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离开了大理寺,陈自寒脸上阴沉了几分,恰如今日的天色,阴天多雾又下着雪,徐钟隐替他撑着伞,漫步在这街道中。
  百姓纷纷地从他身前迎来,又从他身后走过。
  他不仅感叹,自己再神机妙算,也无法追赶上韩子安的一刻脚步。
  “重光,去查查这韩子安近日的行程。”陈自寒道,路过了东厂的牌坊,他只是看了一眼,脚步便定在了不远处。
  *
  “烦请拿点乌骨木青给韩大人。”
  “韩大人怎么了?”
  “今日要远程,需要一些。”
  “这乌骨木青可不是避风寒的药引。”
  “无妨,韩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切莫多话。”
  *
  一小官取来药引后,就在不远处看到了陈自寒一袭青衣俯身立在了雪中,小官心下领会了些时辰,便走到了两人身前。
  “你可是东厂之人?”陈自寒一下又一下拍着掌心,蹙着眉头。
  小官先是就二位问好了一番,而后淡淡道:“惊阙大人若是认为我是东厂之人,那我便是。若是不认为我是东厂之人,那我便不是。”
  陈自寒将注意力转移到小官手中的乌骨木青中,问道:“这乌骨木青难寻,尤其是严寒的冬季更是难寻,何能寻到,又是给谁?”
  “......”对于昵称,小官踟蹰了一会儿,反倒说,“正人之姿,旁人无可奉告,无可知奇也。”
  “惊阙放弃吧。”徐钟隐却说陈自寒,“这小官嘴巴严实得紧,莫不是怕走风漏雨?”
  小官腾出一只手,从口袋里塞出一封信,递到了徐钟隐手中。
  徐钟隐:“这是?”
  小官拱拱手:“漠北一代来信,落款是‘陈’字。”
  陈自寒接过后,拆开信封。
  拆开信封,总共是两页纸,信上大体内容说是漠北陈家遇害,府主伤势患重,戚小姐葬身火海。现在漠北城空虚,没有领首,乱作一团,请尽快回来。
  “所以,这陈应阑到底有没有去漠北?”徐钟隐心中隐隐感到不测。
  “若是回了漠北,那昨晚杀死守卫的便不是他,张锦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概率为零。”陈自寒表面上冷静地分析,内心早已乱作一团,完全无法平息而论,“若是没回漠北,这张信上的自己和陈应阑如此之像,定是有人故意模仿——无论是从哪一个角度看,此事蹊跷,每个人都与这个事情息息相关。”
  他收起信件,命令徐钟隐:“爹娘的安危目前是重中之重,什么黄金万两、江山万丈都不足挂齿,立刻动身回漠北。”
  徐钟隐问:“那......陈应阑这件事情呢?”
  陈自寒答:“既然有人不想让我这么快地查清真相,那我就随着他划下的波澜继续飘流。爹娘此事定是和这人穷极不舍,处理好漠北,或许一切都会明了。”
  第26章
  韩衙内的轿子格外奢侈豪华, 框架是用金丝楠木做的,棚顶是香樟木搭建的, 外面包裹着皮革,就连帘幕都是丝绸和羊绒制成的。
  轿子内摆放着一张大桌子,左右顶边掏空,摆放着器皿金玉、兵书史记,外加一些巷子里流传的话本子。
  “哇。”坐在轿子柔软的垫子上,陈应阑不由得感叹一声,“这儿轿子可比甘州营的豪华多了!”
  韩轲从存中手中接过一把用布履包裹住的长刀, 小心翼翼地放入轿子的一角,而后存中便把无名小厮带上了轿子内。韩轲冷冷地看了一眼那无名小厮, 只是让他蹲在地上, 别占着片大的空间。
  “以后让你享福的事情可多了去了。”韩轲用刀鞘碰了碰陈应阑的肩膀, 微微一笑,“只要你想要的,本官拼命都会给你。”
  陈应阑听完,额角流下一滴冷汗, 看了韩轲一眼,又有些难为情地转过头。
  “我想要的, 你若是拼命拿,你会死掉。”陈应阑答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韩轲翘起二郎腿, 大笑起来, “惊泽你放下万颗心好了, 本官早已在生死场上徘徊九十招了。”
  一旁的存中敲了敲车内的门, 韩轲不满地拉开门,从存中手中拿过药,一下子喝了下去, 而后将空杯子重新递给存中,提醒启程。
  陈应阑询问道:“这是药?”
  车内充斥着乌骨木青浓浓的苦涩,这个味道又刺激感官,又狰狞五官,这才是最真才实干、真才实学的人间疾苦。
  “这么苦,”陈应阑从桌子上拿起茶杯,倒了一碗热茶,递到了韩轲唇边,关切地道,“你这药太苦了,居然一口干了,喝点水吧。”
  韩轲用指尖一下又一下轻点着自己的左额角到左脸颊,似乎在忍受着某些别样的疼痛,他皱起眉头,声音哽咽,但最终还是稳住了表情,露出正常的神色。
  “惊泽,你在关心我?”
