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出逃 第27节
怀珠侧头睨去,周遭是山原和林木,冬日光秃秃的,地形复杂,遁入其中或许有一丝逃出生天的可能。
心念方动,四周隐藏的卫兵便露相,一人手里持了一根绳子,一张网。绳子是用来绑她的,网是用来兜她的。
赵溟将怀安瘦小的胳膊按住,疼得怀安哇哇哀嚎,泪流满面,哭着叫“阿姐,阿姐,救命——”,利刃已滑过小孩的皮肤,渗出血来了。
陆令姜任白怀安哀嚎了两声,才命人堵了他的嘴,接过了那带血的长剑。
“知白姑娘性情刚烈,惹急了会大义灭亲,连自己这无辜亲弟弟的性命都不放在眼里。”
怀珠软肋被拿住,无言语对。
雾气蒙蒙,六角亭四周都被一种特殊材质的帘幕挡住了,朦朦胧胧,人影在里面若隐若现,有一定保暖的作用。
亭内布置精致,红泥小火炉,温暖如春,另放了一张带有斗帐矮榻,饰以风雅的莲花,无声无息间充满了旖旎靡靡的味道,似一间小小的洞房。
虽是临时布置起来的,但颠龙倒凤时对着湖光山色,别有一番别样情致。
湖对岸的神佛,正注视着两人。
陆令姜道:“请吧。”
白怀安呜呜咽咽地哭,微小的力气无法从赵溟的铁臂下挣脱一寸。
怀珠恍恍惚惚了无生志,哑声:“你别伤害怀安。一人做事一人当。冲着我来。”
“姐弟情深?”
他轻轻笑了,渗着凉:“自然要冲你来的。别急。”
怀珠铁青着脸,转身走进亭子,似凛然赴刑场。
她一走,陆令姜装的笑容顿时黯淡几分,白怀珠,她心里只有弟弟,没有他。
明明他也冒着风雪来找她的,他也怕她冷,命人特意布置了亭子和热茶,昨日他也满怀期待地去白家接她。
她的心是铁石做的。
陆令姜踱进亭去,见她站在亭内正中,颇有几分傲骨,不哭不闹,不卑不亢,眉心的那颗朱砂痣越发红艳,甚至引颈就戮的姿势都是上扬。
她越高傲,他越生几分将她剥光了轻贱的心思,落座,微微向后靠,直接道:“跪下。”
怀珠杏眸眨了眨,扬起一丝波澜。随即闷在原地,没跪,也没什么其他动作。
现在他们一坐一站,本来就不平等。
若变成一坐一跪,屈辱难以想象。
跪着的动作,永远意味着女人向男人的完全臣服,彻彻底底地放掉尊严。
陆令姜见她纹丝不动,想起他是太子,是夫,她是妾。可他自纳了她以来从没叫她跪过,早午省视问安,晚间服侍就寝,一律全免。
每次从外归来,都是他主动过去和她搭讪热乎,琢磨着些幽默的话,逗她欢颜一笑,半句重话也没说过。
两人平等以待,相敬如宾,该开玩笑开玩笑,该戏谑嬉骂便嬉骂。和她相处时他自认没半点架子,也从没把自己当高高在上的太子。
除了她以外,他也未曾纳任何侍妾,太子后宫那套奉仪、承徽、良娣、侧妃……等级森严的制度,形同虚设,甚至怕她不高兴,连晏苏荷她都有意无意地保持距离,从未有任何肌肤接触。
没见过谁家这么养侍妾的。
可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他、私逃,将他的一腔爱意辜负。
说不清的情绪积攒在心头,陆令姜愈加酸恨,当场把她掐死的念头都有。
“我的阿珠,是想乖乖回去当我的太子妃呢,还是想你的情郎在黄泉路为我们的大婚助兴?”
怀珠赫然一惊,陆令姜竟连朝廷命官许信翎都敢动。怔怔抬眼,他的样子并不像在开玩笑。
“……你疯了。”
“你瞎了,还聋了?”
