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出逃 第26节
盛少暄来东宫寻太子时,险些被满屋子的酽溽的酒气呛到。
推门,见陆令姜长身斜斜倚在桌边,领口半敞开,发冠垮了,发丝凌乱地垂于眉间,样子颓废,说不尽的落寞疲惫,一口一口地灌酒。
盛少暄大惊失色,叫道:“殿下,酒酽伤人,您不能再喝了。”
陆令姜恍若没听见,眼尾被酒气浸得微微泛红,侧头撇了撇盛少暄,嗓音也哑得不像话:“嗯。来了?”
盛少暄晓得事情的原委,太子去白家时有多踌躇满志,出白家时就有多失魂落魄。午后下棋时还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蓦然间魂儿都丢了。
陆令姜见盛少暄沉默,还在开慰:“你和傅青平时总想嘲我,这次逮住机会可以畅快淋漓一回了,怎么还愁眉苦脸?”
他一苦笑,显得苦更苦了。
盛少暄心中亦难受,都怪自己这张乌鸦嘴,缓声报忧:“殿下,白家人来回话了,说五六十个家丁将整个临邑城都找遍了,愣是不见四小姐和小公子的踪影,很可能已经混出城去了。”
顿一顿,道:“殿下,白家那群家丁都是酒囊饭袋,莫如您快些派兵去找吧,或者吩咐锦衣卫,动点真格才能把她找到。”
陆令姜撂下酒盏,歪歪斜斜地坐在了太师椅上,揉了片刻疼得快要裂开的头。
派兵?哪能。她又不是死囚要犯,焉能大张旗鼓地动用公职卫兵去抓她,还嫌朝中那几个老臣弹劾他弹劾得不够。
且让那些兄弟们声势浩大地陪他去抓一个逃妾,不说他这太子滥用私权品德何在,丢人也丢尽了。
要派,也只能派他私人的亲兵去寻,但人手亦不多。虽训练有素,盲目寻找的情况下也不会比白家家丁更强。
说来,他至今无法相信她真跑了的事实。五六个家丁守一个弱质女流,愣是守不住。掘地三尺,愣是找她不着。
一股诡异的自豪感忽然浮现心头,白怀珠不愧是他看中的姑娘,有点邪的。
片刻间,他又意识到她的那些处心积虑的欺骗,装腔作态的情话,阳奉阴违的许诺,全都为了对付自己的。自豪感七零八碎,被滔天的憋闷取代,青白的骨节快要掐得粉碎。
该道歉的他道歉了,该哄的他也哄了,他不明白她出于何种目的做出这等蠢事来,是她移情别恋,还是吃晏苏荷的醋,为了博取位份?
……无论因为什么,她这次都触及到了他最后的底线,不可原谅。
之前她和画娆跑过,但那时他们还没什么感情,她怕他,想走可以理解。
而现在,她和他已有了如此深厚的感情,她仍选择一走了之,没留下半句话,且这么长时间过去,不见她后悔归来。
陆令姜怒得厉害,烧得厉害,一半恼怀珠,一半恼自己竟因为她失控,盘旋着唯一念头:她好大的胆子,好生不怕死,真仗着他有几分喜欢她,便肆意妄为吗?
若寻常丫鬟小厮逃就逃了,他不以为忤,说不定还会给些抚慰金做做样子……可白怀珠逃了,外面不知多少野男人觊觎。
她是他费尽心思才弄到手的,放在家里摆着的最漂亮的一件私人藏品,焉能便宜了别人。
刚才,在白家,许家的人拒不承认拐带了白怀珠。
情雠见面分外眼红,陆令姜和许信翎自是较之前的观音坠理论了一番。
怀珠虽收了许信翎的观音坠,但也确实给了许信翎贵重首饰做抵,算是从许信翎那儿买来的,许信翎没有任何立场说他偷许家的东西。
许信翎当时冷呵道:“殿下,就算是她从我这儿买的,但她之后送给了您。您不想想她都打算离开您了,为何还送您如此贵重的礼物?自然给您的补偿。”
分手费,按照找男宠的市价来算的。
陆令姜气得七窍生烟。
弄来弄去成了她圈养他,始乱终弃后,她反过来赏他一笔补偿?
他吸气,头痛得越发猛烈些。
好,很好,都给他等着。
……
之后回到东宫,陆令姜便一直独自喝闷酒。皇后要他入宫回话,他也没去。
他不知怎样面对他那母后,之前夸下海口说白怀珠只是他在路边捡来的,随便玩玩而已,没多放在心上……如今这小玩意儿跑了,还反过来把他当男宠用,当真贻笑大方,他这太子白当了,二十多年也白活了,有什么脸面入宫回话。
他从前一直可以轻轻松松操纵怀珠的人生,甚至她被诱着爱上他那会儿,他能精准操纵她的心。
他以为这是自己的魅力,结果她只是迁就他,愿意让他操控而已。她稍微生点变数,他便落得个稀里哗啦惨败的结局。
和她赌气,晾着她,以为她爱他会先低头,结果被气得喝闷酒的却是他。
盛少暄提点道:“殿下,你有没有听进去?还借酒浇愁作甚,赶紧派兵吧。她带着个小儿,雪天路艰,应也走不远。”
陆令姜眼珠蒙蒙,泛起锋利的亮光,似上心又似不上心:“不用。不忙。”
盛少暄大为纳罕:“殿下,您这是打算放弃她,让她自生自灭了?”
