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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出逃 第171节

  可如今,她梦里对他说不共戴天,醒着再三拒绝他,把他当仇人。
  窗前隐约见冥色的远山,醽醁的柳枝,景致越看越衰败。凉风裹挟雨点,吹散他的发丝,露出他一对冰凉恶毒的上三眼白。
  怀珠亦瞧见,缓缓拿起文书,放在燃烧的香烛上,烧了,化为滚烫的灰烬。
  火光映得她面庞忽明忽暗,多几分静穆肃杀的感觉,仿佛她瞳孔也燃起了火。
  画娆大惊:“姑娘您怎烧了……太子嫔的至高位份,不是您一直想要的吗?”
  怀珠目光淡漠,待灰烬冷却了,随意推开,溅得光洁的榴花鸾鸟镜一片脏尘。
  观音碎,嫁衣烧,毁婚书。
  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他忽然回头扫她。半具身子埋在被褥中怀珠被他这么一看,下意识激灵。
  陆令姜见此神色顿时淡了,踱回去道她身畔,抬起她的下颌:“呦。脾气长了,怎么就碰不得你了。”
  陆令姜眼神撒着一点亮,刮了下她鼻尖,风流缱绻地笑着:“来陪你上.床啊。”
  语气自然轻松,再正常不过。
  果然方才在太清楼的斯文端方都是装出来的,人面兽.心才是他。
  中元节这日,她领着小念姜的手,吹着和煦温暖的夜风,来到山脚下人声喧哗的河边,许多人在此放小船寄哀思。
  漫天繁星倒影在宽阔的河面上,波光粼粼。一枚枚小纸船摇摇晃晃载着白蜡烛,被夜风推远,缓慢而肃穆地驶向河心。
  人间的灯火,映亮了天上繁星。
  人死如灯灭,这些蜡烛在经历了一段漂泊之旅后,或跌入河中沉底,或膏油燃尽而熄灭,虽承载了美好的寄遇,但没有一枚能到达彼岸。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其实后半句只是世人美好微茫的希冀罢了,人世间往往只有山重水复,走不出来的抑郁和困境,而无柳暗花明的微光。
  ——你担心的,其实都没必要担心。
  莫如说,你希冀的,其实都没必要希冀。
  除非……
  小船载着蜡烛恍恍惚惚漂到河对岸时,微弱明灭的光芒即将被漆黑的河水打灭时,能有一只清削的男子手,悄默无声地将它托起来。
  第156章
  重逢(正文完结)
  自从去河畔夜放船灯后,怀珠的精神好了很多,不再连夜连夜的梦魇,也不会杯弓蛇影,总觉得那人恍惚在身边了。
  如今的竹屋空荡寂寥,穆南去了,念姜要上学堂,白日里就剩怀珠一人。
  簟纹灯影,昏鸦尽、冷透疏衾。
  长日清淡,有时她会目不转睛瞧着天上南归的点点大雁,或一棵一棵地给将近枯萎的花草浇水,一浇就是一上午。
  山间还是多雨,潮湿的环境令人心头翳翳。虽然夜间睡得还算踏实,但她神色抑郁,不似穆南在的那几年有鲜活气了。她明明才二十几岁,却似一个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
  只因曾经的故事太跌宕起伏,耗干了人的精气神儿,给她带来的阴霾久久笼罩心头,挥之不去,让人失去了重启余生的勇气。
  后来,怀珠也没遇到合适的人偕首一生。追慕者大多是秀才那种逐色之辈,又由于她从没在外人面前露财过,有些公子嫌弃她家境贫穷,还带着个女儿,以二嫁之身聘为正妇恐有污点。
  世人爱算计,尤其于男女婚嫁一道上。男方聘妻还是纳妾,出多少聘礼,女方带多少奁产,是否是初嫁……这些都很大程度影响一桩婚事的成败,男女是否彼此钟情倒属其次。
  怀珠自己对于再嫁的心气不高,一个人清寞惯了,冷不丁有人相伴反而膈应,姻婚对她的生命来说可有可无。而且,她担心后爹会虐待她的小念姜。
  她便一直独身一人着。
  穆南死的那年雕刻了一枚观音玉坠子,做工精美,玉质上乘,费了她整整两个月的苦工,是生平得意之作。
  怀珠希望卖出五十文的价格,买家听了便摇头叹息,一直没能出售。
  玉石养人,玉气认主,久而久之玉坠子的成色发生了变化,逐渐融入了姑娘本身那清凉甜秀之气,越发熠熠生辉起来。
  长久带个玉观音坠子随身,白怀珠仍然被十里八乡的人称为“白小观音”。
  人人都知道,谁能买下那枚观音玉坠子,谁就能娶到白小观音了。
  玉坠子一直留着,并非没人出得起那五十文,而是她想待价而沽,不能让心血的宝物落入庸人之手,辱没了玉性。若非品格高尚儒雅蕴藉之人,千金她也是也不卖的。
  白小观音,依旧如当年那般清淡高傲,性如白玉烧犹冷,不肯迁就半分。
  这么多年来,她还是最厌恶画像,无论丹青手技艺多么高超,她都坚决不让人画一幅。
  谁能想象一张画给她带来过多灭顶的灾难?
  谁要白小观音的噱头,谁不要平平安安和父母家人过一生?谁要家破人亡?
