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那些江湖恩怨,朝堂纠葛,不过是过眼云烟。但早晚有些人,会付出应有的代价的。”萧楮风又小声问道,“趁六扇门的捕快还未到,你我还有些许谈话时间。你还记得一年前,也是上元佳节。你我二人一起吟诵的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吗?”
  闻言,韩轲点点头,说了一声:“好。”
  “在来一次吧。”萧楮风无声地长吁一口气,倒是心里舒坦了许多。
  萧楮风:“夫天地者,”
  韩轲:“万物之逆旅也。”
  萧楮风:“光阴者,”
  韩轲:“百代之过客也。”
  萧楮风:“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韩轲:“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在吟诵的时候,韩轲的眼前飞过无数光景。
  他和萧楮风初见于一个雪天。那日,不过是东厂奉命行事,替城南萧府换回了一些重要包裹。当韩轲叩响了城南萧府的门环后,一张肤色较为黝黑的脸浮现在韩轲眼前,他的瞳孔熠熠生辉,周身焕发着一种气质,和韩轲见到了所有人都无可比拟。
  它是一种有活力,焕发生机的气质。如同龙涎香一般,吸引着韩轲不断接近那个人。
  后来,才从存中口中得知,那个人名叫萧楮风,字启越,乃是北明禁军统领。
  而现在,韩轲也将会和萧楮风分离于这个雪夜里。
  就犹如他们初见一般,但是现在一人站着,一人跪着,中间隔着不过几方寸,却似乎隔着偌大的寰宇,谁也无法靠近,谁也无法相信。
  他告诉韩轲,他自己什么都没做错,萧氏被抄了家门,自己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现在六扇门、大理寺联络朝堂一齐追杀他,他说他沦为阶下囚,活不长久,是将死之人。
  可是,韩轲对此只是闭紧双目,倏然睁开,淡淡地道:“暗筹军款,私藏军士。本官相信你,你确实无夺权篡位之心,可是不代表六扇门、大理寺和朝廷了解你的心意。你身为禁军统领,这番举动严重威胁到了朝廷地位。再加上你们清河萧氏接受了来自张修明的贿赂,钱财份额已经远远大于京城份额了,又大兴旗鼓地肆意张扬,引起了不少地方耳目。那必然,朝廷不抓你,还要抓谁?是清河萧氏过于贪油,过于张扬,才导致如今的悲剧发生。”
  “可是——”萧楮风努力为自己辩解道,“张修明其人他觊觎皇位很久了,他才是最有野心的一个。”
  “然张丞相之心,尚未表现出来。”韩轲道,“一代文官,无论地位高低,就算其在贪图纸醉金迷的一隅繁华,也不及武将一人为害之其之大。你又是朝中禁军统领,在天子脚下行事——到底谁才是最大的隐患,你自己心里清楚。历数数代,自古以来,什么样的起义是最容易成功的?那自然是朝中禁军的起义。有权有钱有势,自在宮城内,天子脚下,夺权多容易。然一成功,即刻不用破头血流,便能改天换地,这等荣华富贵夺来轻而易举,岂不快哉?”
  萧楮风:“......”
  不远处响起了零碎的脚步声,又看见一来往的人影。韩轲拍了拍萧楮风的肩膀,命令他直起身。韩轲蹲下来,平视着萧楮风,目光变得柔和起来,轻轻地捋了捋萧楮风凌乱的,沾有些许冰霜的发丝。
  韩轲看着渐渐逼近的人影,他又转过身,对着萧楮风道:“启越。”
  萧楮风愣愣地“哼”了一声。
  韩轲笑了:“还是原来的老样子。”
  他接着道,似是此事的感叹,又似是对萧楮风,更似是对着自己,扪心自问着一般,他喃喃自语:“你要知道,这世间万物都有两面性。所谓的权衡利弊,都是先窥探是非再明察黑白的。因为历史就是一次对弈。赢者得利,即为是;输者失利,即为非。古之今来,惟成王败寇者,窥谷忘反。”
  韩轲对着踏风冒雪而来的六扇门捕快微微颔首,而后将萧楮风扶了起来。
  “该上路了。”他提醒道。
  大雪又不知不觉间从天穹落了下来,映照着这个人间斑斑点点,不久后便雪白一片。
  城南大道还是那条城南大道,只不过搬空了一座大户人家。
  第41章
  天日寒冷, 风凉刺骨。
  白雪一下便下个不停,雪花从天上飘落, 掩盖了方士的尸骨和残留的血迹,仿佛这里不曾发生过什么一样。此时已经很晚了,街上的人也少了些许。
