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别以为她不知道,昨晚一人一鬼玩得可欢了。
现在纯一的嘴都是肿的。
姜婉莹目光幽幽,看纯一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妖颜媚主的佞臣,蠢蠢欲动叫嚣着让受其蛊惑的顾南把他处死。
纯一抬眸与她对视,眼睫掀动,眼尾好似还有尚未褪去的秾丽春色,与冷淡端持的神情割裂十足。
愈发像个妖僧了。
“你的脚程快嘛,他远不如你。”顾南好脾气地哄着小姐妹,“等你回来让你好好歇两天。”
姜婉莹轻哼,“那我交代你的事记住。”
姜婉莹每天配合顾南忙东忙西并不全是不忍百姓受难,她把人和鬼的界限分的很清楚,更多时候都偏向于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能让她心软的,只有一无所知的婴孩,尤其是女孩。
她很喜欢程铮,说等程铮死后要为程铮收殓骨灰,刻字立碑。
碑就立她院子后头,只要她不死,谁也别想毁碑。
姜婉莹要顾南记住的就是为程铮收殓。
顾南应下,姜婉莹出了城门,转眼就没了影子。
天色渐亮,顾南带着纯一去买的小院子里做饭。
她的厨艺远不如他,该放手就放手。
做好饭,她带上一批新口罩去隔离区送饭。
不过一晚过去,情况急转直下。
没有踏进隔离区,很远就能听到他们粗重的呼吸声,充满湿啰音的胸膛响得像个老旧的破风箱。
最先发热的那几个人已经坐不起来了,颜面潮红,却极其畏寒,瑟缩在被子里,意识模糊。
清晨的隔离房还很暗,门里门外明暗分明得像两个世界,一脚踏进去,寒意与死亡便如附骨之疽,丝丝缕缕侵蚀着理智。
顾南轻轻推醒昏睡的德昭,“德昭,吃饭了。”
德昭艰难地撑开通红的双眼,盯着床边的人影定定看了许久,才开口:“顾南施主。”
隔着一层口罩,他的声音细弱得几乎要听不见。
肺鼠疫患者多死于休克与呼吸衰竭,所以最后一段时间会非常煎熬。
一路走来,感染的人几乎都有意无意摘了口罩,只有德昭,大半张脸还在棉花里闷着。
顾南喉头发涩,替他摘了口罩,轻声道:“是我,你看还有谁来了。”
德昭呆呆地转动眼珠看过去,过分高大的身影在昏昧的房内像一座小山,不过很好认。
他的害怕与孤独终于在见到师长时藏无可藏,几乎是瞬间就红了眼眶,可怜巴巴地喊:“纯一法师……”
纯一在床前蹲下,大手落在德昭眉心,指尖泛起莹莹白光。
他在催动灵力替德昭缓解痛苦。
温热舒缓的暖流涌遍四肢百骸,仿佛永无止境的寒冷终于散去,德昭死死攥着被角,呜呜哭了起来。
豆大的眼泪滴落枕间,他去擦,手却抖得厉害,怎么也擦不到。
他很疼,很冷,很难受。
这间房子太小,太黑,他害怕。
他第一次一个人睡,他怕以后都是自己一个人。
他想观真和弘忍了,他们肯定也想他。
他不想继续待在这间又冷又黑的小房间里,他想回法源寺,想回去见师父。
他哭的一抽一抽,无助地去拉纯一的袖子,“纯一法师,法师……”
“德昭。”纯一替他擦去糊了满脸的泪水,沉厚威严的嗓音有如佛门梵音,在此刻传达着奇异的安抚感,“别怕,我在。”
德昭哭得难以自已,紧紧抓着一截破旧的袖子,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带着斑驳泪痕沉沉睡去,烧得通红的脸埋在被子里,时不时抽动一下,哽咽两声,像极了被抛在雪地里的小狗。
“待会慧无法师会来,你再陪他一会,我去送饭。”
德昭不肯松开纯一的手,哪怕他再怕纯一,纯一也是永远强大可靠的师长。
他需要这样一位师长陪着他,走过这段难捱的时光。
纯一低低应声。
妖冶的凤眸半垂着,半张脸隐没在昏暗中,让人分辨不出此刻到底有几分真心或痛苦。
亦或他真的是个无心无情之人?
