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老郡王没走,萧烬安也没有走。
隋王在蒲团上不太安分地挪动身体,指头发颤,哑声问道:“嫌犯与我根本没有瓜葛,诸位还有什么见教?”
宗人府将物证呈上来,差役端上来个漆盘,盘中散发出血腥气和土腥味,盘里有个人偶。
隋王眉心凝成个疙瘩。
老郡王道:“她动得是巫蛊。”
隋王扭结的眉心眉毛,有冷汗渗出来。
老郡王又道:“倚山听泉台有重山,恶妇欲用连绵山峦镇住世子,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巫蛊之乱,早从先秦两汉开始,就为历代帝王所忌惮,时常牵连广泛,多则上万人之众!
如许氏这般身份,纵使隋王早就备好休妾书,隋王不进宫接受宗人府调查,是不可能的。
老隋王目光凝着火。
然后瞳孔遽然一缩!
丹炉的橘色火焰,并没能赐予他任何面对敬贤帝的勇气。
龟缩若干年都不敢大胆地报复,隋王脸色惨白如纸,到底还是在蒲团上坐不住了,他颤抖着起来,又因为腿软失神地坐在地面。
隋王颓然地回视萧烬安。
他露出宛如慈父般的神情,想唤起萧烬安对他的尊敬。
他多年来借得是许氏的手,除了端午庆典那次,并未展现出多少想要除掉萧烬安的意味。
可萧烬安不是傻子。
当上得多了,早就不会被骗了。
萧烬安没有反应。
宗人府的差官上前,欲请隋王就范。
隋王又颤抖着喊了声:“烬儿!”
然后话音消失在道场,他知晓得不到回答。
隋王绽出个苦笑,慈父的面容撕下来,换上恶毒刻薄的嘴脸,这才是隋王真实的模样。
隋王也一直想这样对他。
“看来你我的父子缘分已尽,我也好歹做过你几十年的父亲,受审之前,最后有几句话,说给你听。”
萧烬安知晓那不会是什么好话。
饶是做好了准备,迎上萧泽远比巫蛊还更狠辣的诅咒:
——“烬儿啊,我愿你往后,万事不如意,所求皆泡影。”
似有道无形的雷电,击中萧烬安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明知言语不能做刀,却因太过在意某人,惶恐便越来越狠。
万事不如意,所求皆泡影。
而他所愿,不过和白照影长相厮守。
“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道场萦满隋王阴戾的笑音。
第80章
人群在眼前攒动, 脚步声摩挲道场的砖石地面,发出一道道窸窣声响。
老郡王拍着自己的肚子, 微微摇头。
老郡王是见证过上届皇位角逐的幸存者,知晓萧泽曾经势大,曾经惹得敬贤帝很不安宁。
甚至还逼得当时身为太子的敬贤帝,住不得东宫,勉强寄居在外臣家里,住了有五年多。
刻骨深恨, 敬贤帝心眼很小。
必会对隋王清算。
即使隋王死不了,从狱中出来,恐怕要被圈禁到亡故。
老郡王带走了萧泽。
……
道场空荡荡的。
隋王的那炉丹烧过了火,散发出一股焦糊味, 透着苦。
丹炉底下的火逐渐灭了,木料炭化成灰白色,被风一吹,道场青幔招摇,炉火吹出数颗散乱的火星。
无人负责开炉。
也无人负责打扫地面。
隋王的道童与许氏的侍女, 还有这王府绝大部分的家兵家将, 都被宗人府带走统一调查。
所以天入夜了, 道场没点灯烛。
萧烬安命令锦衣卫各自回去。
段莽本想说几声恭喜的话, 如今殿下得以报仇,整座隋王府都属于殿下, 再也不用, 仅仅守着世子院那片区域居住……如果隋王被褫夺爵位, 殿下立马就能封王。
可段莽刚想张口,意外地发觉,萧烬安脸上并没有任何喜色。
段莽被薛明拽了拽, 赶紧走了。
“殿下保重。”
萧烬安从道场出来。
一路上没人支应,近处远处,漆黑成片,王府也没有见到半缕灯光。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王府。
他在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夜色里,尝试过好几回,然后没有找到任何胜利者的姿态。