  萧楮风在跟着六扇门捕快前去门衙内的时候,特意回过头看了一眼韩轲。恰好的是,韩轲也在看着萧楮风。彼时两人相顾无言,而韩轲最终还是卸下全部纠葛,对着萧楮风爱怜地笑了笑。
  他自然也看到, 但是萧楮风于风雪中点点头,继而转身继续跟着六扇门捕快远远离去, 直到身影消失在城南大道的尽头。
  韩轲俯身立于雪中, 任凭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自己的发丝之上。
  直到存中慢慢地走过来, 轻轻地为自己披上了一件外衣,提醒道:“大人,也该走了。雪天凉,注意防寒保暖。”
  “突然不想回东厂了。”韩轲哆嗦了一下身子, 双手不觉地攀上了自己的臂膀,将自己环抱住, 似乎这个姿势能给予自己一些温暖一样。
  存中闻言,眼眸眨了眨, 小心翼翼地询问:“大人......为何?是因为——”
  是因为萧楮风这个事件吗?但这句话, 存中终究没有说出口。毕竟跟了自家小主这么多年, 韩轲的脾性总是有些阴晴不定, 他也是最能拿捏自然的一位部下。对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心里再三有数。
  韩轲摇摇头, 向前走了几步:“六扇门和大理寺需要做的事情,东厂就不必插手参和了。先不回东厂,去宫中看看张丞相的伤势如何。”
  “不是有太医吗?”存中再一次补充道,“今日上元佳节,大人还是休息休息也好。”
  “不。”韩轲回首,冲着存中裂开唇角,一抹坏笑浮现在脸庞上,眼睛中闪烁着戏谑的微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日之事,若是以东厂督主魏德贤之名上报给晏平帝,那必然一举两得。此后,便再也没有人敢阻挡本官的通天大路了。”
  *
  六扇门捕快之首将脚步放慢,身后的捕快们没有等待,又逐步上前。捕快之首逐渐和萧楮风平行。萧楮风看了一眼他腰间挂着的令牌,才发现这个人名叫——纪玄文。
  纪玄文身着六扇门独有的暗夜轻甲,腰间握着一柄长剑。他面色凛冽,犹如寒冬飘雪,也像今夜的天色。长靴踏雪,发出轻微地“哒哒”声。纪玄文瞥了一眼萧楮风,从未拿过正眼看着他。
  六扇门是北明设置的一个监察机构,隶属于御史台下,和丞相下的大理寺相互制衡又相互合作。大理寺从不和江湖□□打交道,只和朝中官员打交道。六扇门则相反,它直接面向于江湖□□,真正地和那些鬼魅刺客相杀,同样也审理一些朝中大案。
  但是在乾德帝登基之时,曾也发生过六扇门捕快首领着刺客暗夜潜入宫中去刺杀皇帝的事情,虽然被太尉和禁军一刀斩首、一剑封喉,但事关重大,乾德帝也有些许耳闻,一气之下罢了六扇门。从此六扇门和大理寺合并,归属于大理寺之座下。
  至此,北明再无六扇门。只是在大理寺下设置了一道叫“龙麒司”的机构,继承了六扇门的衣钵,面向江湖□□,但是势力已经微乎其微。
  “刚才不是挺委屈的,”纪玄文不明觉厉地讽刺道,“怎么现在不哭了?还想乖乖地跟在我们后面走着。”
  萧楮风微蹙起眉,思索了一会儿,道:“觉得有点厌倦了。”
  纪玄文疑问地“哦”了一声,似是疑问,又似是陈述。
  当然,不管纪玄文的语气如何,萧楮风只当他是疑问,便解释着:“因为去完六扇门,又要去大理寺,行程很累,最后还要定罪下诏狱。”
  “此案暂时不用大理寺插手,独有六扇门就够了。”纪玄文冷漠地斜眼瞅了一眼萧楮风,内心倒是翻起了一些五味杂陈的感觉,“萧启越。”
  他叫着萧楮风的名字。这一下,令萧楮风从悲伤地四下游移中回过神来,他怔了怔双眼,道:“何事?”
  纪玄文闻言只是抬唇笑了笑,有些不屑:“听闻你是朝中禁军统领?你倒是大胆,敢犯如此恶劣之罪——其实倒也正常。朝廷上下,每个人都想不受人指使束缚,以鲜血为代价,搭一座血桥铁索,攀登高位。毕竟,‘成为天子’可是一块烫手山芋,每个人心向往之,皆是常态。可一旦表现出来,就会和你一样,招来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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