚未崩坏,若不能尽快破城,最骇人的事就要发生了。”
  不必多言,谁都清楚,兆安已濒临深渊炼狱的边缘。叶四一拳砸在圈椅的扶手,又用仅剩的右手捂住额头,许久不语。
  “是得尽快。”叶二侧身对父亲嘀咕,“咱家的府邸,不一定叫饥民祸害成什么样了。”
  叶霖蹙眉瞪他一眼,看向叶星辞:“近几月,王爷回了顺都,你率军南攻。我们能用的攻城招数,都用了。”
  叶星辞翻看近期的战报和战损情况,目光在帅案游移,拿起一张空白信笺,若有所思。
  “堆土山,挖地道,凿城墙。”四哥细数已经采用的攻城手段,“兆安城墙外壁是岩石,填了无数人命,只凿出个小坑。夏、秋借洪峰引水灌,乘风纵火,动摇军心,都不顶用。十二道外城门,都是尹北望最忠心狂热的拥趸在坚守,针扎不进、水泼不进。相对的每个瓮城里,都有四道券门,全有千斤闸。”
  “大家都不惜余力,辛苦了。”说着,叶星辞竟翻出一把剪子,又将手里的信笺叠了叠,仔细裁剪。
  “皇上重气节,可也不必如此固执。”二哥无奈道,“有公主殿下在,他会体面的。”
  “这不叫气节,这叫癫狂。”四哥冷冷地反驳,“真有气节,就放了全城百姓,自己找个地方死去。”
  “不然,想办法联系齐帝的叔叔顺王,就是有眼疾的那位。”楚翊给出可行的方案,“我在和小五成亲时见过他,是个忠厚之人。或者,联系小五的姑姑,让她劝一劝。记得你们说过,叶太妃和齐帝关系亲近。”
  “是要联络一个人。”叶星辞干脆地下了决定,“不是顺王和我小姑,而是夏公公。”
  “夏总管吗?”二哥不以为意地笑了,“嗐,他怎会劝降呢,他们是唇亡齿寒的关系。何况,他的名声可不好,身上一堆烂账。”
  叶星辞手里仍在剪纸,坚持己见:“他身上有一种罕见的气概。他能放我一条生路,就能放全城百姓一条生路。”
  “试试吧。”楚翊率先赞同,“我相信小五的判断。也许,此人真能力挽狂澜。只是,很难传话。他在宫里,我们的人进不去。”
  “我有办法。”叶星辞放下剪子,展开叠起的信笺。经过裁剪,竟变作精巧的窗花。
  他又拿起案头的一册书,随意翻开一页,“这是兆安围城前,新出的一部杂剧,风靡全城。只有这一个版本,宫里一定也有。我们剪出一些与书页一般大、特定图案的窗花,用来暗示其中某一章节。然后,将窗花射到城里去。守军以为城内外在密谋什么,会呈到宫中。小满拿到窗花,与指定的书页重叠。镂空的部分,就是我想对他说的话。”
  说着,他将随手剪的窗花,和书页重叠。
  第412章 愿君心系苍生重
  “未免太迂回。”楚翊觉得,像自己这么爱绕弯的人都想不到这些,“谁能想到,把窗花叠在书上呢?”
  “夏小满能想到。”叶星辞口吻笃定,又歉然一笑,“我说实话,你别生气。从前,我用过类似的方法,给他写信讲述近况。在一张纸戳眼,另一张纸写字,叠一起才能看见重要的信息。”
  楚翊愣了一下,无所谓地摊摊手:“我不生气。我的王妃这么聪明,我开心。”
  “就这么定了。”叶星辞抖了抖手里的书,“我翻翻书,选择合适的内容,然后设计窗花。事不宜迟,今晚就行动。”
  父亲看着他,慈蔼地夸他心灵手巧,像自己年轻的时候。
  “小五还会绣花呢,看!”楚翊掏出自己的宝贝手帕,招摇起来。
  叶星辞有点不好意思,笑着叫他收好。父亲却说,武将多一些细致的爱好挺好,能修心,怪不得小五总打胜仗呢。还让二哥和四哥也学绣花。
  对于这些从前极度渴望的赞美,叶星辞只是淡淡一笑。
  楚翊十分爱惜地叠起手帕,纳入袖中,前瞻道:“军中要做好准备,入城之后,立即赈济饥民。奸淫掳掠者,就地正法,大家都管好手下的人。”
  夜色阑珊,数支利箭呼啸破空,坠入城内。
  拾到箭的守军立即发现猫腻,拆下卷在箭杆的密信。不,是红色的方形窗花。
  报上司研判,认定敌军与城内叛徒勾结,图谋里应外合,这是传递某种消息呢!逐层上报,最终,窗花呈到御案。
  夏小满还没睡。
  他提起窗花,烛光穿透镂空,在白皙的面颊投下莫测的阴影。那双灿灿的大眼睛先是困惑,接着微微一转。
  “看出什么了?”尹北望也没睡,正斜倚软榻,握着妹妹的梳子出神。
  “没什么,这是挑衅呢。”夏小满笑了笑,放下窗花,“眼看腊月了,所以才射来窗花,嘲讽城里的人过不好年。”
  “里面,也许藏着某些信息。”
  “睡吧,明天再琢磨。”夏小满服侍男人睡下,掖好被角。可是,对方刚合起双眼,他又忍不住问:“清早公主说的那些话,陛下作何感想?”
  “感想?”尹北望倏然睁眼,眸光阴郁湿冷,如墙角的苔藓,“她再来,朕就射死她。”
  “难道,陛下不想和她面对面地聊聊,听她讲讲这几年的经历?”夏小满坐在床边,柔声细语,“没听她说吗,她成家了,你有妹夫了。你不好奇,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明天,你们再谈谈吧。”
  他试图唤起男人心底的温柔,接受公主的劝降。没时间了,真的没有了。每拖一天,城里就多出无数饿殍。
  然而,男人的目光没有一丝动摇。
  “你说过,一旦你殉国,就请太上皇重新执政。”夏小满小心翼翼,用哄孩子般的语气说道,“你应该能猜到吧,太上皇那样的性子,一盏茶的工夫就会乞降。那么,你现在的坚守,就没有意义了。”
  “有意义。”尹北望吐出的字,像一根根冰棱,“朕要他们两个和朕一样,留下千古骂名。”
  夏小满浑身的皮肤骤然绷紧,连头发丝都在发冷。
  “他们不是仁义君子么,不是讲忠恕之道么。”尹北望深吸一口气,嘴角扯起狞笑,“围城,围死一城的人,攻守双方都有责任。就让他们,一辈子都背着这个包袱,不得安生。”
  夏小满浑身一震,从床边跌了下去,眼中溢满泪水。这男人真的疯了。
  尹北望淡淡瞟他一眼,翻个身背朝着他。
  许久,夏小满才爬起来。他听了听男人沉稳的呼吸,缓步后退,又去看那张窗花。他万分确定,这是叶小将军在向自己传话。
  不过,对应的信函在哪?还是说,该参照什么书籍?
  他仔细看了看,窗花以牡丹为主,角落有一弯月牙。他回忆着,什么书名中带“月”,轻易便想到那部风靡全城的杂剧,《逐月记》。
  他立即出门,吩咐人找一本过来,宫里肯定有。半晌,书到手了。他数了数窗花上牡丹的花瓣数,将书翻到第六页,用窗花叠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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