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他是生活在黑暗中见不得光的蛾子,白天藏身东宫,哪里都不能去。要到了晚上,等义遥风睡下,他才可以外出走动,去义遥风的书房,趁着这段时间拿他的书和手记,抓紧时间学习,不然等到天一亮,他又要退回到黑暗中去。
夜里时间赶得紧,也很少有宫人会专门为他准备吃食,他时常都得饿着肚子熬夜读书。忘记从哪一天开始,每日夜里都要陪他的雪萤总会钻到他怀里,也不知上哪弄了一个布包,绑在腰间,里面塞满了各种小零食,时不时的就要掏出来喂他一口。
有时候是剥好的各种坚果,有时候是小块的糕点,有时候是果脯……起先义蛾生并没有太在意,他以为是义遥风给雪萤弄的小布包,叫雪萤带在身上随时随地都能吃到小零嘴,只是想跟他一起分享才要喂给他吃。
直到很久之后,直到雪萤死去许久,他看见苏逢从不进食除了花蜜和露水以外的东西,才知道,天萤族人以花蜜为食,意思是除此以外,他们根本吃不进普通人吃的任何食物。
所以当年那些喂到他嘴里来的食物,都是雪萤怕他饿,才特意为他准备的。
他却一直都不知道,以为天萤族只是不爱吃除了花蜜以外的其它食物,以为雪萤像其他少年那般,也是喜欢吃小零食的年纪。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雪萤对他的好,连一声道谢都没有说过。
等到想说的时候,却没有人听他说,那个应该听他说的人,已经听不见了。
第33章
即便没有了记忆, 即便不知道当年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秘密,可雪萤,还是做了与当年一模一样的事情。
他感觉自己的心, 被什么狠狠地掐住, 一点一滴地挤出血来。
这分明就还是他的雪萤,哪怕没有记忆,也还是当年那个,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他先前怎么能有那样的念头,觉得复生之后的雪萤,不是他的雪萤了。
他久久不说话, 也不动, 让雪萤有些不安,忍不住又抬手在他眼前晃晃:“主上?”
“朕没事。”义蛾生回过神来,将他另一只手也抓在手中,“以后跟你说,好么?”
雪萤虽然有些奇怪,可他很听主上的话,乖乖地点了点头:“好。”
他不死心地把坚果递了递:“那这个……”
义蛾生将他从身后拢在怀里,宽大的袖袍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要遮住。他伏在雪萤有刀痕的那一侧肩上, 把他的手抬高一些, 就着他的手指将食物和他的指尖一起含在口中, 轻轻浅浅地吸允着他那被换过一次, 到现在依然很薄嫩的皮肤。
“谢谢雪萤儿。”他那锋利的眼神盯着雪萤, 含含糊糊地说道,“朕很喜欢。”
叫人含住的指尖酥酥麻麻,那里的皮肤被温热的舌头温柔地舔着, 让雪萤觉得全身都要热起来。他稍稍偏过头,就能对上主上的目光,像是想把他吃掉。他的主上有一张英俊的面容,但他是皇帝,总是不自觉地散发着攻击性,于是人们首先会注意到他的威严冷峻,却忽略了他的容貌也很有冲击力。
可雪萤并不会害怕,他觉得他的主上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总是无条件地纵容着他,或许这份纵容有一条下限,但他并不想一定要试出来。
那种热意已经从身体传导到脸上,雪萤敏锐地察觉到今晚主上的情绪好像有些不对劲,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如果再不说点什么打破这份沉默,他恐怕又想缠着主上要更多……于是他问:“主上为什么要说谢谢呢,这分明是雪萤应该做的事情。”
义蛾生松了口,侧着头看他:“应该做的事情,就不用说谢谢么?”
雪萤点头:“是呀。万笠说,跟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是不需要说谢谢的,会显得很生疏。”
义蛾生看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掐住他的脸蛋:“又在这儿跟朕‘万笠说’是吧,朕上次说什么来着,嗯?再敢说一次‘万笠说’,看朕……”
他捏得不算痛,雪萤还能好奇发问:“会怎么样?”
义蛾生想了想:“再把万笠阉一次?”