  念姜在山脚下读学堂,来往上下学时会经过一片规模不大不小的市肆。
  许多山民搬运自家山货兜售,有吹糖人的、卖簪子的、唱曲卖艺的,三教九流,琳琅满目,五花八门,来来往往喧闹一片,熙熙攘攘,人间烟火气十足。
  春色暖温,一条银色白练般的溪流从雪山深处泄下,到山底平原融汇成河。河水清澈,岸畔白雾弥漫,氤氲着潮湿的雪气。
  来往的船只停泊岸边,少许清贫的商贩也在此做生意,但此处位置偏僻,清净少人,远远不如市肆中心赚钱。
  但此处有一个玉石小摊子,店主人淡如菊,不争不抢,在小雨天还会出摊刻些章子,是处低调又有内涵的品玉之处。
  怀珠每日接送念姜上下学,不复前几年那般幽居深山,消息闭塞,闲暇时也会逛一逛市肆。
  有时间她想拜访拜访这位玉石斋的店主,瞧瞧是否是识货之人,五十文的价格收了她手中的观音坠子去。
  但,无所谓,也随缘吧……
  她常年一身素白长裙,几乎没有任何花纹点缀,走在街上宛若一道濛濛的月光直射过来,自有种令人着迷的气质。
  走在河边,白浪澎湃,她裙裾飘扬宛若与薄雾融为一体,清丽脱俗。
  十里八乡最俏的小寡妇,非她莫属。
  但她每每独来独往一个人,身上那股冷月般的气质,怎么看怎么凄凉孤独。
  好端端的一个美人着实可惜,这一生,仿佛再也不会笑了。
  山脚下有一座戏搂,名为西楼,时常飘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怀珠找到了新乐趣,花上几文钱就可以在西楼坐上一整天,有瓜子饮子可用。年少时的爱好,到什么时候也搁不下。
  台上,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话本子,有时是武生叮叮锵锵地打擂台。
  那一日小雨沙沙,二楼临窗的木椅被打湿了一大片,楼下人头攒动,脚步散乱,纷纷焦急地撑起了五颜六色的油纸伞。
  怀珠耷拉着眼皮,骤然瞥见一人影,青衣墨发,蕴藉儒雅……某种深印脑海的记忆刹那间被唤醒,她顿时撂下茶杯追了出去。
  木质阶梯被匆匆的脚步踩得嘎吱响,怀珠眼眶湿润了,拨开人群,紧紧抓住那人的肩头,粗重的浊气直喘。
  那人回头,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货郎,秀眉白面,头发被雨水濯得狼狈,一脸陌生而茫然的神色,“姑娘有事?”
  怀珠呆呆怔了半晌,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孔,“……认错人了,对不住。”
  货郎蒙然,自顾自地走了。
  怀珠独自站在斜风细雨中,周身裙纱都被打湿了。她仰头望向天空,色淡如水,长睫上挂着几颗透明的雨珠,神情萧索。
  半晌,她极轻的噗嗤一声,似在嘲笑自己。
  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忘不掉那人。
  似一张网,她的人生都被困死了。
  叮咚的雨声,悲凉的哀乐。
  谁能知道,这淡淡的忧伤已积年累月逐渐侵入她的五脏六腑,快让人崩溃了。
  雨色氤氲。
  时辰到了,怀珠到书院接念姜回去。
  到家里,蓦然发现篱笆院门口挂着一封雪白的信笺,盛少暄寄来的。
  怀珠叫念姜独自去玩会儿,打开了那封信,果真是盛少暄的笔迹。
  那日一别已将许多话说清楚,今朝来信,专程是问她们娘俩过得好不好的。
  好几页纸废话的最后,盛少暄终于提及——永嘉三年怀帝病重时,他去寻找的莲生大师的事——墨迹至此濡湿氤氲,宣纸墨点凌乱,想来落笔时十分踌躇犹豫,但最终还是写了出来。
  信上说,盛少暄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将莲生大师找到,陛下却已病入膏肓。
  陛下当时病重糊涂,喃喃扪心自问:当皇帝还是当平民?
  是当皇帝高高在上地控制她,还是顺遂她的心愿,当个平民过她喜欢的生活?
  很久很久之前那个春夜,她曾经问他,皇位和她哪一个更重要。
  他当时很迷茫,也是病重之后才想清楚的。如果当皇帝只是为了得一人心,那么没有了这一人心,一切都将是虚无。坐拥龙椅享无边江山,也只饮无边孤独和遗恨罢了。
  他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子。
  今后,他只做陆令姜。
  只可惜,想明白得太晚了。
  莲生大师念着昔年情谊赶赴京师,愿意竭力一试为帝解白一枝囍的毒素。
  事情本有了些眉目,陛下本也怀着满心欢喜,打算告诉她:他可以和她白头偕老了,不必阴阳永隔了。
  但那一日在太极殿,陛下问她是否有一点喜欢过他,她决然说从来没有……陛下忽意识到,从头到尾只有自己一人演独角戏。
  今生因为想要得到她,他变得好卑鄙、丑陋,自私,使尽了手段。这样的他,甚至连他自己都厌恶,又如何指望她喜欢。
  龙驭宾天那日,盛少暄和怀珠在夜风中偶遇,进行了一场谈话。
  当时陛下就藏在九龙墙壁后,听她静静说说“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人,今后归隐在这天下之间,不为任何人任何事的情孽买单”——他心如刀割,漆黑的眸中冰凉的泪如雾气凝结滑落,恨不得真躺到棺材葬了算了,的的确确不该再打扰她平静的日子。
  所以陛下放手了。
  让这场情孽,最终做个了结。
  一切,以他的“葬仪”为终结。
  她本非笼中雀,何必打造金笼?
  翦尽翅翎愁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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