顾南微阖上门,去给其他人送饭。
昨晚的难民有三十多个,加上原本的十多个,分发五十几口人的早饭,哪怕只随手一放都要耗费不少时间,更别提还要询问记录。
一切忙完,她返回德昭的房间。
慧无法师来了,师徒三人挤在逼仄的房间里,保持着局促的沉默,仿佛与隔离区融为一体。
慧无和纯一修为加身,戴上口罩后基本没有感染风险,是故一起等德昭再次醒来。
顾南把德昭的早饭交给纯一,让他替德昭温着。
没有多余的交流,她转身离开隔离区,给其他几个感染人的家属送消息。
如果他们愿意,顾南会同他们讲明利害,双方见最后一面。
最晚明天,鼠疫的消息就瞒不住了。
京都城会乱,到时候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枉死。
一共三户人家,听到消息后三户都哭得悲惨至极,仿佛天塌地陷。
可当她提及可以去见最后一面,他们却诡异地停下了哭声,怀疑是顾南要害他们把她轰出了门。
顾南留下时间地点和禁言禁制,回到城外。
工匠在衙差的带领下上工了,城门紧闭,雪后初霁,这时候暂时没有人出城。
她登上哨塔,摸出针线缝制口罩。
没多久,隔离区大门打开。
顾南回眸,纯一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用过的碗筷,正与她遥遥相望。
走近了,顾南才发现碗里的鸡蛋没动。
不等她询问,纯一就主动说:“他不肯吃。”
“你没跟他说是你亲手做的?”
以德昭对纯一的崇敬,知道这鸡蛋是纯一亲手做的只怕会欢欢喜喜吃完。
“说了。”
纯一低头看着碗里煎得黄澄澄的鸡蛋,心里刺刺扎扎的疼。
或许正是因为是他做的,德昭才不吃。
顾南安静地等待他的后续。
过了很久,纯一才道:“他舍不得。”
德昭想吃,可看着送到唇边依旧温热的鸡蛋,却说:“我怕我吃了这个鸡蛋,就舍不得走了。”
他含着泪,倚在纯一怀里,慧无亲自喂他吃。
可他舍不得。
第287章 挚友 泪水
顾南坐在哨塔里,思绪好像飘进了远处辽寂的旷野,空空荡荡没有着落。
德昭舍不得,她又如何舍得?
“纯一法师,你舍得吗?”
亲眼目睹相伴数年的师弟死于鼠疫,你舍得吗,后悔吗?
“这就是我与他的缘法。”
命途早已注定,他与德昭的缘分只有短短数年,他舍不得就能改变吗?
就像顾南想方设法保住京都,几次三番询问他其他天灾详情,顾南还记得当初她说“哪怕能少死一个人也好”吗?
她已经救了那么多人,她不满足,想救的人越来越多,早晚会超出她的承受范围。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她的爱,就是她的软肋。
顾南看了纯一许久,才轻笑一声,“我不信什么命中注定的缘法。”
她从不求天,不问道,只问心。
只求力所能及,问心无愧。
顾南放下针线,把哨塔交给纯一,前往山坳。
第三天了,那群从封城逃出来的难民不知能活下来几个。
听姜婉莹说,程铮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待在山坳,而是歇在半路。
顾南不知道具体方位,一边走一边找,生怕一个没注意把人遗落在雪地里。
然而她多虑了,程铮的身影好认得很。
她就在那天两人分别的地方。
几块破布支起一个避风的小帐篷,姜婉莹送来的被褥铺得整整齐齐,食物和水几乎没怎么动,分门别类地码在褥子一头。
但帐篷里没有人,她跪在雪地里。
向着顾南来的方向,身上盖着一层雪,隐隐可见雪下竹青的衣裳,额头深深陷进雪里,只露出来一小半后脑。
顾南停下脚步。
昨天傍晚停雪,以程铮身上的积雪厚度,她从午后就跪在那里了。
她或许知道自己油尽灯枯,于是整理好床褥食物,从帐篷里爬出来又怕顾南忘记与她的约定,临死前还再求顾南一次。
就跪向顾南来的方向,一眼就能看到她。
眼眶发烫,大口喘息却仍然难以缓解胸口的闷涩。
众生皆苦,可是有些人的苦不公平啊。
程铮心有不甘,她又何尝不是。
*
从封城逃出来的难民共十七人,不到三天,尽数死于鼠疫。
一道深坑,一把火,滚滚浓烟,送走了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程。
顾南花了点时间拼了个简陋的木盒子,把程铮的骨灰带走放置在姜婉莹的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