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萧烬安专心找机会投喂,并不招待。夹起牛肉放进白照影面前的餐碟。
他自是知晓白照影看不见了,觉得给白照影放盘子里犹不够,挪了挪放在调羹,指甲盖大小的牛肉粒。牛肉这东西,最适合病人食用恢复元气。
白照影喝粥时抿到了,咀嚼几下。还当是有外人在,他处于营业状态,萧烬安在演给崔执简。他疲惫地又舀了几口海参羹。
……却在每一口温热的羹品里,都尝到了咸香的牛肉味。
白照影鼻梁酸了一瞬。
前世只有爸爸妈妈这样精细呵护过自己,在他失明以后,临终之前。
白照影不免觉得萧烬安戏演得足,又莫名觉得很心酸。埋头继续吃。
下一口调羹里牛肉粒,改成了掰碎的银丝卷,有些葱香味,很绵软。
白照影强撑着眼泪不会掉下来。
这时表哥开门见山地道:“王府昨晚逮捕嫌犯,阵仗闹得颇大,世子虽说在朝上立了功,崔某却对舍弟的安危很挂怀。”
白照影勺子略微在嘴边停顿。他不吃了,茫然地看两人,看不见,眨了眨眼,眼睫轻颤。
萧烬安语气冰冷,说话无甚顾忌,并且向来如此:“你僭越了,特地来我家管我的家事。”
这两人一见面就掐……不,是萧烬安跟谁都掐。无论把谁放在萧烬安旁边,立马都得发展成锋芒相对的场面。
在萧烬安旁边经历得多了,白照影早已习惯。
他安静地感受局势的变化。却被人碰了碰指节,萧烬安催他吃东西。
白照影艰难地为了营业再吃一口。味蕾惊喜,调羹里不是粥,是鲜花饼,只有馅儿。
他不知道饼皮哪里去了。
白照影哭酸了的口腔里,终于感到些甜。
耳边表哥的嗓音依然平稳,并不被萧烬安所激怒。
表哥的涵养总是很好,但这席话说出来,用词让人听出了悲酸:
“舍弟年幼丧母。不为庶母所喜,又被姑丈厌弃,姑母临终时,再三托付我照顾好表弟。”
“曾经立下婚约,是姑母为表弟后半生谋下出路。表弟另嫁他人,婚约虽然作废,但我的承诺不会收回。”
“我也曾经答应过表弟,”崔执简道,“若他在王府受到苛待,纵使世子不悦,我会挽救他脱离苦海。世子也许不知道此事,但这句话,如今也是作数的。”
崔执简把话摊开到明处,没有因为婚约的事忸怩,便更见心地光明,又让人挑不出错误。
只是他说了许多,茶室里更为静寂。
白照影机械般又填塞了一口食物,是油菜嫩芯。菜芯咀嚼后吞下去。菜很嫩,几乎吃不到油菜的纤维,像含着包水。
可怜白照影眼睛不灵,脑袋也哭得缺氧,白照影混混沌沌地感觉到,屋子里现在进行着一场并无硝烟的对抗。
表哥注定跟萧烬安打不起来,但表哥今天听起来,越来越强硬。
他强硬起来,萧烬安反更加冷冷淡淡:“你要作何?”
