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等戚风明从马上跳下来,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到了周博云面前,语气不屑,面露不善:“我原以为这么晚谁敢在宫中闹事,想到了很多个人,却没有想到是你啊,周泉玉。”
  戚风明叹了口气,继续道:“是我以前把你想得太好了。擅自偷生平卷,擅自贿赂索命门,擅自‘搁浅’朝中禁军,这不是下一任君主的作风——乾德帝可不希望你这样,而且若是没有五年前那起叛乱,你以为你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很久吗?”
  周博云愣了。
  自从周博云出生的时候,自己的娘并非是乾德帝的宠妃,反倒是相貌平平的女子。当时母亲入宫时年纪轻轻,被乾德帝骗得团团转,最终怀上了自己。无奈的是母亲并未选择打掉,反倒生出来了,取名“周博云”。因为太过年轻,母亲身体日益渐差,很快便病逝了。
  然而,乾德帝知道了周博云的存在,在母亲死后并没有让孩子也去死,只是找人照顾。然而,乾德帝的视线从未落在周博云的身上片刻。自幼读过诸多书籍,自以为能通过学识文采博取乾德帝的目光,却败在了血统之中。
  他一步又一步设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局,将他的三位兄长杀掉,步步为营,眼看着要走到皇位之路了。却因一夜临安十四州节度使集体叛乱,导致他沦落火场,差点去死。要不是母后宫春槐及时发现了自己,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可是,他原以为这件事情过后,他就能以正式的身份成为一代君主,然而母后宫春槐却迟迟不让位。他又开始步步为营,但却无济于事。朝中的官员皆都是新任官员,每一个官员都把自己的话当成玩笑——包括韩轲也是。
  后来,他跟着薛雀、韩轲和陈应阑去了临安,却遇到了临安府知州陆成盈,周博云将自己的过往告诉陆成盈,陆成盈给了自己一个方法。要想称王称霸,要想成为一代君主,帮助北明改天换地,那就要除掉母后宫春槐还有韩轲所在的东厂。
  所以,天顺十五年十二月,自己与薛雀、韩轲和陈应阑的约定,也在自己的手中做了废。
  戚风明看到周博云,视线渐渐模糊,思绪渐渐飘远,他又想起在十几年前也有今夜这样的瓢泼大雨,面前跪的人是韩轲,那是他还叫韩天承,还没有成为东厂的一员,更别说是东厂督主。
  “泉玉。”戚风明淡淡地开口,“你知道世间万物都有所谓的兰因絮果吗?”
  “虽然这是佛家思想,但却与理学结合了。”戚风明道,“我曾和韩轲在临安九旋塔大战过一场,那会儿前东厂督主魏德贤也在。你知道韩轲当着我的面亲手杀了魏德贤吗?正是因为韩轲杀了魏德贤,埋下了因,继而他也在昼时得到了属于自己的恶果。而你也是,若是你不打算囚禁母后宫春槐,让她自然老去,你再多等几年,等重振势力,名正言顺地成为君主,或许今天你就不会死在我的刀下了。”
  周博云握住佩刀,心跳逐渐微弱,意识越来越模糊。
  而戚风明却将佩剑从自己的体内抽出来,眼睁睁地看到周博云倒下,又是冷漠地说:“所以,周博云告诉我,你所做的这些,是为了报复乾德帝的余孽,为自己早逝的母亲复仇,而最后却将自己搭进去了——这么做,你可后悔?”
  周博云躺在地上,任凭冰冷的雨水浇打自己逐渐冰凉僵硬的躯体。
  他喃喃道:“我、周博云,永不后悔。”
  第54章
  雨水纷纷, 窸窸窣窣。
  看着周博云早已冷掉的尸体,戚风明冷哼一声, 又淡漠地踢了一脚。身后的侯府官兵默默地跟在戚风明身后,谁也不敢说话。
  路过郎谦谨身前,戚风明更是气愤至极,他顿住脚步,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郎谦谨,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郎谦谨从未想过桓玄侯会在今夜大驾光临,他看着倒在眼前的重重尸体——有东厂厂卫的, 也有索命门刺客的,同样也有朝中禁军的。他不敢对视戚风明, 同样戚风明打量完郎谦谨, 便蹲下身抬手探了探千朔和闻燕声的鼻息。
  平稳, 没有任何生机。
  那一刻,戚风明的神色没来由的阴蛰起来。他在风雨中站起身,虽然年岁已高,可气势不减, 他一用力就揪住了郎谦谨的衣领,对他咬牙切齿地道:“这世间便宜货本就不多, 而这便宜全让你占了!”
