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所有白大褂都戴着口罩,整张脸只露出眼睛和额头,挤在一起时不太好认,但顾南能轻易认出这里的所有人。
  说话的这个叫易敬容,大家都叫她易教授,是所有白大褂的领头人,也是天光唤醒项目的主要负责人——
  这是顾南第二次短暂清醒时对方亲口说的。
  对方还说,现在是她车祸昏迷的第二年,而她是项目开展以来第一位经由天光模拟系统唤醒的植物人。
  顾南并不清楚天光模拟系统是什么,但这不妨碍她理解,她是这个项目里被研究人员观测的一名实验人员。
  她为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功苏醒,是她目前最大的研究价值。
  顾南看向易敬容,“我想见妈妈。”
  易敬容挑了下眉,似是惊异于顾南流利的表达,“你是说顾院长?我们已经通知她你醒了,等你开始进行康复训练,她会过来陪你。”
  说完,她对身边的助理安排道:“从明天开始进行坐位训练和直立训练,让她尽早下床。”
  助理记下,露在口罩外的一双眼睛满是探究。
  顾南的康复计划本该在吞咽训练阶段,但谁能想到,不过短短一个星期她就能流利交流,而且状态清醒稳定得不可思议。
  易敬容也注意到了顾南过于平静的神态,但没有放在心上。
  顾南作为项目启动以来第一个苏醒的人,有些特异之处在她看来很正常,她的关注重心在于:“你在沉睡的时间里经历了什么?”
  顾南:“什么意思?”
  易敬容略一停顿,随后道:“用一个好理解的概念说,我对你在‘异世’的经历很好奇。”
  在异世的经历。
  顾南一颤,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因为这几个字瞬间冒了起来。
  这个问题赤裸得让人想吐。
  恐惧与厌恶一齐涌上心头,那颗摧毁她的子弹仿佛“嘣”的一声,再次发射,正中她的眉心。
  痉挛的胃部让她的身体无意识抽动,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加苍白。
  她的猜测得以验证,那个虚伪的赛博世界是假的,易敬容就是那个稳坐幕后,掌握生杀大权的操盘手。
  易敬容知道她会进入一个怎样的世界,知道系统,知道拯救男主计划,知道她会一次次死去又一次次复活,甚至她被政府高层视为永生实验体也不过是早就设定好的结局。
  她一分一秒度过的那三年时光只是一段实验数据。
  她的爱恨、挣扎、痛苦,都是程序催生出来的。
  她的亲人、朋友、爱人,都是假的。
  从头到尾都没有穿书和系统,一切都是假的。
  这个可怕的认知让顾南“哇”地一下呕了出来。
  第399章 她是被幸运包围着的孩子
  刚刚吃下去的晚餐瞬间糊了满脸,脖子上,枕被间,全是青黄色的呕吐物。
  易敬容站得最近,见状连忙掰着顾南的头侧过去,以防她呛咳窒息。
  顾南被胃酸呛得双眼通红,却仍紧紧盯着易敬容,不答反问:“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造物主反问实验体的行为很可笑吗?
  你不知道,你高高在上的态度有多残忍吗?
  你不知道,你生杀予夺的故事是别人真实经历过的人生吗?
  易敬容眉毛微蹙,仔细打量了顾南一眼。
  瘦削的脸,干枯的发,久不见日光的皮肤苍白得几与枕被融为一体,是见惯了的病容。
  痉挛的余韵未过,她的声音很颤,呼吸很急,可那双眼睛却格外幽黑沉静,仿佛藏着一道旋涡,正搅动着喷薄的焰火。
  她似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可苍白的唇开合着,只有四个字。
  你不知道?
