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搬文阁>书库>综合其它>明珠出逃> 明珠出逃 第129节

明珠出逃 第129节

  那小沙弥犹豫了下,再去通报。
  郭御医说过那位起死回生的莲生大师,俗名叫李回春,脾气怪,规矩多,早已了却凡尘,遭他拒之门外的患者每年数不胜数。
  好在半晌小沙弥终于敞开寺门,陆令姜叫赵溟留在寺外,独身前往。
  寺中小佛堂,五尺来高的台基,庭前削薄的乌檀木作小轩棚,单色石子铺路,法相庄严的佛像正位于厅堂中央。
  陆令姜未贸然闯入,只颔首立在堂外。他长身玉立,恂恂有礼,气质若雪纸诗卷扑面而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斯文端方,衣冠楚楚,怎么看怎么带着读书人的风骨和典范,怕是连山间蝼蛄都舍不得踩死,哪里像会杀人的样子。
  连那仅有的看起来很凶的三眼白,都被他眉骨下淡缥青色的阴影遮去。
  他拜道:“莲生大师。”
  莲生大师正自坐禅,睁开眼皮,首先洞察的不是他的外貌举止,而是他脖颈间那一道早已痊愈的疤,又长又深。
  单凭这一点,便知他前世杀气重,今生杀气也重,根本掩饰不得。
  记得没错的话,他是太子。
  太子生得俊美,容貌实在特殊,给人印象极为深刻。
  莲生大师会看面相,太子双目自然流露时瞳仁微微上吊,露出下方三眼白,外加下泪堂一粒小小黑痣,纯是罪孽深重的面相,这类人多半蛇蝎心肠,该当远离。
  回想当年诛佛时,太子也的确如此,许多和尚都命丧他手。明明是性情极冰冷阴暗之人,却偏偏装得温朗爱笑,好似仁慈博爱,发了什么菩提心一般。
  莲生大师问:“施主远道而来,不惜在寒山久等三个时辰,究竟有何贵干?”
  陆令姜心中清清楚楚和佛家的过节,当年他为刀俎佛门为鱼肉,如今恰好反过来,自己成了那卑躬屈膝的下位者。
  他低眉合十:“大师。求佛,求药。”
  “求什么佛,求什么药?”
  “求药王如来菩萨,治眼疾的药。”
  莲生大师道:“为谁?”
  陆令姜顿了顿,思量了一下措辞,缓缓道:“为我……算是妻子吧。”
  莲生大师猛然忆起,当年长济寺遭戮之日,太子曾对古佛上了一炷香,结果是左中持平,右稍短,大凶之兆的催命香。
  当时解签的沙弥为了保命,说此香虽名为催命香,有破解之法,家中供一座观音镇宅即可。
  沙弥的本意是劝太子向善,时时念经拜佛,或许能将他感化。
  太子从善如流,没多久还真请了座镇宅观音。只不过那观音不是泥塑木雕,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个姑娘。
  造孽,他造了多大的孽。
  “若老衲偏偏见死不救呢?”
