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雪萤抬起头,望着他,眼神有些呆呆的,没说话。但他用他的双手紧紧抱住主上,甚至违背了当初不能对主人使用他那蛮力的约定,只为了将人留在他的身边。
  义蛾生又说:“听话,去吧。”
  雪萤看着他,眼睛里渐渐地蓄起眼泪。他强忍着泪意,低声问:“主上,一起走好不好?”
  义蛾生看着他这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一天,雪萤也是这么哭哭啼啼的跑回来要找他,跟他说:“雪萤今天杀人了。”
  他心里大惊,待到冷静下来后,才将前因后果问了个清楚。是出门时遇到要刺杀义遥风的刺客,雪萤近身保护他,再是心性单纯,碰到主君遇刺,最终还是不得不下了狠手,将那不死不休的刺客彻底断气。
  可他这是第一次杀人,自己反而怕得要死,一直哭到快要天亮,也让义蛾生哄了一夜,才慢慢收住眼泪,渐渐地好了起来。
  最后,义蛾生跟他说:“等到孤登基,再也不会让你杀人。”
  那应该是雪萤最后一次在他面前肆意大哭,在那之前,还有雪萤见他受伤时的哭泣,做噩梦时找他的哭泣。他发现自己永远都没有办法抵抗雪萤的眼泪,只要他一哭,他就会答应他的任何要求,情愿将天下都捧到他面前,换他脸上不再出现悲伤。
  直到今天,他一如过往般的哄着他的宝贝,用的是真心诚意,绝非虚假的谎言:“朕会跟你一起走,只是会晚一些……晚个几天,等到宫里的事情处理完,朕就去接你。你从蜕化期醒来时看见的第一个人,一定是朕。”
  雪萤泪汪汪地问:“真的吗?”
  义蛾生笑道:“当然是真的。”
  雪萤又说:“那你说,绝对不会欺骗雪萤。”
  义蛾生很庄重地说:“朕对天发誓,绝对不会欺骗雪萤儿。”
  雪萤低下头,神色还是很抗拒,但没有继续说出“不要走”的话。
  义蛾生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亲,然后将他抱起来,放在船上。他转头看着义晴央,点了点头,义晴央便朝船头招手,示意士兵准备启航。
  苏逢站在船上,问跟在陛下身后的万笠:“万笠兄,你不与我们一起到天萤谷玩玩?”
  万笠朝他们挥挥手:“我在宫里也挺好的——正好陪着陛下。”
  义蛾生做了一个手势:“走吧。”
  长空万里,疾风猎猎,将船上风帆吹得鼓胀,士兵们高声齐喝,荡橹加速。船体渐渐离岸远去,雪萤忽然扑到船边,朝着岸边的陛下大喊道:“一定要来找雪萤——”
  义蛾生也朝他高声回道:“一定会——”
  ·
  各路诸侯高举大旗进入皇城,金戈铁马,一应具在,昔日静穆繁华的宫门前围立着肃杀的铁骑,宫人和嫔妃们各自瑟瑟发抖地躲在自己宫殿中,不敢往外多看一眼,但他们都在等待,等待着这座皇宫真正的主人归来。
  上百名御殿督卫早已被控制起来,他们放弃抵抗,被集中起来押到了一处。他们是皇帝的亲卫,也是皇帝唯一的刀兵,除了他们以外,皇帝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护卫自己的势力——崇元王远在东南,水道未得完全畅通之前,终究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依旧是诸侯们刀俎下的鱼肉。
  等了许久,皇帝终于出现在皇宫外。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他的神色依然镇定,身为帝王的威严不曾被冒犯半分,他那冷峻的目光只是淡淡地从这些居心不良的人身上扫过,眼中看的仿佛不是叛党,而是作为天子,垂眸审视自己的子民。
  他沉默地走入朝堂,一如过去十年的每一日,走上高高的台阶,在那个万众瞩目的位置上坐下来,等待天下人向他跪拜觐见。
  诸侯们跟在他身后涌入大殿,各自一拨,泾渭分明地站在下方,如果不是士兵们手中举着满是杀气的武器,这或许当真只是一场朝会,却不想,这实际上是一场臣子们谋逆君主的大戏。
  太后从大殿门外走了进来,身后紧随着两名为她捧着裙裾的宫女。她趾高气扬地走到龙椅正前方,与高高在上的皇帝对视:“皇帝,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义蛾生问:“说什么?”
