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韩轲:“......那个人——他就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如此夺我目。”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我愿用所剩无几之命数,换他万世高枕以无忧。”
  他微微地抬起手掌,掌中未干涸的血被雨水冲刷殆尽,所余留处,尘埃沾染不到。眯起双眼,他仿佛看到了口中所说的那个人,在五年前那个雨夜,和自己匆匆擦肩而过。
  “陈......应......阑......”韩轲支撑着最后的意识,继续写下了山盟海誓,“我愿用所剩无几之命数,换你万世高枕以无忧。”
  这时,花满楼这才意识到,韩轲在野心勃勃,权力交错的背后,也会面对一个人露出不该有的软肋,甚至将那个人放于自己心口处心尖的位置。
  *
  漠北陈府中,到处都是昨晚索命门刺客所留下的残骸。那面佛尊好似受到了什么保佑一般,这么大火熊熊燃烧,竟然只是掉落了斑驳的颜料而已,整个佛尊经历过烈火的炙烤,似乎更加的神威。
  天色暗沉,不见熹微。
  陈应阑茫茫然转醒,他曲起手臂,晃晃悠悠地坐起身,看到了一旁趴着的一个人。那个人身着夜行衣,脖颈处还有伤痕,浑身上下都是鲜血和疤结,唯独手下的一柄银剑,倒是使陈应阑惊醒一番。
  他将那个人翻转过来,面容朝上,拨开他杂乱无章的头发,看到了布满尘埃的面庞。可是,任凭尘埃再怎么沉重,却也无法阻止陈应阑看到那张离别多天的面孔。
  是沈木衾,是沈念闻,是他昔日旧友——
  可如今,却碧落黄泉,阴阳两隔。
  “念闻——醒醒——起床了!”陈应阑揉了揉他的胳膊,可无论陈应阑再怎么用力,都摇不醒他,因为他早已没了呼吸,心脏也不会再跳动,血液冰冷,浑身苍白泛青紫状,再也不会起床了。
  “念闻——”
  陈应阑大哭起来,双手支撑着身体,半跪在地上,抱起沈木衾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到佛尊前,他叩拜道:“爹娘说......陈府里这座佛像很灵,爹娘曾在您面前,祈祷漠北生灵安稳,所以近些年来,一直没有什么灾荒战乱。既然您这么灵,为何就不能救救他......救救他......求您了,佛祖,救救他......”
  这时,他却看到在沈木衾身下,有着一行血红的字。
  “生也北明,死也北明。”
  陈应阑依稀记得,不久前,他曾在甘州的驿站内,坐过一场大梦。
  *
  那日春光和煦,他正和沈木衾同船饮酒。
  陈应阑那时南下江州,与沈木衾相见。
  沈木衾问道:“惊泽,如果有一天你身处之地出现变故,连你都逃不开,你该如何?”
  那时,陈应阑年少轻狂,他从不管什么身前身后事,只是一仰头,一喝酒,一笑带过。乌篷船依旧向前行驶,穿过鹊桥桥洞,船夫问他们去哪里,他们都没个目的,想下船的时候就下船,按照船夫的费用结账走人。
  “哪怕什么!有我在,北明的江山不会完的。”陈应阑还得意地拍拍胸脯,十分自傲自信地道,“我不仅会是御史,我还能成为朝廷丞相,专门为帝王出谋划策,共同治理天下。我坐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到时候你要多少银子金子或者是珠宝,要多少有多少,我都会给你!”陈应阑说完,将酒壶中最后一口酒喝完,飒爽道。
  沈木衾捧腹大笑道:“你呀!你可真是太骄傲了,容易出事的!”
