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火星点落在沈木衾的指尖,沈木衾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咬破自己的指尖,流下了一滩血液。他以血为墨,在青石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沈木衾”还有怀中人的名字“陈应阑”,并且献上了自己腰间的银剑。
“在下沈念闻,信神信佛信鬼神。碧落在上,黄泉在下,恳请佛祖以我命换其命,救活他......救活陈惊泽......救活陈应阑......”
他又重复了几遍。
最后,在泪眼朦胧中,他握紧银剑,横在了自己的脖颈,颤抖地站起身,背后是数以百计的刺客,身前是目光如炬的佛尊。
“我本桀骜红尘客,却有心上无情者。其人无色澄明,野渡春风。为心上来者,我甘愿败入风月。”
“今日我沈木衾所作所为,皆出自本心,甘之如饴。只求佛祖菩萨心善,救活这位无情者,若是如愿,此后千山夜雪,沈某必定不误不忘,以命相倾。”
为你,我甘作不夜侯。
“陈应阑其人,从不作阶下囚,也不作裙下臣。他应当坐于黄金台之上,广揽江山万丈,拥护银帛万两。”沈木衾的脖颈已经被银剑的锋芒切割出血,他道,“我这一生风霜累累,我之于命数,生逢暗室,暂无明灯,亦无明路,挫败颓废,好坏参半,喜忧叠加。”
“我的世界没有春花夏果,它似乎如一只夭折的兽,脆弱如破碎的纸鸢漂泊不定。在秋风裂雪中,极寒的温度使我麻痹,我双脚停驻于冰湖之上,看到的不是晓风残月,而是野火燎原。”沈木衾笑了,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刺客,眼光含泪,回顾他的半生,跌宕起伏。
本是江州巡抚,之后沈侯府被屠、妻儿被杀,临安十四州节度使集体叛乱,漂泊红尘白雪做起了打更人,再后来于陈应阑重逢,不过几日相处,却早已划下了生离死别之线。
惊泽其人,来时谢风霜,去时留雨雪。
念闻其人——
始,汹涌来袭。
终,绝尘而去。
第31章
临安不多时, 下起了茫茫细雨。冬日下雨却不下雪,雨丝凉薄, 滴落在韩轲的脸上。
他端坐在府邸窗前,看着屋外烟雨朦胧的湖光山色,手中的信纸被指尖蹂躏到皱起。信上说,昨日刺杀计划很是成功,漠北陈府满门被灭,漠北都护府兵力失卒,唯有陈应阑、陈自寒二人不知所踪。
这个结果和他预想的结果是大相径庭的。
韩轲凝视着信纸, 脑海里又回想起‘萧楮风’的一案,算来看看, 这么多年过去了, 也是该还给萧楮风其人一个清白的名号了。
世间者寻仇、报仇、杀仇——目的不过是为自己, 也为受害者还了一个念想而已。
也许“报仇雪恨”的事情将会持续十几年,几十年,甚至青丝变白发,了却半辈子或者一辈子才可能将宿仇置于死地, 但这也是幸运的情况。若是不幸运,就算是两大辈子, 可能都无法将仇恨杀之。
然而韩轲算是站在“幸运”和“不幸运”之间的人。他这三十多年,确实替以前的旧知还清了愿望念想, 但是自己的名声却也坠落高台。
他被封为继“魏德贤”之外, 东厂乃至整个朝廷中最坏的一个恶人, 见人者, 人见之,皆都得绕道走。
可是韩轲,本就是睚眦必报的人。
为了得到目的, 可以不则手段。
就连韩轲自己都无从想象,若是此计划一切顺利,待到自己杀掉魏德贤,登上“东厂督主”之高位的时候,自己会不会也变成第二个魏德贤。
一念差错便失之毫厘,一瞬容误就坠入谷底。
存中从门口踏雨归来,将雨具放置于门外,抖抖身上的雨水,便抬脚走了进来。
韩轲见状,抬起眼眸和存中对视了片刻,而后道:“信上之事你也看了,于我心中所想大差不差。”
“小的知道。”存中拱手道,“韩大人的意思在‘陈应阑’和‘陈自寒’两人择其一者,重现当年‘萧楮风’的经历,看着他们该如何抉择,方便查清背后之人。”
“啧”了一声,令存中刚要转身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存中看着韩轲站起身,慢慢地踱步到自己身前,抬起手摩挲着下颔。
“存中。”韩轲有些疲倦地笑了笑,眉眼舒展,眼里确实化不开的阴郁,“你倒是说着容易,但是这背后之人,很有可能一直存活在世间,以一个局外者的经历,看着局中人的一切。天地为棋盘,我们是他的棋子。”
存中表情垂下来,问道:“那五年前那次叛乱,那些节度使的动机还是没有查清吗?”