他提高了音调,手中带血的利刃挑起了她的下巴,“跪下。需要我叫人帮你?”
一提瞎了二字,怀珠果然有反应,唇角抽搐了下,毫无征兆地向前摔。
陆令姜倒没料到她会忽然投怀送抱,下意识去扶,掌心触及的是她柔软的头发,鼻中嗅到的是令他魂牵梦萦、午夜发疯癫狂的白旃檀香。
他手中利刃哐当丢下。
一时心跳怦怦,脑海只盘旋一个念头,她为什么忽然抱他,难道她后悔了,在主动跟自己撒娇示好?
垂首,却发现她脚下有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石子——原来她是笨的。
陆令姜微感失落,又生气。她眼睛竟病损到这份儿上,被一粒小石子绊倒?
想到自己还在发火,关怀之语生生咽下,将她撇到一边去。
怀珠亦甩开了他,睨他的眼神云淡风轻,美丽,脆弱,又不近人情。
她连殿下二字尊称也不说了,径直答他方才的话:“我不跪。落在你手里是老天爷绝我的路,要杀要剐随你。”
语气虽硬,手中能当凶器的东西,却只有可怜的一枚白瓷镶红玛瑙的簪子。
陆令姜刹那间似有无数利剑扎进肺腑,又愠又酸。他是想发发威叫她怕一怕,可没想让她把他当仇人。相反,他想让她求他、挽留他,软语讨他的欢。
他尚留恋在刚才她停在自己怀中的短暂温存中,甚至想着刚才若非巧合,就是她主动要抱他多好。
可她没有,连正眼都不瞧他。
她以为自己很清高,他却有一百种办法治她哭爹喊娘。
陆令姜一笑,沾了几分邪气,俯身去品咂她甜渍渍的唇:“死也不跪?真的假的。那若我找个链子把你拴上,你怕不怕?”
怀珠怔怔落泪,死死咬着唇,却倔强着不肯服软。她不敢过分顶撞他,怀安还在他的手中。
陆令姜冷呵,随手拿起凭几上的和欢酒,一早就准备好的,捏开她的下巴就要把冰凉的液给她灌下去。
她脾气硬,这酒却能叫她身子软,连骨头都被融化掉。
怀珠被迫仰着头,嗓子呃呃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有气无力地望着他。
一张脸血色全无,覆在双目的白绫渗出点点血迹,流着泪,可怜又可恨。
陆令姜的动作微微凝,壶嘴已沾到了她洁白的齿,再晚半刻,整整一壶和欢酒就都给她灌下去了。
见她那副纸糊的样子,怒气和狠意莫名其妙地消散,只剩下了心软和心疼。
为了治他小观音的眼睛,他在风霜中坐禅了一整夜,知道那滋味。
如今怀珠也在风霜雨雪中冻了一整夜,痼疾发作,定然痛得厉害。
再逼她喝这个,她会受不了。
缓了缓,陆令姜松开了她。将酒壶轻轻撂下,瞥见自己手臂被她的指甲掐得青紫。
怀珠半支棱着身子,伏在榻边,通红眼睛,咻咻喘着气,似一只断翅的蝶。
“别装可怜。”
陆令姜顿了顿,冷声道,“咱们的账,一笔一笔地算。”
怀珠良久才缓过气来,嗓音很清:“您玩腻了没有。要怎样才能放过我。您也亲口说了,一个瞎子?”
陆令姜耳畔乍然嗡了一下,刚才自己确实骂了她瞎。他曾因韩若真等人讽刺她而罚了长跪,如今自己被她气昏了头,竟也这般说了,又该怎么罚。
他语气稍微弱了些:“全是你的理?你这次胡闹得过分了,不该先认个错吗?”
她使他颜面扫地,糟蹋他的一颗真心,他就要她道个歉,服个软,很过分?