茶室那静寂的空气里,仿佛悬着若干根冰做的针。
白照影后脊发凉,紧张地,又有点害怕地,在调羹表面勾紧手指。
……他倒并不是担心,萧烬安会突然暴起杀了表哥。
因为看不见,又无法察言观色,白照影没法对情况做出准确的判断。
他直觉,凭萧烬安的性格,他下一句话会让表哥很不舒服,怎么诛心怎么来。
他又不知道表哥想怎么回击,表哥连皇帝都能劝得动,绝非任人宰割之辈。
白照影挪了挪身子,很不喜欢他俩为敌的这种感觉,手里的调羹悬着,没再进食。
表哥却砸下一句重话。
白照影勺子当啷坠进碗里。
崔执简:“——我来这趟,为带回表弟和阁下义绝。请世子成全。”
义绝与和离,是古代离婚的两种方式。
后者需要征得两方两家的同意,类似和平分手,前者则不然。
义绝,恩断义绝,夫妻之间发生了重大的伤害事故,事关性命,所以必须将两人拆开。
崔执简一直觉得萧烬安非是良人,若是表弟与世子两情相悦,他不会遗憾,也断不会心里长长久久扎着根刺。
崔执简清润的声音略微带颤:“舍弟嫁给世子,他虽然淘气了些,却完全未私德有亏,在王府并无错处,在皇宫还对世子不离不弃。”
“而据崔某知晓,舍弟被逼到跳楼,如今双目失明,世子未曾告知,便以为崔某看不出来吗?”他是顺天府推官,能胜任,靠得就是这双洞察秋毫的慧眼。
崔执简深谙朝廷律法,出手必要达成解救白照影的目的,还不会给白照影带来后续麻烦。
外人道白照影被逼跳楼,具体细节并不明晰,实际是被萧宝瑞所迫,但传闻多为萧烬安。
无论被谁所害,隋王府不是好地方。
崔执简拿义绝说事,甚至还可以定性为伤害事故立案,归属顺天府管辖范围,归他管,当即就可以用调查的名义,保护被害人带走白照影。
崔执简并没想出这个隋王府,就立刻重娶白照影进门。
他只是在城中听说,白照影被逼跳楼,那种对白照影只能深藏于心的喜爱,催促着他赶紧谋划,要救他出来,救他出来……
崔小侯爷,猝然给了白照影万无一失的脱身方法。
甚至于今晚,崔执简在世子院外面,一直备着文翰侯府的马车。
只要白照影点头,行李能全带走,财产都分割明白,绝不会让狐狐再牵扯隋王府第二回。
表哥的这份心意,比国库里的金子还真。
就在几个月以前,表哥对他承诺过,嫁得不开心,他会有一日带自己走。
现在这一天来到了,很突然。
他发现自己可以不用再装乖乖的世子妃,就可以离开大魔王过好日子了,白照影眼眶又是一阵酸楚,心里的滋味难言。
他依然看不见。
但感觉到了表哥灼灼而坚定的视线,他在看着自己,应是等一个回信。
萧烬安应该也在看着自己,也是等回信。
这两道视线,在白照影想象的加持下,越发使他如坐针毡。
白照影突然低头找调羹,伸手想抓住点东西,找不到,指尖在发颤。
第60章
白照影不知道刚才勺子掉到哪里去了。
他不知所措地摸索, 摸到的是盛海参羹的碗,小碗不大, 可是他对碗的位置没有概念。
白照影碰到了碗的边缘,向上去摸勺子,但是他不知道这个碗,在案几上放得很靠边。
白照影手指将碗给碰翻了。
碗里黏稠的小米粥流淌出来,他听到碗边缘触到案台时骨碌碌的响动,他急忙往回撤, 又担心营业失败给萧烬安丢脸。
他最后慌到伸手去托瓷碗。
双手却被另一只带着粗茧的手按在腿上,白照影不能动了。
那意料之中的汤汤水水,并没能洒自己身上。白照影凝然地微微坐直身体。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伺候在外面的侍女听见碗滚落的声音,连忙拉开门扇处理, 开门时响起声惊呼:
“世子殿下,奴婢这就去找烫伤药……”
“不必。”萧烬安沉声说了句。接着就听见侍女进门擦桌子的动静。
萧烬安像是接过棉布,把手仔细地擦拭干净。
白照影看不清萧烬安举动,就只能在脑海里想象,他一只手摁住自己, 另一只手掌心向上, 大手将米汤全部兜住。
会烫吗?
应该还是比较烫的。
刚才白照影喝海参羹时, 每喝一口就得吹上几吹。
那么烫的海参羹浇在手掌, 即使手上有层厚厚的茧子,萧烬安也绝不可能丝毫没有感觉。
白照影心房某处, 像是被萧烬安那只带着茧子的手, 轻轻拨弄了一瞬。
他无端感到困惑, 不清楚萧烬安所作所为的用意,如果只是为了演场戏给外人看,这戏未免太及时也太过火了些。
白照影身子又不由自主僵硬几分。他放在腿上的手越来越冷。
萧烬安按住他的那只手, 却是火热的。
手和手相接触的地方,温度在徐徐交换,萧烬安那只曾被箭贯穿的左手,成为白照影在黑暗中茫然的时候,和外面陌生的世界唯一的联系。
纵使知道对方是个大魔王……
纵使知道,他在骗别人也骗自己……
可是,大魔王萧烬安,那个活生生的人的温度,让他很受用。
他眼睛不灵光时,鼻子变得很敏感,白照影闻见了凛冽带着微苦的雪松气息。鼻头轻颤。
茶室因这小插曲的打断,话题中止片刻,然后又再度回到了义绝。
表哥还在等他的答复。
停顿得稍久,崔执简语气里渗出担心,似乎生怕表弟因为对萧烬安强横的顾虑,而放弃了这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