雪萤大笑起来,亲亲密密地搂着他:“还是不要了……再来一次的话,万笠真的要成太监啦。”
义蛾生将他手臂摘下来,叫他依然背对着自己,一手搂在他腰间,一手环过他脖颈,将人抱在怀里:“朕本来想送你一件东西……”
先前雪萤刚复生没多久,他夜里拿着绳子往人脖子上套,把雪萤吓得以为是要杀他,其实是想量一量他的颈部尺寸,给他打造一个项圈。前两日工匠告诉他已经打造完成,他也看过了,很满意,可在要不要给雪萤戴上的考虑上,他犹豫了。
他还是没解开那个心结,不想在雪萤还没有分辨能力的时候,就自居“真正的主人”,为他套上束缚的枷锁,叫他臣服,永远属于自己,这是欺骗。他和雪萤本就地位悬殊,这样的欺骗,对雪萤来说是致命的。
雪萤却很有兴趣:“什么什么,什么东西,雪萤要看。”
义蛾生立即改了口:“有一点瑕疵,叫人拿去再改改,改好了再给你。”
“那好吧。”雪萤有些失望,“主上一定不要忘记给雪萤啊。”
义蛾生安抚似的摸摸他脑袋:“不会忘记的。”
雪萤这才高兴起来,从荷包里翻出两块小糕点,喂给他的主上吃了。义蛾生将食物咽下,随口道:“今晚怎么这么黏人?”
“因为下午雪萤听到一些事情。”雪萤说,“听说主上要把武显侯一家流放到外面去。”
“是。”义蛾生说,“叫他到外面去做官。”
“那武显侯公子也要跟着离开皇城了。”雪萤又说,“主上还记不记得,上次雪萤去调查武显侯,看见武显侯公子同文国公世子呆在一块,关系很要好的样子。”
义蛾生有印象:“记得。”
雪萤低着脑袋,声音有些闷闷不乐:“雪萤就是看他们……这么好的朋友,却要分开了,一定很难过吧,然后想起自己和主上,也分开了十年,这十年里主上一定很思念雪萤,所以就想……要让主上多抱抱,弥补那些缺失的时光。”
义蛾生心里忽地一痛,叫他寥寥几句话,说得伤感起来。
他先前本就叫雪萤一个举动勾起回忆,心中感触颇多,这会儿又一次触及心事,于是更加难以平复心情。
他抱着雪萤,让他紧紧地贴在自己怀里,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血肉中,另一只手抚着他脸侧,雪萤便会乖乖侧过头来,从下往上地盯着他,一双漆黑的大眼澄澈透亮。他这么偏着脑袋,显得眼尾越发斜长,浸着微微的泪意,染出一道淡如霞云的红晕。
他确实长着一张能叫无数人妒恨的脸,也有足够“媚主”的资本。他这张脸,白到恰好,又透出健康的粉,红的红,白的白,黑的黑,泾渭分明的区分开,又以淡粉晕染过渡,不管怎么看,不管看多少次,都能叫人如第一次见时,为之心惊,又悸动不已。
义蛾生依然拿单手捧着他的脸,拇指却按到他嘴唇上,压着他柔软的唇肉,又松开,叫他嘴唇蹂躏得越发红润,越发饱满。就该这样,这样看起来,才更好亲,他这张嘴长着就该拿来接吻的,无时无刻都该被人亲吻着。
义蛾生轻声说:“朕每一天都在思念你。”
那种思念是没有尽头的。
一个人死了,时间就在他身上停止了,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只剩下回忆。但时间很公平,它会卷着还活着的人继续往前,并且在每一个熟悉的瞬间,回想起一切与那个死去的人有关的所有记忆。
曾经设想过每一种都有他的未来,全部都成了妄念,因为计划的另一个主人公不在了,不管是他为帝他为臣,执手并进,为天下苍生朝代千秋相扶相携到老,还是一起去天萤谷,度过平淡安然的一生,终究是镜花水月,成了一场空。
他不止想念雪萤,还会魔怔了似的反复拷问自己,就像今晚雪萤喂他吃东西这件事,从这件事开始,他会把过去二人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都拿出来,掰开仔仔细细地审查,他对雪萤好,还是不好。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又陷入到回避思念雪萤的状态中,不敢想起他,不敢想起他的笑容和面貌,甚至不敢去看他冰冷的尸体,怕自己克制不住又要发疯。
这样许久之后,某一日他忽然惊觉自己好像快要忘记雪萤的音容笑貌,他在夜深人寂中无法入睡,这时候窗外月光照过,他看见旁边的软榻上好像坐着一个人,看不清那是谁,但他知道那是谁,等他伸手想去触碰时,那道人影倏地如雾气消散开,这时候,他就会猛地想起来,想起抱着他黏黏腻腻喊主人的雪萤,想起拱进他怀里要抱抱要摸头的雪萤,想起做噩梦哭着要找他的雪萤。
他早已把那个人已经烙进灵魂中,所以,不管时间过去多久,他终究还是能够想起来,那样的思念,就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处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