“若是能查清,恐怕北明就不会大厦将倾得这么快了。”韩轲苦涩地摇摇头,随后又抬起头来,目光又澄澈了些许,他说,“看来我需要去一趟九旋塔中。存中,备车。”
屋外的雨停了,阳光被云层盖住,天空暗潮涌动,湖面却波澜不惊。从屋顶瓦片上滴落了不少雨水,淤积在青石板上,一人正冒着雨匆匆赶来,韩轲举着伞,看着薛雀逐渐奔近的背影。
花满楼背着包裹跟在他们身边,进了车内,存中便驱使着马车遥遥启程。
“泉玉没跟你一起来吗?”韩轲翘起二郎腿,询问道。
“那日与你湖中亭一别后,泉玉便去临安府找陆少华知州,说是与其谈论政事去了。”
韩轲反问道:“陆成盈?”
薛雀点点头。
然而,得到灵均大人的认同后,韩轲的眉心却更加紧皱了。
早年前,曾在临安游历一番,结识了陆成盈,此人面对朝廷百官倒是笑脸相迎,然而却在绯红烛火的深夜,自己和陆成盈促膝长谈之时,背后说着朝廷百官的坏话。
陆成盈其人,城府颇深,心事藏匿,表面上云淡风轻,内地已经波涛诡谲。
只记得那晚,韩轲和陆成盈饮酒作乐后,韩轲被存中搀扶着回去,却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刻起,后背便开始发烫起来,是被人注视着的发烫。
当时,他眯起眼睛,微微往后看去,才发现陆成盈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完好无损、安然无恙地靠在门框处,那点神情——根本就不是喝醉的样子。
而后,韩轲便和陆成盈的联系就少得可怜。
这么多年过去,韩轲见过的人太多了,大多数的面容都已经模糊,就连“陆成盈”的面容,也开始遗忘。经年而过,居然再次被薛雀提起,还是北明皇子前去拜访陆成盈,这其中定然有不少猫腻。
“怎么了?”薛雀见韩轲神色不是很好,立刻凑上前,想握住韩轲的手,却被韩轲一掌拨开,“子安......你还好吧?”
额角又开始泛疼,蛊纹开始显现,为了不要让薛雀和花满楼发现,韩轲摘下帽子,将额前的刘海剥落下来,坠在左额角,支着手臂。
“花满楼,给我一口茶,要明前龙井。”韩轲伸长手臂,就看花满楼将茶壶里的茶水倒在了茶盏上,递到了韩轲手中。
喝下一口茶,韩轲咳嗽了几声,然而蛊纹的疼痛却还是没有减轻。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这些年来一直帮曾经的那些朋友报仇雪恨,什么神机营,什么朝野众生,还有——陈应阑。然而,他奔波这些年,却忘了自己蛊纹中蛊毒此事,这件事情还没有追查清楚。
只是依稀记得,当年在李从歌扔给自己炎龙刀的那一刻起,蛊毒便在自己身体里种下了。
可是炎龙刀上为何会带有蛊毒?
这些年来,自从十几年前桓玄侯中最后一次发作,便再也没有这么剧烈地疼痛过了,期间倒是有疼痛的感觉,但都是很轻微的。五年后,再与陈应阑重逢后,蛊纹开始疼了起来,而且是钻心剜骨的疼痛。
花满楼凑上前,关切地问道:“子安,你是额头撞到马车哪里了吗?”
韩轲转过头,摆摆手,道:“无妨,小事而已,不用太担心。”
“你别骗我。”薛雀抓住花满楼的衣袖,将她拉远些,而后将目光看向韩轲,“韩子安......你真的没事吗?还是需要休息一下?”
说完,韩轲便叫停了存中。存中将马车停在容陌街边,便去客栈找店小二要了碗热水,借着厨房歇息,用热水泡开乌骨木青,苦涩的味道溢出碗外。
“韩大人,你要的茶。”韩轲接过后,背对着花满楼和薛雀喝了进去。
苦涩的味道麻痹着自己的神经,他皱起眉头,仰起头将剩余的药汤一饮而尽,存中从一旁,从口袋里拿出一块蜜饯,韩轲拿过,就这苦涩的药味吃了进去。
“继续前行吧。”韩轲说完,一行人又开始前往九旋塔。
期间,薛雀鼻子灵,也是闻到了依偎在韩轲周身的淡淡草药味,想要开口,却觉得说出来怕使韩轲火上眉头,也闭上了嘴。
下半程,并不如来路热闹。
九旋塔乃是在西湖后山,也许是因为下过一场雨,水汽还未消散,整个后山云雾缭绕,宛若置身在人间仙境中。
上到最后一个台阶时,韩轲突然听到九旋塔塔前有人说话的声音,他立刻带着花满楼、薛雀和存中来到了一处较为茂密的灌木丛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