  勇乾王站在太后身旁,嗤笑一声:“或许陛下还能像十年前要钱时那样,跪下来把我们挨个求一遍,我们可以考虑考虑,给陛下一条活路。”
  平燕王说:“反正皇宫这么大,还是能有陛下的一席之地……就是做狗,也算活着。”
  诸侯们都笑了起来,像是十年前看见皇帝跪在自己门外,发出的那种嘲笑声。
  义蛾生也淡淡地笑了笑。他侧过头,看向太后:“朕没有必要为自己的性命,向你们跪地求饶。”
  太后与勇乾王皆是神色一愣,只听皇帝又道:“毕竟,从十年前开始,你们就没有想过要留朕一命。”
  “留朕性命,托举朕做皇帝,不过是你们没有找到能够代替朕的合适人选。”
  义蛾生退后半步,从袖子里取出早已藏好的火折子,举在手中:“这么些年,也是辛苦你们忍耐朕了。”
  他把手指一松,火折子落了地,那龙椅四周竟然早先就被浇上火油,触及火苗,火油霎时被引燃,炽烈的火焰一窜而起,瞬间几乎湮没了他的身影。
  太后尖叫一声:“火!”
  底下有些乱了起来,有人在喊着“退后”,有人喊着“快救火”,义蛾生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转身抽出悬挂在龙椅背后的帝王剑。他双手平举长剑,一步步退到龙椅前,坐了下来,淡然的目光穿过火焰,望向下方影影绰绰的人群。
  其实命运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即便过去十年,即便踏上这天下之巅,做了人上之人,他依然是那栖身阴暗之中的他人替代品,等到有一天,等到这些人不再需要他,那就是他的退场之时。而他也会用一场盛大的谢幕,圆满他这不圆满的一生。
  火苗已经上身,火势越发庞然,他在明亮得灼眼的火焰中,仿佛看见了拉着他不肯放手的雪萤。这一生或长或短,不需要计较有多少功过成败,它的一切意义,早已写在了雪萤那明媚无瑕的眼中。
  飘飞的长发叫火苗舔舐着,像是飞蛾被火焰点燃的尾翅,发出噼里啪啦的灼烧声。年轻的帝王端坐在王座之上,双手将长剑按在膝上,平静如佛陀,在熊熊烈焰中度化往生——
  船上的雪萤猛地回头,望向远处巍峨高耸的皇城。
  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在那一瞬间心如刀绞,痛到头皮发麻。心头忽然空了一块,昭示着他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说不清楚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也没有人能如他一般感同身受,只是在他想明白之前,人已经从船上冲了出去,朝着回头路冲去。在他身后,义晴央和苏逢大声乱叫起来,可他们抓不住他,他这样轻,像是一阵风,他的主上得用锁链才能将他留住,只要他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可以禁锢住他的枷锁。
  可他还是奔向了他的主人,在很早很早之前,他的主人就以“爱”,为他套上无形的项圈。不管他走出去多么远,终究会被那看不见的锁链拖拽着,回到他的主人身边。
  只是几个呼吸,雪萤便回到了他最熟悉的皇宫。他不顾那些皇宫里多出来的士兵,一路横冲直闯,直到停在大殿前,看着大火弥漫的殿内,两眼无神,神色一瞬间灰败了下去。
  主上……
  喉咙深处鼓动翻涌,一口鲜血,突然就这么喷了出来!
  彼时,诸侯们全部退出起火的大殿。竟然没有人想着要救火,他们就这么远远地观望着,四下一片寂静,像是在等待大火自己熄灭,又像是在等待谁能够出来主持大局。
  万笠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太后跟前去,正跟她吹嘘自己那并未丧失的“男性功能”。
  太后很是惊奇:“哦?当时你不是叫功成王给净身了么……”
  万笠笑得满脸谄媚:“当时是,可后来臣故意跟皇帝说投靠他,骗他拿出当年中术的蛊虫,给臣将那玩意儿接了回去,现在好得不能再好了。”
  太后没说话,但神色显然是心动了。
  万笠继续不留余力地吹嘘道:“太后,您要是不信,等会儿咱们就回去试试?”
  太后笑了起来,在他头上摸过一把。她心里还喜欢着万笠,这么个可人的小东西,能回到她手中,她还是挺乐意留下的:“哀家信你,那你还是回哀家身边伺候着吧。”
  万笠刚要磕头谢恩,回头一看正好看见喷出一口血的雪萤,当即就忘了自己还在干嘛,被吓得差点魂都没了。
  万笠喃喃道:“我,我滴娘亲诶……”
  不是走了么?怎么跑回来了!
  他愣过之后,立即在心里破口大骂义晴央和苏逢,这两个人怎么做事的?!竟然还让人跑了回来!
  周围士兵也发现了雪萤,太后认出他,指着他大喊一声:“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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