  嘲讽、轻蔑,甚至是怨恨。
  一瞬间,易敬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无声笑了一下,只是戴着口罩,看不分明。
  这突然而汹涌的情绪针对的是她,和她的问题。
  “看来是一段不太美好的回忆。”
  她没有再追问,从助理手中拿过平板勾选了几项检查,交代了两句好好休息,然后转身离开了病房。
  其他人也没有多问,像一群沉默的影子,静静跟在她身后。
  顾南定定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心口好像燃着一把火,烧得她每滴一血液都在沸腾。
  她想大叫、大跳,想宣泄心中的郁愤。
  可是她动不了,只能躺在酸臭的呕吐物里,任由汹涌的情绪将她淹没。
  直到脚步声渐行渐远,护工走进来,抱起顾南为她更换衣物,擦洗秽物。
  顾南躺得太久,肌肉萎缩,坐不住,也使不上力气,身体像煮软的面条,稍不注意就会滑到地上去。
  换床单被套的时候,护工将她抱到轮椅上用束缚带绑起来。
  不会滑了,可是歪歪斜斜的姿态让顾南想到了一名瘫痪多年的名人。
  她此时的状态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烂泥”或许更能形容她的身体。
  她扯了下嘴角,闭着眼,因为体位突变的不适,脸色愈显苍白。
  “两分钟,很快就好。”护工安慰道。
  她是个强壮利索的中年女性,受过专业训练,手下的活又快又好,甚至一边忙活还能一边抽出空来和顾南聊天。
  “你能说话了我以后就有人聊天了,不然一整栋楼都静悄悄的,一点人气也没有。”
  “说起来,两千多个人,现在就你一个人醒了呢,小姑娘你是个有福气的。”
  她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时间还早,食堂应该还没下班,等我收拾完就去给你买饭,不然空着肚子睡觉难受。你想吃什么,面条行不行?”
  顾南微微睁开眼,忍着眩晕问:“这栋楼里有两千多个病人?”
  护工正在套被子,闻言没有回头,继续忙活着说:“那没有,这栋楼里就一千多,旁边还有一栋呢,一开始两栋楼加起来是三千个,现在就剩两千八百多个了。这才一年,以后还得少。”
  顾南追问:“为什么?”
  “有些因为并发症扛不住死了,有些家里人嫌费钱接回去了,还有就是像你一样的,醒了,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家了。”
  护工套好了被子,很为顾南高兴似的回过头笑道:“你是第一个醒的呢。”
  顾南勉强笑了一下,只是肌肉僵硬,看起来像是抽筋,“住在这里很贵?”
  “具体不太清楚,少的几千多的上万,反正每个月都要交钱,跟住疗养院一样。”护工说:“有些人家舍不得也正常,每个月那么大一笔支出,压力多大啊,天光说会用特殊疗法增加苏醒概率,但谁说得准……”
  她还在絮絮念叨着生活的不易,但顾南已经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了。
  她车祸昏迷两年,加入天光唤醒项目一年,她的治疗费、康复费肯定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她是个孤儿,除了院长妈妈,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毫不犹豫为她花这笔希望渺茫的钱。
  妈妈在等她回家,妈妈相信她能回家。
  她回家了。
  她真的回到了心心念念的家乡啊。
  一瞬间,顾南泪如雨下。
  她好像一下子挣脱了情绪的迷雾,那颗因为怨愤而撞得头破血流的心重新找到了停靠的港湾。
  过去那三年是假的没关系,她还有院长妈妈。
  只要院长妈妈是真的就好了。
  她回来了。
  她很快就能见到妈妈了。
  苏醒的第十三天,顾南见到了顾望南。
  那时顾南正在康复训练室进行站立训练,她被绑在直立床上,第一次尝试90°直立。
  顾望南拎着大包小包,谨慎地敲开了康复室的门,“请问……”
  只是两个字,却如勾魂索瞬间勾住了顾南的神智,她甚至没有见到人,一声“妈妈”便已脱口而出。
  “妈妈!”
  高昂的呼唤声在安静的训练室里回荡,顾南扭过头,看到了站在门口,风尘仆仆的顾望南。
  她神色匆匆,形容疲惫,但温柔慈祥的面容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妈妈!”顾南又喊。
  顾望南被这两声“妈妈”喊得瞬间红了眼眶,丢下手里的行李,快步走到直立床前,“阿南。”
  她去握顾南枯瘦的手,摸顾南单薄的肩,抚摸裸露在外的泛凉的肌肤,最后像从前许多次见到从学校放假回家的顾南一样,捧着她干瘪的脸颊,哽咽着说:“瘦了。”
  顾南弯着脖颈,歪着脑袋,像只小狗往顾望南的手心里蹭,泪水涟涟,“妈妈。”
  她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有一声接一声的“妈妈”。
  她呼唤自己的母亲,撒着娇,诉说自己的思念。
  她的委屈不再使她哀怨,她的痛苦化成了苏醒的勋章。
  她落下的每一滴泪水都是漫溢的喜悦。
  她是被幸运包围着的孩子,不管怎么样,都有一份坚定的爱在前方引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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