  陈应阑躺在乌篷船上,闭着眼睛,感受着乌蓬窗行驶在江州河道上那摇摇晃晃的感觉,感受到杨柳的叶片随风飘落,掉落在他的衣襟上,鼻梁上,嘴唇上,他一吹,杨柳叶片便又旋上了天。
  梦境不断紊乱变化,乌篷船行驶不是在江州河道上了,而是在有着惊涛骇浪拍打着的大江大河上。原本笑着的沈木衾表情狰狞,只见自己换上了黑色的影卫装束,青花剑穿过沈木衾的胸膛。
  沈木衾摇摇欲坠地挂在青花剑的剑身上,乌篷船又一抖动,沈木衾从剑身上滑落,滚落到大江大河的最深处。
  最后一刻,他还看着陈应阑笑了出来,对他唇语道:“生也北明,死也北明。”
  世事一场大梦,梦里几度秋凉。
  *
  人类最可悲的一点就是,明明知道事已至此,所做的一切皆都无济于事,却还是执拗无比,非得得到一个和内心所想,大相径庭的一种结果妄念。
  陈应阑最终悲伤离开佛堂,在陈府的断壁残垣之中,找到一处清净之地,简单地为沈木衾挖了个坟。
  其实,在看到沈木衾来到这里,身着夜行人他就知道了所有,沈木衾心怀着对于荆青云过往的不舍,重走荆青云这条路,投奔索命门。
  荆青云身为索命门的刺客,恰好索命门有一规矩,刺客身死后,绝不留坟,绝不留墓。
  可是沈木衾身上的伤口,也让陈应阑改变了解时臣曾说的这份念想。他身上这些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伤口,都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受到的凌迟,所以在最后一刻,他还是为了昔日感情,抛弃了索命门,只为护自己一刻安定。
  沈木衾值得一座坟墓,为他波澜壮阔的一生,划下一颗沉甸甸的句号。
  将沈木衾的尸体放进去后,将土堆起来,陈应阑由衷地拜了拜,便背负起沈木衾的银剑,对着坟墓作揖。
  “前路茫茫,风霜浩荡,我愿负银剑,行世间。携手念闻,匡扶北明江土。”
  说罢,他转过身,面对着初升的朝阳,晨曦初透,照耀着府邸的废墟。
  他这一路上,背负着人命太多,陈自寒不知所踪、生死未卜,戚鹤堂香消玉殒,陈从连身死殒命,沈木衾葬于府邸,死于佛堂......这些年,这些人,每一个人都曾陪伴在自己左右,给予自己最炽烈的照顾。
  他去了信坊,写了几封信,分别传给了陈自寒,韩轲,还有薛雀。
  可是信使听完,却满腹哀愁地看着面前的陈应阑,道:“府主大人或许可以,然韩督主和薛大使怕是不行。”
  陈应阑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连忙抓住了信使的手,颤抖地道:“什......什么?为何?”
  “不知大人知晓一二,前日临安九旋塔之下,韩子安杀了魏德贤成功上位东厂督主,然才高登不久,就被桓玄侯戚风明杀死......其实也不能说是杀死吧,只能说是晕倒了,他的手下替他在北明寻上等良医,在坊间都传疯了。”信使说完,再次看向陈应阑的双眼,似乎比方才更加恐怖了。
  “那、那薛大使呢?”陈应阑眼神躲闪,不想再听到更加令他垮掉的消息。
  “薛大使替韩督主挡刀,命丧于九旋塔之下。”信使道,“我看大人也是一位当官之人,昨晚漠北陈府和都护府遭遇刺客袭击,屠杀满门之事想必已经听到滚瓜烂熟的程度了吧?这陈府主不知生死,可小的还是希望府主平安无事——毕竟,偌大的漠北,若是没了统领,恐怕早晚会被厥缁铁骑踏成废墟。”
  听到陈自寒尚未有危险,陈应阑心跳这才平复了点儿。
  他又问:“皇子,周博云,就是周泉玉,他如何?”
  信使闻言抬眸,只是摆摆手,随后翻了个白眼,无奈道:“这皇家之事,又岂是小的能打听得来的?”
  陈应阑闻言,点点头,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将寄给陈自寒的信递给了信使,又默默地将寄给韩轲和薛雀的两封信收回自己背后的行囊里,转身离开,欲要抬脚出门,却被信使叫住。
  信使滴溜溜地小跑凑上前,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陈应阑,神秘兮兮地问道:“小的看大人背着两把不同的剑,一把是青花剑,乃是出自影卫之手;另一把看样子像是私人剑,剑光凌厉,剑锋流转,光彩夺目——敢问持剑者是何许人也?”
  “是一旧友的。”陈应阑从背后将银剑拔出来,握在手中掂量了方寸之久。
  信使又问:“那大人此番,可要是承旧友恩情,前去游历,看遍千山万水?”
  陈应阑没有说话,但是从心里回答了信使的话。
  “并非游历,只是事已至此,该去久违的宫城内,前去闯荡一番。”
  “众人志向皆所酬,唯独自己却还在踽踽独行,这是不应该的。”
  “前路茫茫,风霜浩荡,我愿负银剑,行世间。携手念闻,匡扶北明江土。”
  信使又道:“大人不说,小的也心知肚明几分。”他顿了顿,继续说,“只是天有卦象,不测风云,下一年恐怕是个不平年。若是有任何闪失,怕是会落得个‘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下场。”
  说完,陈应阑和信使分道扬镳,一个向东而行,一个向西而去。
  远处,重山嶂嶂,楼阙幢幢。
  众人妄想寻千山,可是这条山路,注定是条艰险阻塞的通天道。
  两个人的影子被朝阳拉扯千万里。
  可是千帆未了,人也应当放下生死,逆命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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