反倒是回忆起了,自己在这座王府的二十余载。
隋王府从许多人,相互倾轧。
到现在,只剩下他一个。
萧烬安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在王府行走。
一步,两步。
每一步像踏碎自己童年的一道剪影。
每一步像成熟前遭受的一次伤痛。
他从未想到走路,也会消耗如此大量的力气。
萧烬安走得很慢,到最后不动了。
他也不知自己走到哪里,像是要被黑夜吞没。
隋王临别前的话,再次魇住了萧烬安。
他诅咒自己,所求皆泡影。
萧烬安不敢想象,真的会有这一天,让他在没有白照影的世界里,孤兀的活着……
人需要有个活着的信念。
白照影是他活着的信念。
萧烬安曾经不畏鬼神,不惧生死。
他却会害怕这些不祥的事端,统统报应在白照影身上,正如他母妃病得不明不白那样。
萧烬安心缩成一团。
“殿下——”
“世子殿下——”
“你在哪里啊——殿下——”
声音先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然后,小径尽头,缓慢冒出火把的光亮。
闪烁的火光曳动着。
光芒逐渐驱散幽暗,光源挪近,照亮了萧烬安四周,给清寒的秋夜,染上生动的暖色。
萧烬安被这动静牵去神思。
神志如蜉蝣般飘荡,他从那些悲伤绝望的念头中抽离,疲惫地抿唇,哑声道:“在这儿。”
然后他见到许多人走近。
萧烬安在人群中,率先锁定了白照影的面庞,见到茸茸扶着世子妃,白照影走得很慢,肩膀上还落着两只小鸟。
两只小鹦鹉一齐飞近萧烬安。
盘旋着,在他头顶叫了几声:“夫君在哪儿?夫君在哪儿?”
白照影已经来到他眼前。
萧烬安只觉喉结沉重,勉强收敛了情绪,强装作嫌弃他们劳师动众。
“怎么都不睡?觉得我有事?”萧烬安故意挑理。
白照影冷哼了一声。
世子院里从来没丢过大活人。
即使白照影生气,见锦衣卫都来朝他告别,而世子殿下仍未归家,到底不能放着他不管,就做主带着茸茸来寻人。
可茸茸太小,遇事顶不上,遂又叫上成美,成美受伤战力不足,谁知晓现在的隋王府是什么光景?
于是全家就都跟来了,鹦鹉也跟来了。
这些情况白照影都没跟萧烬安讲。
他也在挑理,不满意地扭脸:“你答应过我,回来找你算账,我来跟你算账,怕你逃跑。”
萧烬安心头瞬间被填得满满当当。
在这个疑似闹矛盾的当口,脑海想得竟是些暧昧的情事,萧烬安面上完全不显,实际在灯光下匆匆扫过白照影的下颏、领口,从胸到腰再到脚……
秋夜泛起股燥热。
他承认自己真不是什么好人。
以为白照影生气,是自己相救太晚。
他想向白照影保证,以后该开枪就开枪。
他敢把火铳拿回家,就有应对敬贤帝盘问的方法。
可是成安在旁边拼命使眼色,连做口型带比手势:“——殿下,你暴露了!”
暴露什么?
“你装病暴露了,世子妃很生气!”
成安作势捏住脖子,狠狠一掐,来表达白照影对此事愤怒的程度。
萧烬安心里一寒,莫名其妙,分明白照影看不见,怎么就能辨别出来,自己是装的?
萧烬安凛冽的目光投向成安。
成安硬着头皮仰起了脸庞。
主仆二人并没有达成甩锅共识。
于是该萧烬安承担的后果,他不能不担着,并且报应一点儿都不能少。
隋王府的花园一隅,被火把照得透亮。
萧烬安稳住心神,问白照影:“骗你这事,是我不对,我认罚,你想怎么罚?”
“……”
怎么罚是个好问题。
白照影根本没想到,大魔王干脆利落地接受算账,以为还要跟他再掰扯几句,竟直接进行到最后一步了。
白照影抬头,茫然地转了个鼻音。
事情是因为萧烬安骗他而起的。
他害自己平白守夜了两日,还害他惭愧,睡不好觉。
罚钱吗?
他身上现在还挂着世子院的库房钥匙,萧烬安那次保证过,没什么零花钱。
那就只能罚他做点事了。
白照影轻轻放开茸茸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