说来一个如此不受教的侍妾逃了,确实没必要多大惊小怪,只不过白怀珠生得比寻常人美貌许多。
陆令姜却并不是那个意思。
他随手执起桌上的信笺,打开,信中墨迹森森,是原本怀珠叫画娆送去给许信翎的密信。
很不巧。被他截到了。
信中详细道了一些远走高飞的细节,有了这封信,他不必大动干戈地广撒网。
怀珠的身边,有个画娆。
第一次逃跑时,画娆舍身相救,被打个半死,博那善良小观音的同情和信任。
后来,画娆被发落去外面庄子,她们主仆分离,却愈加深了感情,心心相印。
再后来,怀珠察觉被监视,将春和景明院一干刁钻的老奴,晚苏、荷香等人全发落了,却独独要求他调回画娆。
他顺情做好人,答应了。
此后,去哪儿都带着他最得力的眼线,细作,最忠心的手下画娆了。
画娆三天一小禀,五天一.大禀,她烧毁他的婚书、去酒楼和她那来路不明的师父见面、和许信翎在白家曲径通幽……所有的一切,他全都知道。
包括这次私逃的事。
陆令姜叫人取来怀珠以前写过的一本诗集,临摹她的字迹,寄往许邸。
又将信笺原本的内容烧了,火光灼人眼,映出他眸中阴森森厌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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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既白,大佛湖边罩着一层清寒的雪雾。西风中裹挟着些潮意,清晨的白沫点点从枝柯上坠下来,景色不似在人间。
大佛湖毗邻承恩寺后山一带,因湖对岸立着一座掏山大佛的古迹而得名。远远望去巨大的石佛像已霉迹斑斑,却仍然隐约可见那默识心通,拈花微笑的模样。
怀珠带着怀安来到湖边,远山传来袅袅敲钟声,岸边一块磐石上刻有“客尘所染心性本净”八个蜗星大篆,与湖名所含禅意一脉相承。
姐弟在磐石前稍稍驻留了会儿,积雪反光,白得刺目。怀珠掏出挡光的绫遮上,模糊掉一部分视线,堪堪正常走路,路上一些细小的石子却看不到。
怀安热心道:“阿姐,我扶着你。”
小心翼翼地当怀珠的小拐棍。
逃亡在外,姐弟俩相依为命。
怀珠揉揉怀安脑袋,思量着一会儿得跟怀安说清楚,叫他先和许信翎走。
她带怀安出来只是一时权宜之计,他小小年纪,还读着私塾,身上流淌着白家的血液,注定要回去过正常日子的。
陆令姜现在虽青睐她的容色,却主要是一时图新鲜。她屡屡不受教,以他在朝中那种光风霁月的圣人品格,绝不会为了一介侍妾大动干戈地满城搜捕,至多让东宫卫兵或白家家丁找找看。
实在找不着,他生气个几日,应也不会怎么,跟走失个丫鬟差不多。谁还能为一个丫鬟耿耿于怀?她又不曾偷走他什么重要朝政机密。
陆令姜桃花运不断,有新人争先恐后地投怀送抱。她虽背负个白小观音的虚名,天下比白小观音美丽者却又多多了。
只要顺利度过陆令姜生气的这几日,怀安便安全了。
怀珠如此思量,心态稍稍轻松。周遭寂寥无人,大雪封山,鸟兽绝迹,当真跟诗书描绘的泼墨山水画一样,清绝美绝。
遍地清寒中,唯见不远处一座琉璃碧瓦的六角亭四面挂有飘荡的帘幕。檐角上下垂的冰锥融化,滴答滴答地淌着雪水,些许暖光从中透出,显得极为温暖,好似浓酽的春意独独眷顾了那一处。
亭中隐约伫着一个人,青緺色背影,长挑身材,风姿灵秀,颇有晋人遗风。
这熟悉的身影令怀珠闪过一丝恍惚,她叫怀安先站在远处,嘴上半信半疑地试探着:“许信翎,是你吗?”
轻呼三声,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亭间帘幕掀起,里面的人朝她侧目。
他有一双仙鹤目,眼形清秀细长。
但三眼白,又似蛇的眼睛。
下泪堂部分有一粒黑痣,是极俊极秀的一个年轻男子。
标志性面容,化成灰也知道是谁。
怀珠一迷离,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用力揉了揉眼,欲使幻觉消失,却愈加清楚地看到就是他。
她反应过来,生出虚汗,双手耷拉下来,怔怔站在原地,难忍内心的惊讶。
刹那间,所有希望都被浇灭了。
夹杂几分痛苦和不甘心,缓缓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令姜闲闲玩着一柄天青色的竹骨伞,斜睨向她,不悲不喜:“我怎么会在这儿,你说呢。许信翎早把你辜负,和别的姑娘约会去了,你还找他做什么?”
怀珠思维有些迟钝,一时胶着。
内心弥漫着丝丝恐慌和绝望感,大佛湖明明是她和许信翎的绝密约定,陆令姜怎么知道的?
她不由得想起那封信。
她的身边,竟有他的眼线。
不过此刻,谁走漏的消息已无所谓了。她浅浅苦笑了一下,以为他顾忌着朝中情势不敢大动干戈地抓她,没想到他不费一兵一卒,直接来到终点守株待兔。
之前她辛辛苦苦的钻营宛若一场笑话,困兽之斗全无用处,自投罗网。
空气中弥漫着阴沉,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静谧的氛围,连彼此的心跳都能听得见。
怀珠寂然伫立在原地,白绫下的双目呆滞无神,落向远处。
陆令姜亦随她静静眺了会儿鸭壳青的天。很淡很忧郁的美景。雪沫细细落下,湖面有点点寒鸦扑棱翅膀。
狭路相逢的两人,谁也不着急动手。
无言胜似有言,明知头上有一柄悬斧即将断头,身子却被无形的绳索绑住,干巴巴束手待毙的滋味,远比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更折磨人。
过了良久,陆令姜才轻声开口问:“白姑娘去湖心亭坐坐?喝喝茶,聊聊天,只有我们两个人。”
寻常的邀请,只像老朋友重逢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