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纯一决定好行程,撤了结界才发现他黄粱一梦,山下已过了月余。
  四月初,正是草长莺飞,春光大好的时候。
  离开前,他去见了虚云。
  虚云已经老得起不来身了,见了他,激动得颤颤巍巍半天没说出句整话。
  纯一和从前向慧无辞别一样对虚云说:“我走了,保重。”
  常清察觉到结界散了,急急忙忙找过来,见到纯一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恭恭敬敬行礼问:“老祖宗要去哪里云游?”
  纯一:“不回来了,不必再等。”
  常清早有预料,只是依旧免不了伤心。灵气稀薄,修士没落,没了纯一,或许用不了百年,法源寺就找不出能够入道的衣钵传人了。
  他抬头朝纯一看去,想要记下这个为末代时代画下句号的佛子。
  那双上挑清厉的凤眸垂视着,有着佛陀俯瞰苍生的悲悯,还有着前所未有的柔和。
  他看到的不再是泛泛众生,而是站在他眼前的人,是此时此刻的虚云与常清。
  常清一震,一种不详的冷意蹿上后颈,视线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在纯一身后,讷讷,“纯一法师……”
  纯一立掌,道了声佛偈,转身离去。
  常清站在原地目送着纯一的身影一点点远去。
  人世间所有的哀乐,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离别与重逢。
  纯一已经走出离别,要走向重逢去了。
  *
  纯一去看了林惊春。
  林惊春和林惊蛰离开了京都城,去了一座叫新城的小城市。
  这个小城市似乎被赛博朋克的高新科技遗忘了,没有遮天蔽日的摩天大厦,也没有蚁巢般的贫民窟危楼,这座城市的阳光很慷慨,哪怕是上个世纪的老房子也一视同仁照耀得亮亮堂堂的。
  这个城市的节奏也没有京都那么快,慢悠悠的行人,干净整洁的街道,恰到好处的科技仿佛在努力亲近每一个普通市民。
  纯一找到林家,按响了门铃。
  但过了很久,才有人挪到门口打开了猫眼。
  “咔哒”一声,门锁开了。
  林惊蛰只打开一条门缝,透过门缝问纯一,“你来做什么?”
  “我有话和他说,说完就走。”
  林惊蛰丢下一句“我问问”,关上门去了主卧。
  过了一会,他返回来打开门说:“快进来。”
  纯一矮身走进去。
  林惊蛰被他过分高大的身形逼得后退了一步,这才发现,纯一背上背着一副巨大的棺椁。
  他愣了两秒,才颤声问:“是姐姐?”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要听不清,但话音刚落,不远处的主卧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碰撞声。
  林惊蛰连忙回神小跑,恰好和扶着墙走出来的林惊春撞了个正着。
  林惊蛰下意识避开,于是林惊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客厅中央,背着棺椁的纯一。
  林惊春瞬间红了眼睛,“姐姐……”
  他瘦了很多,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男模身材瘦成了骷髅架子,不知是受了伤还是身体太虚,根本站不稳,走得稍微快一点就浑身打摆子。
  苍白的脸,萎靡的神态,仿佛被抽了立身的根,只有眼眶里尚有两簇未熄灭的幽火。
  乍一看,与顾南走前的模样相差无几。
  青白的眉眼间甚至隐隐带了死气。
  纯一看得出来,他活不长了。
  早在二月,纯一就算出林惊春命有大劫。他问林惊春想不想知道,林惊春说不想,于是他没说。
  这一回,纯一也没打算说,只言简意赅道:“她回家了,不会再回来了,别等了。”
  刚伸着手,想要碰一碰棺椁的林惊春愣住了。
  泪水凝在眼眶里,刚刚升起的微光倏地寂灭,停在半空中的手发了疯似的抖个不停。
  “是、是吗?”
  短短两个字,他停顿了两回,颤得差点听不清。
  “是。”
  纯一闻到了血腥味,低头,在林惊春的下腹部看到了一线渗着血的纱布。
  “别等了。”纯一再次道。
  林惊春抖得越发厉害,不止手,腿也抖了起来,他站不住往下跌去,好在林惊蛰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她和你说的。”林惊春问。
  纯一:“我算到了。”
  “胡说!”林惊蛰打断,“你算到的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过来告诉我们,你只是想独占姐姐!”