  陆令姜执著道:“在下愿日日拜佛,直至洗清当年罪过为止。”
  莲生大师斜了斜眼,“那也要看施主心诚不诚。”
  冷冷扔下这句话后,叫徒儿掩蔽斋室大门,徒留陆令姜在外一人。
  什么也没交代,什么也没保证,外面山间凄风霜雨,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寺门前,唯有空荡荡的一块大青石。山路蜿蜒隐没在云雾中,四敞大开,随时能离开。可离开了,便没有药。
  赵溟奔过来,含了几分怒:“殿下,这些和尚不敬朝廷,属下看是找死,莫如您先回去,属下直接拿了他们治罪。投入大牢严刑拷打,您要什么药都易如反掌。”
  陆令姜挥了手叫赵溟下去,他固然可以利用权势灭了长济寺满门,可图什么呢。当年灭佛为了清剿叛军,现在他为着求药。没有药,怀珠的眼睛如何治好。
  陆令姜笑语解颐:“不用,你的忠心我记下了。山间景色挺美的,坐坐也无妨,你先行下山去。”
  赵溟语塞,陆令姜却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已在山石上落座。山石微凉,膈得骨头缝儿里都是寒的。他不欲就这么离去,便阖上眼睛,像沙弥一样打坐修禅。
  莲生大师问他的诚心,那他就证明他的诚心,左右他曾亏欠长济寺良多。
  赵溟恨然叹气,不知主子中什么邪。
  浑浑噩噩中,山风寒得剐人脸。山上温度低,初冬的雪片悄悄落下,不一会儿就积攒成了又软又薄的一层。
  陆令姜静候,直到寺门重新打开。阖上眼睛浑浑噩噩间,他忆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父皇后宫三千人,母后戏子出身,只是一个寻常有姿色的妃子。
  生下他,行七。他一个爱哭的小男孩,长得太“漂亮”,出生时又赶上父皇的宠妃难产,被视为不祥之兆。
  稍微长大些,他成了许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父皇偏爱宠妃生的九皇子而不喜他这七皇子,许多好事都轮不到他。
  皇宫冷漠森严,父皇和他关系生疏,许多时候他只能远远遥望龙座上的父皇,没半点亲情味。想要的东西礼貌地求了很多次,一次也没得到过。
  他在御书房中和其他皇子一块学习,四书五经那样厚,稍微背错一丁点就要受太傅的训责打骂。
  未久,宠妃的小皇子坠马夭折了,罪名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那时不过六岁,很无辜,很慌,百口莫辩,流泪说自己没推弟弟,可哪有人信他。
  母妃爱唱戏,也爱美,最爱穿银朱色的戏服。但她为了保护他主动认罪,被当成妖妃,父皇一条白绫赐死。
  他小时候曾经也很喜欢听戏,从那以后再没唱过戏,再没踏足戏楼。笑,一度是他最讨厌的事。
  ……
  陆令姜昏昏沉沉地想着往事,墨眉间不知何时染了一层薄霜。他青緺色的瞳仁眨眨,被冬日铅灰色的阳光微微透明色。
  遥看乌鸦停在不远处一棵枯松间,闭着眼睛假寐,除此之外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周遭景色萧条落寞,再无活物。
  他想说,娘子,你对我有前世的十分之一好,我便谢天谢地谢菩萨了。
  怀珠被搂得喘不过气来,微微挣扎着推开了陆令姜。大婚的夙愿实现,如今他已如愿以偿地圈她在身边了,实不懂还这么缠人做什么。左右她这辈子都走不出东宫,有一辈子的时间纠缠,还争这朝夕。
  想来他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因在那方面有洁癖,导致东宫干净得可怕,哪有堂堂太子殿下连几个侍妾都没有的。
  物以稀为贵,他就是太缺女人了,才会朝朝暮暮地纠缠。她身为太子妃,若在能力范围之内帮太子多纳几方侧妃,他今后一定不会逼着自己生孩子。
  第118章
  太子妃
  成婚三日后的曲水流觞宴上,怀珠第一次以太子妃尊贵的身份莅临,木然坐在高位上,受各路勋爵贵人拜见。
  各路勋爵对白怀珠的名号多多少少有耳闻,直至今日见到真人,才知太子为何对此女一见钟情——着实是天姿国色,生得似神仙妃子,不负小观音之名。
  如今她身为太子妃,除了美丽之外更多了几分内敛的威严,不再是昔日权贵掌中的金丝雀,可远观而不能亵玩。
  白老爷略带惭愧:“怀儿,爹爹倒没想到你如此识大体,主动愿为你祖母服丧。”
  毕竟怀珠不是白家的种,之前因为太子殿下的事,白家对她又不太厚道。
  怀珠低沉嗯了声。
  白老爷舒了口气,又絮絮叨叨:“爹爹知道当初你不愿意侍奉太子殿下,惦记着那姓许的后生。但这也是为你好,没有爹爹送你去太子那里,你焉有今天?”
  怀珠声音沉静:“是得感谢爹爹。”
  白老爷心脏一突,明明是感谢的话,却听不出半分感谢之意。
  “那你刚才究竟和太子殿下胡闹什么?爹爹可都听见了。不准任性,待回去好好和太子殿下道歉认错,争取来年怀上子嗣,白家满门的荣耀就靠你了。”
  怀珠似轻哂了下,没听进去。
  白老爷微有不快,如今怀珠越来越不听话了。欲责备几句,又想起她做了太子的嫔妇,要报复白家只是吹吹枕边风的事,隐忍不发。
  怀珠亦晓得白家不过看她有利可图,才巴巴过来攀什么亲戚。其实她已和陆令姜一刀两断,白家青云直上的美梦很快泡汤了。
  山间腾起一阵银色的雨雾,枝条柔弱的树被打得东倒西歪,临邑最大的不好就是潮湿,春夏秋总在落雨,没完没了。
  承恩寺山脚下的四季花卉影壁后,韩若真跪得双膝红肿,哭得嗓子都哑了,求饶道:“……饶命,臣女知罪,再也不敢乱嚼舌根了!”