  郎谦谨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有些惊慌地凝视着戚风明, 而自己也在风雨中喘着粗气。
  “侯爷......侯爷......我知错了。”郎谦谨最终只是吐出这几个字, 默默地低下头, 不敢再看戚风明。
  而后, 戚风明闻言也放开了郎谦谨,他犹如一根蓬草,摇晃地在雨中来回踱步, 佩剑在雨中来回甩动。几次,戚风明想抬手劈砍郎谦谨,却在佩剑送出的那一刹那瞬间后悔。
  而郎谦谨看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桓玄侯居然有朝一日,在这个平常的雨夜之中,眼角淌下了无数滴泪水,和从天而降的雨水渐渐融为一体。郎谦谨抹了一把脸,将脸上的雨水抹去,而自己只是低头看着千朔和闻燕声的尸体,沉默地发愣。
  “北明......没了东厂......没了索命门......没了皇嗣......没了母后......就等于没有了君主,敢问整个天下,北明如今还剩下什么?还留下什么?以后的北明又该何去何从?”戚风明说完,便将佩剑杵在地上,他跪下身,身体支撑着佩剑,将眼泪交给雨水。
  郎谦谨想到那时不久,周博云找到他的时候,他曾说,若是将韩衙和东厂付之一炬,自己成功登基,将会给他如获至宝般的好处——金钱、美酒、器皿......只要郎谦谨想要的,他无一不满足。
  然而,现在,东厂覆灭,韩衙覆灭,一切似乎就像是周博云口中所说的那样,万事皆空了。可是那些如获至宝般的好处——金钱、美酒、器皿......自己心中所想,皆都成为了镜花水月,一触即破。
  他举起掌心,靠在朱墙一旁,仰头看着满天的雨水。月亮不知何时早已偷偷藏匿在云层之后,云层黑压压一片,越积越厚,宫中一人没有,身后的韩衙中的火焰也被雨水浇灭,东厂厂卫的尸体连同刺客的、禁军的尸体堆叠在一起。再往前看,是在雨中孑然的桓玄侯,侯府的官兵也握着长枪冷刀,低下头去。
  韩轲用死换来了东南之地广信城的安宁。郎谦谨想到这里,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韩轲这个人从未给自己留下过什么活路。
  他单刀只身奔赴虎穴,独自面对梧塘众人,那他就是做好了死在那里的准备,而韩轲也真正的做到了。而后,他将千朔留下,将诸多东厂厂卫留下,只是窥探到了周博云的计谋。其实很多事情,韩轲早就知道了,但他不说,只是用行动去证明。
  证明自己才是最有资格成为东厂督主的人。
  而也只有韩轲能有这般“单刀赴会”的勇气,去用自己所剩无几的命数单挑梧塘所有人。
  “侯爷。”想到这里,郎谦谨开口道,“其实韩督主早就料到了之后会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只是他嘴巴严,不说,我们便不得而知。”
  桓玄侯戚风明将目光转向郎谦谨,道:“本侯和他敌对十多年,你以为本侯不知韩轲其人是何许人也吗?不是的。我虽然和韩轲水火不容,可是我从未想害东厂分毫。从北明建立之初,东厂就一直存在。任何事物的存在自然有它存在的道理,如果在其成熟之时破坏它,将会让整个世道的秩序混乱。”
  郎谦谨喃喃道:“可是皇子他说,他永不后悔。”
  然而,戚风明却反问道:“你后悔吗?”
  “我不知道。”
  郎谦谨复杂地看了一眼戚风明,却看到了戚风明那饱经风霜的脸。
  那张脸早已不再年轻,甚至布满皱纹,两鬓斑白。而戚风明就这样站在雨中,斑点和皱纹被雨水洗刷到透亮彻底,让人不忍移目。平常郎谦谨和桓玄侯打的交道并不多,有时候顶多是在上朝之时看一眼,却从未像现在这般入心。
  良久,郎谦谨又一次重复道:“我不知道。”
  “好。”闻言,戚风明点点头,他的目光深沉,一双眼早已看破了红尘岁月许久了,然而此刻他却觉得浑身无力,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绝望,“北明本来就像是一只摇摇欲坠的扁舟。这只扁舟游走在风口浪尖,时而推翻,时而摇摆,却从未倾覆。只是因为东厂和中央在支撑着这只岌岌可危的扁舟。然而现在,这只扁舟上的两位舵手已经被滔天巨浪吞噬,扁舟上的人们可再也找不到方向了。”
  “北明......已经没有可以统领的人了。”戚风明的声音终究和这满城风雨融合,破碎却又清晰。
  那一刻,郎谦谨心停跳了几拍。方才戚风明问自己可有后悔,他说他不知道。当戚风明说完“北明......已经没有可以统领的人了。”这句话时,他已经开始后悔了,可是晚了,追悔莫及了。
  “侯爷......我后悔了。”郎谦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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