怀珠隐隐带着一丝疲惫感,好像无理取闹的人是他。干净之余透着冷寂,一只洁白若酥的手弱弱搭着,犹如一朵山茶花被风霜吹打。
陆令姜欲言又止,情绪涨涨落落,见她那副可怜的样子,想抱一抱她。
她被他堵住,走投无路,又害了眼疾,必定无助得很,却辛辛苦苦维持着她那没什么意义的清高自尊。
他叹了叹,终究是不忍心,从随身锦盒中拿出一条新白绫,又将她的脏湿的旧白绫摘下,换上。亭中虽置了火炉,她却还瑟瑟地抖,他便又将一早哄暖的棉斗篷披在她肩头。
陆令姜克制着自己,尝试像以前那般温柔耐心地待她。什么气都不跟她生了,只要她愿意跟他回去好好过。
怀珠拘谨地反抗,细细啜泣,立时要摘下来和他划清界限,却被他按住手。
“别闹了。”
陆令姜将她握得很紧,掌心滚烫灼热,含有很强的压制感。进一步,直接扒开她心口的衣襟,将头埋了进去,紧紧抱着她,微微颤地抱着她,死也不想松开。
四周帘幕飘飘,他的长睫略略沾了些雪渍,深沉地说:“白怀珠。你安静些,让我好好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知道在她离开的短短一天时间内,他想念得快要疯了么?
她总能操控他的情绪,短短的一句爱他,使他喜慰了一整天。一句不爱,又能使他陷入疯狂慌张的状态。
陆令姜始终认为他和她是有感情的,她绝对喜欢过他,现在的窘境是因为一时吃醋,或其他矛盾误会。无论过程如何波折,最终她一定会回来。
他从没想过,没她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
微蜷的手指在她伶娉的耳垂上来回抚两下,陆令姜嗓子哑了哑,缓缓说:“虽然那日在集贤楼你是有意骗我的,但你说的挺对的,我这几日一直回味。”
“你从前叫我太子哥哥,我们多好啊。你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为何一定要闹到这种地步呢?”
他和她曾经是最亲密的人,相好时私闺的笑谑,温存,耳鬓厮磨还历历在目,指尖还萦绕着彼此的温度。
且他们的关系已公之于众,人人都知道她和太子沾亲带故。
“你好好跟我认个错,回来吧。我原谅你,只要下次不再犯,也不罚你了。”
湖面静窈幽深,碧芊芊的似一泓琉璃。松针如雨,夹杂着雪,风微微将亭子四面吹开,透过一阵凉人的风。
他曾在内心对着自己无数次发誓,决不轻饶她,让她吃吃苦头,引以为戒。可事到临头,还是没能狠下心来,还是宽容了她,主动给她留了退身步。
他已足够大度,足够仁至义尽。
陆令姜精神绷成了一根弦,暗暗等她也服个软。可等了良久,自以为的放低身段,却没收到任何答复。他好像在唱一场可笑的独角戏,怀珠就那么静静看他演戏,将他一人遗弃在原地。
几丝憋闷和压抑又悄无声息地积攒起来,他努力深吸一口气,劝自己要有耐心,别把她吓走,能劝回来就劝。
他略略弯下腰去:“大雪漫天的,你跑到这荒郊野岭,是浪费所有人的精力。我若没及时发现你,你会被风雪冻死的。”
“你心里明明有我,却不相信我,用这种办法来试探我。可到头来受苦的是你自己的身子。”
温暖的炉火噼里啪啦爆响几声,两人比肩而坐。陆令姜展现出平常的一点点和蔼之意来,将她的肩头揽住,轻吻似雪沫儿游离在她颊侧,慢慢地拉进距离。
“你同我怎么闹我都可以容忍你,私逃却不行。我明白告诉你,你和你那个叛军师父混在一起,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将利害关系讲得清清楚楚,好话也说尽了。默了片刻,见怀珠深垂螓首,一副脆弱神伤的样子,他提点说:“如果后悔,点点头也行,便当你是道歉了。否则,就把你留在这风雪中冻死,再不管你了。”
却听怀珠淡淡道:“那样多谢殿下。我已与你恩断义绝,是真的分开。你现在这么死缠烂打,真的很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