  赵溟监刑,无奈道:“韩姑娘,都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属下亦无能为力,您还是好好跪着吧。”
  就因为晏苏荷等人的搅合,白小观音要与殿下割绝。殿下固然不能惩罚未来太子妃,却可以罚帮凶的韩若真和白眀瑟,每人在雨中跪足两个时辰才允起身。
  韩若真怨道:“殿下和白怀珠闹变扭,就可以拿我们撒气吗?凭什么。”
  赵溟一瞪眼:“韩姑娘!注意您态度。”
  韩若真住口,又哽咽说:“我真的知错了。只要您告诉殿下饶恕我,我有办法帮殿下哄回白姑娘,我保证。”
  赵溟迟疑,不置可否。
  韩若真慌了,她一个世家名门的大小姐哪里被罚跪过。越过影壁斜斜瞥见白小观音和白老爷的身影,忽然喊道:“白姑娘,白姑娘,求您发发慈悲救命!”
  不远处的画娆刚要扶怀珠上马车去,韩若真跌跌撞撞奔过来,“之前多有得罪姑娘,如今深自后悔,求姑娘开开恩免我责罚吧……”
  怀珠雪白的裙角顿时沾了个脏手印。
  赵溟低低骂了句脏话,令卫兵速速将韩若真搀到远处。
  “让白姑娘见笑了。”
  怀珠微有纳罕,刚还趾高气扬的贵女竟落魄成这般模样,回过头,见陆令姜伫在不远处,刚从半山腰的遍布青苔的石阶下来。
  怀珠顿时明白,韩若真他下令罚的。只是韩家也是有头有脸的贵族,他这般羞辱人家女儿,真当天底下没王法吗,韩家岂能善罢甘休。
  陆令姜径直过去握住怀珠被雨气浸得冰凉的手,呵了呵暖,动作缓缓的,刚才的龃龉仿佛完全没发生过,半点和她恩断义绝的觉悟都没有。
  他将生凉的唇触在她的额角上,有种压抑的欲色,柔情款款问:“担心我呀?”
  怀珠皱眉,没头没脑。
  他知她疑心罚跪之事,主动解释道:“那几个女子害得你我生了嫌隙,跪跪算什么,死了也不冤枉。我只护着你,谁也不能惹你不高兴。”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没什么特别的,却夹杂着冰凉狠毒,轻轻松松要人命。
  怀珠想起前世他玩腻了她时也赐了她一条白绫,太子对待弃子,似惯来如此。
  陆令姜见她神情有异,察觉说错话了,自顾自地改口道:“当然,今日图一时爽快罚了韩家女,改日我还得亲自登门上韩家赔罪。”
  怀珠心思缥缈,只漠不关心着嗯了声。
  陆令姜忽然将她的下颌轻掐向自己,怜爱不舍地圈住她纤腰,将她紧紧带向自己,贴身相依。他极低哑的幽怨在她耳蜗深处,只有彼此能听见:“……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对我如此冷淡 ,又为什么要借着奔丧的幌子离开我?怀珠,阿珠,要不你别去白家了,我带你回东宫,实在有些舍不得你。”
  他的力道带了微微的桎梏之意,仿佛下一刻便会反悔,让她跟他走。怀珠感受到危险,骤然缩回手,动作决绝,好似壮士断腕。
  陆令姜微微讶然。
  她几乎是使全力地推开他。
  白老爷看得咯噔一声,生怕自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得罪了太子,及时插口道:“殿下,怀儿为她祖母仙逝伤心坏了,嗓子嘶哑,见谁都心情欠佳,过两天就调整好了。”
  陆令姜晾在一旁,隔了半晌才恢复了正常的语调:“是。人死不能复生,伯父和四姑娘都请节哀。”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