  纯一的目光在林惊春那张哀痛欲绝的脸上恍了一瞬,“你说得对。”
  他本没有理由来新城走一遭,只是觉得两人有缘,又深知等待的苦楚,可怜的同理心作祟而已。
  可林惊春快死了,林惊蛰的面相看起来也不太好。
  何必自以为是劝这一回。
  如果劝有用,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痴儿了。
  纯一转身欲走。
  林惊春连追两步,泪如雨下,“让我再看一眼姐姐吧。”
  “这是我的棺椁。”说完,拉开门弯腰出去。
  林惊春不肯放弃,追出去,枯瘦的手在墙上摸索,苍白的指尖几要与墙壁融为一体,“姐姐有没有话留给我?”
  “没有。”纯一抬步下楼。
  林惊春声音哽咽,“真的没有?一句话也没有?”
  他追着纯一背上那副棺椁,就像在追着一个活下去的希望。
  跌跌撞撞,声嘶力竭。
  可是纯一头也不回地说:“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第394章 这个家早就散了
  顾南似乎恨透了这个丑陋污浊的世界,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爱恨皆抛而去。
  去时,身边仅有纯一一人。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自己?是自己不够好,不够强,还是……她不喜欢了。
  “姐姐喜欢!”林惊蛰扶着林惊春的肩将他往屋子里带,笃定地说:“姐姐最喜欢哥哥,我知道,崔劭知道,很多人都知道。”
  最后几个字,他带了颤音。
  十年前,林惊春曾在顾南的直播中短暂出现过,当时很多人追问林惊春是谁,竟然能让杀人如麻的lll满腔杀气尽化绕指柔。
  那场直播录屏他反反复复看了很多次,羡慕了很多年,那是成千上万的网友见证过的偏爱。
  林惊蛰忍着泪意说:“我最知道你们的感情,姐姐喜欢,她最喜欢的就是你。”
  “别听纯一胡说,他就是骗人,姐姐会回来的。五年,十年,我们等得起……”
  我们还年轻。
  林惊蛰哽了哽,这句话没说得出口。
  林惊春垂着眼,浑圆的泪珠滚落,与之一起坠落的还有双方心知肚明的未尽之语。
  他们已经不年轻了。
  五年之后或许勉强可以站在顾南身边,可十年,十五年后,怎么敢。
  勇敢与否,都难以左右这是一场注定无望的等待。
  “这是不是那两个姓林的?”
  有人下楼,站在楼道拐角居高临下打量着堵住了大半个楼梯的兄弟俩。
  惊奇的目光扫视着他们身上价格不菲的家居服,掠过相互搀扶的姿态,最后落在那两张与老小区格格不入的出众脸庞上。
  清瘦,憔悴,但难掩俊俏,是这块贫瘠的土地长不出的漂亮颜色。
  但细看,那死气沉沉的灰败又与这片落后的贫民窟配极。
  “瞧他那副死样,嗤,都是报应。”
  报应。
  林惊春眼睫颤动,抬头看去。
  纯一来去匆匆,他什么都来不及问,什么都来不及说。
  但他很想知道,不为争吵,只是真心求问。
  他做错了什么,才会得到这样的报应。
  可后脑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扣住,抬到一半又被摁回林惊蛰的颈窝,只能任由林惊蛰偏头将他的脸挡住。
  “没关系。”林惊蛰轻声安慰他,微凉的下巴蹭过他的太阳穴,干裂的唇角擦着他的额头,带来一阵沁凉的痒意。
  林惊春克制不住颤抖起来。
  于是扣在脑后的手更用力,五根纤长的手指像网一样牢牢罩住他的脑袋。
  “没关系的,哥哥。”林惊蛰的声音安抚意味十足,听在耳里却仿佛隔着水,断断续续,模模糊糊。
  林惊春挣扎不过,像只失去掌控的人偶被林惊蛰搀扶着回到床上。
  “伤口崩裂了,要重新上药包扎。”林惊蛰说,从医药箱里取出剪刀,剪开染血的纱布,露出纱布下数道翻卷的伤疤。
  崩裂的创口随着呼吸起伏而动,像雪地里扭动的蜈蚣,狰狞而丑陋。
  这是一个月前被半夜闯进别墅的人伤的,那个癫狂的男人连捅了他七刀,差一点割断他的腹主动脉当场殒命。
  林惊蛰送他上救护车的时候浑身都是血,狼狈得像只掉进了染缸的狐狸。
  林惊春不由自主发笑,为这个可笑的联想,也为林惊蛰小心翼翼的动作。
  林惊蛰太小心了,力度轻得像在给一只蚂蚁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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