  陈应阑:“......”
  温热的指尖搭上陈应阑的手腕,两个人互相对视着,距离格外的近,鼻尖残留着的呼吸都能扑朔在彼此的脸庞上。只听眼前人轻哼一声,指尖微微一动,内力作祟,将茶杯退还给陈应阑。
  “这病魔算是常年驻扎在我的体内,阴魂不散的。”韩轲深吸一口气,指尖又开始摩挲着左脸部分,“这乌骨木青制成的药汤,我也喝了很久了,解不了体内积攒的戾气,只能拖延戾气发作的时辰。”
  陈应阑依旧凝视着韩轲,这个神情倒是把韩轲看小了。
  他抬起手捏着陈应阑的脸,“噗嗤”一笑:“可别做这副表情给本官看。”
  正是因为韩轲曾预料自己的命数将尽,生前死后的事情都早已安排得面面俱到了。在这些年里,韩轲把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过。
  魏德贤曾请御医替韩轲看病,那御医把着自己的脉搏,一下又一下数着自己的心跳,脸色逐渐犹豫起来。御医老朽的面容又转向韩轲的左脸部分,凝视着那道若隐若现,渐渐银色,覆盖在皮肤表面的蛊纹,安慰性地摸了摸他的手。
  “命数不好,时运不济。”御医道,“暂时无药可治这道蛊纹,除非找到做蛊之人,或许才能有解答。”
  魏德贤有夸起自己的马匹来:“这个人是我从雨中捡来的,别看年纪轻轻,实际功名累累,果真是一表人才。大夫,这做蛊之人该如何才能找到?找到之后是不是这蛊纹就解除了?”
  御医挣了挣眉目,只是摇摇头:“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具体怎么做,还得看韩刑官如何抉择了。”
  韩轲问道:“大夫,我还剩多少年?”
  御医:“这个我也无可计量。但是我知道,在滇云,有一药叫‘乌骨木青’,可以推延这蛊深入骨髓的时间,有时间找驿站购进一批来,存放在东厂或是韩衙也算是有个保障。”
  无名小厮随着路程的颠簸,早已昏昏欲睡。他们走的是陆路,晏都离临安不算很远,两三天走陆路也就到了。因为大雪封天,走水路也是冰封冻河,更是得行六七天。
  “所以,自从我知晓我命不久矣的事实后,我便把我在北明的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过。”韩轲用扇骨一下又一下,随着轿子的颠簸,有节奏有规律地拍打着掌心,“也正因如此,本官匡扶北明之心才越发深切。我学着桓玄侯的样子,一步又一步踩着他的步伐,默默地像个影子一般,跟在侯爷的身后,只是因为当年的那一句,他对我怒斥‘韩天承你永远都坐不到本侯这等位置’。”
  他会心一笑,指尖斟酌着早已冷掉的茶水,一下又一下在桌子上写下了桓玄侯的名字——戚风明。
  笔法遒劲,笔锋刚力。
  “而现在,我想正是时候了。”韩轲冷静地道。
  陈应阑用指尖抹掉“戚风明”三个字,而后重新倒了一碗热茶,一干而尽。
  “你若是能坐稳督主之位,借东厂之名告发桓玄侯往日对你的种种,对你来说也算是继承了神机营弟兄们不二心愿。此事若是成真,我也将撕毁评于我的生平卷,重新振兴御史台,再次挥斥朝野。”陈应阑坏笑一声,“坦白地说,我跟着你的目的,不是因为你对我有多好,也不是因为你有钱能给我接济,而是我的肩膀上也背负着一些人命人情,我不是来报仇雪恨的,我只是来赎买人情世故的。而你,恰好是我能青云直上的介质。”
  “说得挺美。”韩轲调整了一下坐姿,半躺在垫子上,身长胳膊从架子上拿来一个话本子,又“刷拉”一声打开了折扇,一边摇着,一边看着。
  “但是跟本官想的还是差点儿意思——惊泽,你别说,这《情深不寿》倒是真的好看。”韩轲打了个响指,漫不经心地念着话本子上的内容。
  [陌上花人闲住处,小住京华。抬眼看红叶缱绻,飘散如数。庭花悠悠开遍,花香鸟语,美人心兮。 秦九乃是秦府大女,一日她正与庭院内采花扑蝶,瞧见石子落地,那临街正站着一书生。 只一眼,拈来红尘。]
  韩轲自己念着念着,居然睡着了。印刷着《情深不寿》的封面本子倒扣在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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